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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堡众人都见过王嘉遇的武功,还不怎么惊讶。流沙帮的人素来把瞿龙老师奉若天神,以为这位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了,这时见一个年轻公子随手就把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悚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却是朱柏任了,他看王嘉遇在瞿龙胁下这一戳,确是兰陵派的“小拍手”,然而他绕着游斗,结结实实缠住对手,以及用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学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旱烟袋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绝非兰陵派以浑厚精奇见长的武功家数,自然也不是师父晚年别出心裁所创的新招了,一时间自己也想不明白,当下站出来道“刚才那位瞿老师说过,只要动了这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嘿嘿,兄弟在这里谢过了。”双手一拱,对蒋礼圣道“这是咱们的东西了,都捡起来吧。”
蒋礼圣俯身又要去捡金条,刘春荣眼看着黄澄澄的许多金条就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中大急,明知有王嘉遇在侧,凭自己的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可是江湖规矩,见者有份,流沙帮为了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难道不能分个二三成?便欺负蒋礼圣武功平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蒋礼圣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来比划比划不成?”
朱柏任看了刘春荣的身法,知道徒弟远非他的对手,喝道“礼圣,退下!”走上抱拳笑道“这位是哪一派的高人?”
刘春荣看他要来阻拦,怒道“在下姓刘,名春荣,忝居流沙帮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朱柏任微微一笑道“在下朱柏任。”
刘春荣看他是个富商打扮,肥肥胖胖,不像有什么高明武功,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后面流沙帮的兄弟随即递过一杆花枪,刘春荣接在手中,往前一送,势夹劲风。朱柏任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往左跳开,俯身就要去捡金条。
五老见他身法,知道刘春荣绝非对手,吉善祁、吉善祯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扑上“要拿金子,可没这么容易!”
朱柏任见二人来势凶猛,便向右斜身避开,左手一招“敬德悬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吉善祁、吉善祯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花阵的路子,一招打出,二人早已退开,吉善福、吉善祥又抢了上来,吉善祥右手往上一格,架开朱柏任的来招,吉善礼左拳也已击到。
朱柏任本是生意人,做事从来小心谨慎,后来拜在云水禅心颜谷峰门下,武学造诣着实了得,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突然陷入五人围攻之中,几招一过,五老你来我往,五个人就如同数十位高手般源源而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什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默运山岸功,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贸然进攻。
刘春荣见朱柏任陷入包围,只能勉强招架,无法还手,心中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枪法,一招“灵猫扑鼠”,急往朱柏任后心刺去。
杨慧见了此景,忙叫道“朱前辈留神!”朱柏任是颜谷峰的开山大弟子,武功实是深得兰陵派真传,五老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个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刘春荣?他早听到背后花枪风声,便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小拍手的功夫正和王嘉遇刚才抓住瞿龙旱烟袋的手法如出一辙,只是朱柏任以数十年的功力,出手更加迅捷精准,顺手把刘春荣拉了过来,同时左掌拍出去,拍开吉善祥打开的一拳,右脚跟着踏上半步,让开吉善祁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果然是进攻的精准无比,躲闪的巧妙之极。
只听得“哎呦”一声,花枪飞起,刘春荣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地上。流沙帮的兄弟们忙抢上扶起,跟着一起抢入阵来,朱柏任使开了团花手,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又摔了出来。这样一来,流沙帮再也没人敢加入战团了。
朱柏任力斗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朱柏任突出包围,但是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朱柏任暗暗着急“这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五老也十分骇异,都瞧不出这个富商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朱柏任见对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的乱转,有时一人作势要踢,谁知突然往旁让开,而他身后另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似乎要来肉搏,他便往后退避,谁知后心有只脚刚好踢来。端得配合天衣无缝。
朱柏任眼见对手的招式似乎无穷无尽,竟然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勉强避开,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对判官笔来,暗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我先使兵刃,也不算坏了规矩。”当下以攻为守,左手判官笔旁敲侧击,右手判官笔横扫斜点,兵刃到处,都是五老的要穴。
吉善福唿哨一声,外围的吉普怀和吉俊男等将五老的兵刃抛了过来。五老或挺双叉、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尔还夹着几柄飞刀暗器,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
