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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诉霜步履不停,将宋观穹搬回了自己的客院中。
“去请大夫来。”她匆忙嘱咐女使,随即把大徒弟放在床榻上,
奈何他腰上一片血肉模糊,只能趴着。
在大夫来之前,夏诉霜想给他清理一下伤口,迅速打来了热水,凝湿了帕子,却在要解开他衣服的时候定住了动作。
夏诉霜凝视着不省人事的徒弟,催自己快动起来。
“别想,别想那些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什么脑子啊!”
她斥责了自己几句,摒弃掉杂思,将帕子放在一边,从后面去解他的蹀躞带,动作像是环抱,实则两个人的身躯并未相贴。
期间她几次往门口看,考