蒋礼圣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功夫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花阵纵去,刚跨出两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落,蒋礼圣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忽间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蒋礼圣身子登时犹如泰山压顶,再也跨不出去,一惊之下,只听那人道“蒋兄,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王嘉遇。
刚才王嘉遇点倒瞿龙,他还不怎么佩服,总觉得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轻轻一掌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然丝毫使不出劲,才知道他的武功比自己高出太多。
王嘉遇放开了手“别着急,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你上去,他难免要分神照顾你。”
杨慧看六人越斗越疾,忙道“嘉遇哥哥,你快去帮帮朱前辈啊。”王嘉遇正在潜心思考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便不答她话。
只见场上六人大战,朱柏任每次想用判官笔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演武场但见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
王嘉遇突然醒悟,道“慧慧,我知道如何破他们的阵了!你有没发现,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刃,始终不和我大师哥的判官笔碰一下?”杨慧道“我也觉得奇怪。”
王嘉遇道“他们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刃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嘿嘿,破阵之道,就在于设法扰乱这五人的脚步方位,只要引得一个老头儿走错脚步,甚至是慢了半步,这阵就破了。”蒋礼圣摇头道“师叔,我瞧着不容易,他们是练熟的,包管蒙上眼睛也不会走错。”
王嘉遇笑道“倒也未必。慧慧,你的头钗借我一用。”也不等回答,从杨慧头上拔下玉簪,纵身加入战团,高声叫道“戊土生乙木,大师哥,踏乾宫,走坎位。”
朱柏任一怔,尚未明白,五老却心下骇然“这小子怎么知道我们五花阵的奥秘?”王嘉遇又道“丙火克庚金,走震宫,出离位。”
朱柏任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摆脱不了五老的包围圈,他早猜到,这五花阵内藏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而五老穿梭来去,攻势凌厉,只好奋力抵御,毫无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得王嘉遇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刻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忽听得王嘉遇大叫“走乾位!走乾位!”
但是乾位明明有吉善祥、吉善礼两人挡着,朱柏任知道机不可失,也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吉善福、吉善祯还没补上,朱柏任身法极快,一对判官笔右点左砸,已经直窜了出来,站在王嘉遇身旁。
五老见他脱离五花阵,不禁骇然,同时退开,排成一行。吉善福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花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兰陵派的吗?与颜谷峰老前辈怎么称呼?”
朱柏任武功精纯,不像王嘉遇那样驳杂,所以五老只跟他拆了十几招,便认出了他的师承门派。
朱柏任身脱重围,暗叫“惭愧”,对五老道“颜老前辈么?他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给他老人家丢脸了吗?”吉善福道“云水禅心的及门高弟,自然高明。”朱柏任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没能打到你们五位,你们五位也没能抓住在下,算是半斤八两。这批金子该怎么算?”转头又对刘春荣道“你被我打败了,不好意思,这批金子可没你的份了。”
刘春荣自知功夫跟他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瞧着满地的黄金,实在心疼,只得说几句场面话“嘿嘿,姓朱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里。”朱柏任朝着他淡淡一笑。刘春荣当下带了帮众气愤愤走了,临到门口,忍不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又望,心中突然懊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么没想到偷偷在地上捡上一两条呢!”
吉善福也不去理会流沙帮众人的来去,对朱柏任道“阁下这一身武功,也算当世武林豪杰了。这样吧,瞧在你老哥的面子上,我们奉还一半的金子。”他慑于兰陵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
朱柏任笑道“这批金子倘若是我自己的,虽然如今天下不太平,赚钱不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五位老哥,你们需要明白,这是鲁王爷的军饷,交给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押送,给老哥你们的手下拿去一半,我们怎么交代?”
吉善祁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不可以,但需依我们两件事。”朱柏任道“老兄请讲。”吉善祁道“第一,你需得拿礼物来交换金子!礼物不论多少,这是我们江湖规矩,到手的财物,若是轻易退还,以后还怎么开市?”
朱柏任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冤家,当下道“吉老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便去金华城里,采办一份厚礼送上,再预备宴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谢。”
吉善祁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微感满意,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王的小子,必须给我们留下!”
朱柏任一愣,心想“你们既然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此,我师弟岂容你们欺负?”
他可不知王嘉遇和他们之间的牵涉太多,王嘉遇既然得知吉祥堡的,五老已是必欲杀之才甘心,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的身上,去找到蒋公宝库,五老虽知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五花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住他。
吉善福冷笑道“刚才是王公子指点你走出阵来的,他定然明白其中诀窍,那么就请他来试试如何?”
原来五老的五花阵改编自李药师的六花阵,而六花阵又是源于武侯八阵图,端得是变化无穷,暗藏五行生克玄机,刚才对付朱柏任,只用了乙木变化,还有许多奇妙的招数变化没有使用。吉善福心想适才你已经左支右绌,虽然侥幸出了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们有恃无恐,向王嘉遇叫阵。
朱柏任领略过他们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师弟虽然出言点拨了几下,但显然是在一旁静心细观,才有所见,真要动手,五人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如何对付得了?”便道“你们的阵法很厉害,在下已经领教过了,我这小师弟还没有你们的孙子年纪大呢,几位老爷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他刚才看过王嘉遇打败瞿龙的身手,料想对付五老中的一个人,自保还是够了。
吉善祥冷笑道“兰陵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我们穷乡僻壤一个小小的五花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往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
蒋礼圣大怒,从朱柏任身后抢上,叫道“谁说我们兰陵派怕了你们?”吉善祥笑道“你也是兰陵派的吗?嘿嘿,很好,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
蒋礼圣只道他真说自己厉害,就要上去动手,王嘉遇一把拉住,低声道“蒋兄,让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忙。好不好。”蒋礼圣点头道“好咧!你要我帮忙时候,叫我一声,我就上来帮你。”王嘉遇点点头。杨慧在一旁听得噗嗤一笑,蒋礼圣茫然不解,问道“你笑什么?”杨慧笑道“没什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蒋礼圣还想再问,王嘉遇已经迈步向前,手拈玉簪,道“吉祥堡的五花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未见。”
吉善祁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什么东西,别说我们的五花阵了。”
王嘉遇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得,正好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八卦的奥秘。只是晚辈学艺不精,兰陵派的武功只是粗通皮毛,还请老爷子们手下留情。”
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是神色间却是满不在乎,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朱柏任暗暗着急,却又不便上去阻拦,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五老都试过他的功力,当下不敢轻视,五人打了一个手势,吉善祁、吉善祥向右跨步,吉善礼、吉善祯向左转身,阵势布开来,顷刻间已把他围在垓心。
王嘉遇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开始动手?”吉善福冷冷的道“你亮兵刃吧。”
王嘉遇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道“各位是长辈,晚辈不敢无礼动刀动枪?便用这簪子向老爷子领教几招。”
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个少年实在狂妄大胆,这玉簪只怕连一只甲虫也刺不死,一碰便断,怎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剑等武器碰撞?如此胡闹,岂不是自己求死?吉逸然心中着急非常,暗暗叫“怎么好!”
朱柏任知道这时已难以阻拦,这个小师弟定是给师父惯坏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好紧紧抓住判官笔,一旦王嘉遇遇险,立刻窜入搭救,低声嘱托蒋礼圣和杨慧“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待会儿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冲出,我和你王师叔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要紧!要紧!”蒋礼圣和杨慧答应了。
朱柏任思忖自己和王嘉遇要想脱身,还不算难事,只要蒋礼圣和杨慧不成为累赘,那便好办的多了。今日落荒而逃,暂忍一时之气,他日约齐兰陵派的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花阵,定然可破了,那时才叫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兰陵派的厉害。他心中盘算的五位兰陵派高手,除了自己外,还有二师弟张明正夫妇、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威震八方”顾春江,再加上师父颜谷峰亲自主持,只要将五老分别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战,不能分进合击,五花阵立即可破,说到单打独斗,五老可都不是自己对手了。朱柏任是富商出身,向来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策,又筹划了日后取胜之道,正所谓“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他破阵人选中,还不把王嘉遇计算在内,料想这个小师弟功力尚浅,还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得意门生顾春江。
只听得王嘉遇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了一手,不让晚辈学个全套的?”
吉善福问道“什么全套不全套?”王嘉遇道“各位除了五花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门阵,何不一起摆出来,叫晚辈开开眼界?”吉善祁喝道“这是你自己找死!”转头一招手。
吉普怀带着十五个人一齐纵出,一声吆喝,十六个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都是吉祥堡第二代、第三代的高手,特意选出来练熟了这套配合五花阵的八门阵的。
朱柏任见此情景,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想“王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以冲入相救,现在外围又有十六个人挡住了,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实实,只怕连鸟雀也飞不出来了。”
王嘉遇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他身形一动,五老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着他的动静,但王嘉遇只是如同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
原来当年孟兼非与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脱险后,躲在玉璧峰绝顶反复思考那场恶斗,自忖纵然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花阵,只不过能多支撑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式逐一推究,终于发现这座阵的关窍,在于敌人入阵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数反击,一人出手,其余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不到敌人或死或擒,永无休止,五老招数互为守御,步法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如同一人。孟兼非对于五老的招数记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得这阵实在坚不可摧,穷年累月的苦思,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都想到了,但推究到最后,总觉难以彻底见效。
他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需害死五老中一个人,其阵就不攻自破了,但是他心高气傲,自然不屑出此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也不能亲手去破了,既然说到破阵,就需堂堂正正,以真实武功将其彻底摧毁。
这一日,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后发制人”四个字,登时领悟。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料敌机先,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后发制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但是只要自身不动,处于防守状态,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便会出现破绽,随后乘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便可一击命中了。这根本方略一定,其余问题都迎刃而解,于是创下了这“星屑旋转功”,并把它详详细细的写入《墨攻遗籍》。
他明知道这遗籍未必有人能发现,即使有人见到了,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到那时,吉祥堡五老的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到五老定要把这套五花阵给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吉祥堡称雄?于是,他殚精竭虑,将破解之法写在了《墨攻遗籍》中。
王嘉遇此时已经打定了“后发制人”的主意,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花八门阵全部带动了。
这辅佐的八门阵虽然为五老后创,《墨攻遗籍》中也未曾提及,但其根本要旨,与五花阵并无二致,王嘉遇只看十六人正反转了几个圈子,已然了解,暗想“敌人若是破不了五花阵,何必再加一个八门阵?若是破了五花阵,外围的十六人反而碍手碍脚。吉祥堡五老的天资见识,比之孟大侠果然相差甚远,看来这五花阵也是他们上辈创下来的,料想他们五个老头儿也创不出来。”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然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似乎十分不屑。
五老固是心下骇然,旁观众人也都大感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松懈,岂知这正是王嘉遇的慢军之计,一来是诱敌来攻,二来要使五老心烦意乱,不能沉着变化。
吉善祁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了,双掌一错,就要击他后心。吉善祯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吉善祁这才忍住。
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王嘉遇出手,便立即涌上。需知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手,自己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需攻势凌厉,打得对手忙于自守,无暇反击,那么自己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了。五花阵以一人来引诱,致使对手进攻,自显破绽,其余四人便针对对手的破绽进攻,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而如今王嘉遇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也无法可施。
又过了一会儿,王嘉遇竟然打了个哈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做枕头,显得十分悠闲舒适。外围十六人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经额角见汗,微微喘气,五老到底熟练阵法,竟然忍得住不先出手。
王嘉遇心想“亏你们五个老家伙这般沉得住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睡起觉来,这么一来,吉普怡母女、蒋礼圣、杨慧都不禁为他担心,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朱柏任方才见他坐下卧倒,已经悟出了他的对敌方略,也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反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此举未免过分,五老若是突然向他背后袭击,却又如何闪避?
吉善福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吉善礼的四柄飞刀快如闪电般向王嘉遇背心插去,这下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在王嘉遇背上。
吉普怡、吉逸然、杨慧都是转头掩面,不敢再看,吉祥堡众人欢声雷动,外围的十六人也有七八人停住了脚步。
便在此刻,王嘉遇突然跃起,打在他背上的四把飞刀全部震落,他身法快极,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吉普怀后心,吉普怀一口鲜血尚未喷出,已被王嘉遇提起掷进五花阵中。
众人还没看清他如何窜出阵去,忽见外围的十六人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着五花阵中心投去,王嘉遇这边一拳、那边一脚,每一下都是重手,十六人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浑厚的掌力推入阵中。
吉俊男等人功力较深,运气抵抗,也都是三招两式,就被打倒。
这么一来,五花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反而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王嘉遇身穿玄诚所赐的虎纹金丝背心,飞刀哪里伤得了他?反而被他乘机偷袭,挥手间就把阵给破了。
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来的自己人。王嘉遇哪里还容得他们腾出手来重新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吉善礼的穴道。吉善礼见飞刀伤他不得,暗想莫非他练成了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体神功?心下大骇,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王嘉遇不避不让,手指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飞刀打中胸前,被金丝背心震落,而王嘉遇的三根手指却已伸到吉善礼穴道上。吉善祥钢杖一招“乱披风”,势挟劲风,猛向王嘉遇右腿打去,王嘉遇笑道“钢杖上回扔上屋顶,你又捡回来啦。”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吉祥堡弟子拖过来,朝着钢杖头上一挡。
吉善祥大骇,这一招虽然没盼望能打中他,但估计着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格挡外,别无他法,然而他手中只有一枚又细又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一擦,就能把玉簪震为粉碎,哪知他竟然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格挡,这一杖下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吉善祥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一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一偏,砸向吉善福,吉善祥却知道大哥尽可接得住这一杖,果然吉善福双戟一立,只听得铛的一声,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都震了开来,吉善福、吉善祥各自退了几步。
王嘉遇却乘机向吉善祯一阵急攻,左掌猛劈,右手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吉善祯被逼的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王嘉遇已经欺到身前三尺之地,他手里皮鞭可谓“鞭长莫及”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六七招。吉善祯见玉簪闪闪晃动,招招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经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最后一次实在躲不开了,只好丢了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是后心已重重挨了一脚,痛彻心扉。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江浙擂台上连败十二名好汉,威名远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被这个少年一枚玉簪打得如此狼狈,当下站起来羞愤难当。
朱柏任见到师弟武功了得、出手怪异,惊喜之余,暗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武功啊。”蒋礼圣已经狂叫喝彩,杨慧抿着嘴微笑,吉普怡和吉逸然心中暗喜。
王嘉遇乘胜追击,左手使得是兰陵派的团花手,右手玉簪走的却是墨攻笔法,五老哪里挡得住?王嘉遇打退吉善祯后,转向吉善祁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乱。
吉善福见情势危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吉善祥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演武厅上人数一少,五花阵又推动起来,但是王嘉遇只逼住了吉善祁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攻击,酣斗中,吉善祁左肩中掌,吉善祥钢杖一招“飞将射石”,笔直向王嘉遇后心打去,同时吉善福双戟向左攻到,吉善祁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行,这时外围十六人已去,五花阵也已被打乱,但是五老仍然按照阵法,并力御敌。
便在此时,王嘉遇忽然跃起,右手玉簪往头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演武厅顶上的横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惊之下,便觉头顶生风,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吉善祥和吉善礼已被硬币分别打中了穴道,一跤跌倒。
吉善福俯身去救,王嘉遇又是一把硬币撒了下来,吉善福双戟使一招“密云欲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枚硬币,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手上一震,双戟已被什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吉善福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一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想,在旁观众人的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王嘉遇已从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吉善礼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尖处。
王嘉遇喝道“瞧着!”双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出,分别钉在厅上的两根粗柱上,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塌。
这一招“天外飞龙”正是“云水剑法”的精髓,当年颜谷峰传授王嘉遇这一招时,曾飞剑掷出,直入树干,玄诚曾誉为“天下无双的剑招”。朱柏任见他以本门剑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师弟,好一招‘天外飞龙’!”王嘉遇回头一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点。”
吉善福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上。
王嘉遇缓步走到朱柏任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杨慧。
吉善福见自诩“天下无敌”的五花阵,竟被一个小子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微感心酸,竟然便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了。但只要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甘休!”双手一摆,对朱柏任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蒋礼圣上前,将地上金条全部捡入皮袋中,吉祥堡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王嘉遇适才这一番出手,已经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消。
吉善福走到二弟吉善祁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不能动弹,知道是给王嘉遇以硬币打中了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吉善祁始终瘫痪不动,又去查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道都被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知道王嘉遇的点穴手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以自己的身份,实在不愿低声下气去相求,只好转头瞧着吉逸然。
吉逸然知道他是要自己向王嘉遇求肯,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是叫我吗?”吉善福暗骂“你这死丫头,这时候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去,再瞧我怎么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道“你跟他说说,给你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吉逸然走到王嘉遇跟前,高声道“大哥,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
王嘉遇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穴,朱柏任忽然道“王师弟,你武功是不错的,可是怎么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啊,怎么不讲个价呢?”
王嘉遇知道大师哥对吉祥堡很有恶感,这时要乘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吉逸然又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虽然不愿再为难吉祥堡的人,但是大师哥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咐。”
朱柏任道“吉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金华城怨声载道,这件事我可是打听的清清楚楚了。师弟啊,你给人解穴治病,应该要收点本钱的啊,这笔钱咱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就去救济那些给他们吉祥堡害苦了的庄稼人吧。”
王嘉遇想起初来吉祥堡时候,见到许多乡民在堡外哭诉说理,却给吉俊男打得头破血流,又想起果然镇上的人无一不对吉家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汉确实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这笔钱怎么算?”
朱柏任叫吉祥堡的弟子取过一个算盘,他是富商出身,便在算盘上滴滴答答的拨弄起来,摇头晃脑的念着生意经。
蒋礼圣和杨慧见惯了朱柏任如此模样,也不奇怪。王嘉遇对大师哥很是恭敬,虽然见他算账算得稀奇古怪,却也不敢嬉笑。吉祥堡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来?只有吉逸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只听朱柏任摇头晃脑道“王师弟,这笔账算明白啦!救一条命需要他们支付四百石白米。”王嘉遇道“四百石?”朱柏任道“不错!四百石都要是上等白米,可不许掺一粒沙子糙米,斤两升斗,也不许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吉善福是否答应,便详细说起这笔账的明细来。
王嘉遇点点头“这里一共四位老爷子,那么一共就是一千六百石了。”朱柏任道“是了。”又对吉善福道“明天一早,你备齐了一千六百石白米,分发给乡邻贫民,每人发一斗,等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来给你四个兄弟解穴。”
吉善福忍着怒气道“一时三刻,我去哪里弄来这么多白米!搬空了我家的米仓,只怕也不过七八十石罢了。”朱柏任道“明码标价的,可不能打折扣!不过分期付款倒是可以的,这样吧,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一个弟弟解穴;等你发满八百石,再解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那也无妨,我师弟准是随叫随到的,就算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的。生意人无信不立,这一点吉大爷尽可放心。”
吉善福暗想“四个兄弟给他点中了穴道,最多也就十二个时辰,自然解开,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勒索。”朱柏任早已猜中了他的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武林中人,都知道过几个时辰,穴道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也可以省了。不过我们兰陵派有一门内功叫‘山岸功’,这门武功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门手法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不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晕眼花,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损,甚至内力全失,嘿嘿,也难说得很。不过四位老爷子也还年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复原状了。”
吉善福知道此言非虚,自己刚才给弟弟们解穴,用尽了手段也是毫无效果,只怕兰陵派的点穴果真有点诡异,咬了咬牙,道“好吧,明天我就发米。”说完一言不发,拂袖入内。
王嘉遇向吉普怡施了一礼,道“明日再来拜访。”他知道吉祥堡现在有求于己,绝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回到借宿的农家。
这时天才微明,杨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饱了,谈起这场大战,无不眉飞色舞。
朱柏任笑道“王师弟,当年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关门弟子,还和你二师哥夫妻说笑,咱们的弟子有些年纪也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了个小师叔,岂不尴尬?哪知你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别说愚兄我比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独火霹雳’,大江南北少有敌手,在我看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看来咱们兰陵派将来发扬光大,还得在你身上了。”
王嘉遇忙站起道“小弟今日侥幸获胜,全仗大师哥帮衬,岂敢,岂敢。”
朱柏任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十分难得。”转头对蒋礼圣道“你只要学到你王师叔一成的功夫,就够你受用终生了。”
蒋礼圣在吉祥堡眼见王嘉遇大展神威,举手间就破了那连师父都破不了的五花阵,将吉祥堡五老打得一败涂地,早已佩服至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王嘉遇磕头道“求小师叔指点我一点本事。”王嘉遇忙扶起还礼“不敢当,你师父的武功比我精纯十倍。”
朱柏任笑道“我的功夫不及你,但是要教这个笨家伙,却也绰绰有余了,只是我忙于经商赚钱,却没那耐心来跟他啰嗦,师弟你若肯成全这家伙,做师哥的也是感激不尽。”
原来朱柏任是山东富商,和蒋礼杰却有交情,蒋礼杰便把弟弟蒋礼圣托付给了他,但是蒋礼圣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和朱柏任机变灵动的性格全部投机,朱柏任在授艺之时,也是懒得跟他详解,反而教导居少,讽刺居多了,蒋礼圣哪里分辨得出师父哪一句是在夸奖他?哪一句是在讽刺他?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王嘉遇感念蒋礼杰的大恩,又看在杨慧的面子上,果然详加指点,蒋礼圣虽然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多少,却也大有进步了。
次日一早,朱柏任和王嘉遇刚起身,外面就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手捧吉善福的名帖,邀请四人同去。朱柏任笑道“吉祥堡在本地果然神通广大,我们住的这么偏僻,也能被他们探到。”
四人来到吉祥堡,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了来,原来吉善福连夜派人去金华城里采购,金华是浙江名市,富商云集,但骤然间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白米,却也不大容易,一时间米价陡起,使吉祥堡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吉善福请朱柏任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发给贫民,四乡贫民都暗暗议论。
朱柏任见吉善福发米,虽然出于无奈,也总算做了点好事,便道“吉大爷,你扶危济困,乃是为子孙积德,这是大善举,大好事啊!”开口唱了起来“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非极佳,但是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王嘉遇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朱柏任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满蒙大冢宰满龙渊作的歌儿。”王嘉遇点头道“原来是满大哥的作品,他虽为胡族,却时刻念着民生疾苦,比之汉人的某些达官贵族,却又不知道英雄多少倍了。”
王嘉遇也不等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王嘉遇向五老作了一揖“晚辈多多得罪,实属无奈。”
朱柏任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心疼,但是你们吉祥堡的名声却好了不少,所以,这桩买卖你们其实后福无穷。”五老一言不发,进内屋去了。
朱柏任等米都发完,贫民也都散去了,道“咱们走吧。”
王嘉遇心想“需得和逸然妹妹告别,她母女和吉祥堡已经撕破脸,只怕此处不能再住。”正要和大师哥商议此事,忽见吉逸然背着母亲,一路哭叫“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王嘉遇一惊,抢上前去,忽然嗖嗖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起,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吉逸然后心的飞刀。只见人影一闪,正是吉善礼躲入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
吉逸然哭道“四爷……他们下毒手杀……杀了我妈妈。”只见吉普怡背心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
王嘉遇惊怒交集,伸手就要去拔出飞刀,朱柏任把他手一挡“拔不得,一拔立刻就死!”眼见重伤难救,叹了口气,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吉普怡脸露微笑,低声道“逸然,别难受,我……我是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再也没人……没人敢欺负我啦。”吉逸然哭着连连点头。
吉普怡忽然紧紧抓住王嘉遇,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不能瞒我。”王嘉遇道“伯母请讲。”吉普怡道“他……他到底有没有遗书?有没……有没有提到我?”王嘉遇道“孟大侠留下了许多武功图谱,昨日我攻破五花阵,就是用的他的武功,总算替他报了仇、出了气。”吉普怡道“他……他就没留下给我的……给我的信吗?”王嘉遇无法回答,只好缓缓摇了摇头。
吉普怡好生失望“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王嘉遇安慰她“孟大侠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您的。”吉普怡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吉逸然泣道“妈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了。”吉普怡道“他……他当真明白吗?那么……那么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王嘉遇见她临死前尚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想起《墨攻遗籍》中那张“蒋公宝库之图”,其中提到了“吉普怡”三个字,忙从怀中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吉普怡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金华……寻访女子吉普怡,寻访吉普怡,那就是我呀……赠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忽然满脸笑容,伸手轻轻拉住王嘉遇的衣袖,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
吉普怡慢慢道“王公子,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王嘉遇道“伯母请说,只要办得到的,无不从命。”吉普怡道“第一件事,请你帮我葬在……葬在……葬在他的……他的身边。第二件……第二件……”她一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见她不断伸手,吉逸然忙来握住了她的手,吉普怡将吉逸然的手轻轻放在了王嘉遇手心,微微一笑,垂头不动了,已停止了呼吸。
吉逸然伏在母亲身上大哭,王嘉遇轻轻拍了拍她肩头,众人突然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其中内情一无所知,也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才好。
吉逸然忽然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前,举剑对着大门一阵乱砍,哭叫“你们害死了我爹爹,又害死了我妈妈,我……我恨死你们吉家人了!”王嘉遇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二妹,他们果然狠毒!不过……不过终究还是你的外公。”
吉逸然一阵气苦,身子一晃,王嘉遇忙伸手挽住她的腰,却见她已昏了过去,大惊之下,忙叫“二妹!二妹!”
朱柏任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火折点着了,在吉逸然鼻子下薰了片刻,吉逸然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王嘉遇十分担心,问道“二妹,你怎么了?”吉逸然只是不答。王嘉遇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吉祥堡是不能住了。”吉逸然呆呆的点了点头。王嘉遇抱起吉普怡的尸身,五人一起离开了吉祥堡。
王嘉遇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刚才发米时候掉下来的,许多麻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遍地,吉祥堡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没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朱柏任叹了口气,对蒋礼圣道“这五十两银子,你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走,越远越好。”蒋礼圣接了银子,问道“做什么要他们连夜搬家?”朱柏任道“吉祥堡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别人,定然要去跟那家农民为难。那几个农民可有你师叔的本事?可破得了五花阵吗?”蒋礼圣猛然醒悟“那可破不了!”飞奔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了镇上,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朱柏任道“进去歇歇吧。”
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朱柏任道“这位夫人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进城入殓?”王嘉遇皱眉不语。朱柏任又道“如果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的,官府必然要来查问。”言下之意,就是就地安葬了。
吉逸然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跟爸爸葬在一起。”
朱柏任问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吉逸然也说不上来,望着王嘉遇。王嘉遇道“在咱们玉璧峰。”众人听了都感诧异。
王嘉遇又说“他父亲便是墨攻剑客孟大侠。”
朱柏任和孟兼非年纪相仿,但是孟兼非年少成名,朱柏任艺成出道之时,孟兼非的威名早已轰动武林。朱柏任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沉吟,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吉逸然道“伯伯请说。”
朱柏任指着王嘉遇,拈须一笑“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我可不敢当,你也叫我师哥吧。”蒋礼圣不由得大急“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要叫这个小妮子作师姑?”吉逸然望着王嘉遇一眼,便改了称呼“朱师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从。”蒋礼圣暗暗叫苦“这小妮子居然真不客气的喊起师哥来啦。”
朱柏任道“令堂遗志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的这番遗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玉璧峰千里迢迢,灵柩难以运到,就算到了玉璧峰下,也运不上去?”吉逸然一脸茫然。王嘉遇道“玉璧峰险峻至极,若非轻功绝顶之人,万万上不去的,运灵柩上去是决计办不到的。”朱柏任道“另外有个法子,是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重新安葬,不过令尊遗骨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妥当。”
吉逸然见他说的在理,十分着急“那怎么办呢?”朱柏任道“我的意思是把令堂的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玉璧峰去安葬。”吉逸然虽然不愿意,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得含泪点头。
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吉普怡的尸体烧化了。吉逸然自幼在吉祥堡颇遭白眼,虽然吉俊男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王嘉遇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玉璧峰绝顶,与孟大侠一处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朱柏任见此间事了,对王嘉遇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中原去,如今中原大战在即,鲁王爷派了许多人在浙赣一带联络,人多事繁,处处需要用钱,师弟你夺回黄金,功劳不小。”
吉逸然道“小妹不知这笔金子事关重大,要不是师哥和我大哥到来,可闯了大祸了。”蒋礼圣哼了一声。吉逸然素来不肯吃亏,又道“此后若不是师哥亲自护送,蒋师侄多半还会失守。”蒋礼圣急道“什……什么?你还想来抢?”
朱柏任眼睛一瞪,不许他再多言,道“师弟和吉姑娘如没什么事,大家同去中原如何?”吉逸然道“师哥,别再喊我吉姑娘啦,吉祥堡的人跟我仇深似海,我怎能再姓吉?我父亲姓孟,自此而后,我便叫孟逸然啦。”朱柏任微笑道“孟姑娘说的不错。”王嘉遇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先去南京拜见他老人家,大师哥以为如何?”朱柏任点头道“师父身边也是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初出茅庐,便在吉祥堡大显身手,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也盼你大吉大利。”王嘉遇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
朱柏任笑道“我可不跟你来这一套,咱们就此别过。孟姑娘,你以后顺手牵羊之前,可得认明人家的招牌字号啊。”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蒋礼圣也跟小师叔告别,到孟逸然面前,很不情愿的喊了声“师姑,告辞。”孟逸然也不客气的道“师侄,保重。”
杨慧对王嘉遇道“嘉遇哥哥,你也多多保重。”王嘉遇点头道“见到杨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杨慧道“嗯嗯,妈妈也记挂着你呢。”行礼告别,上前赶上了朱柏任和蒋礼圣。
杨慧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王嘉遇也不停挥手招呼,直到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了背影,这才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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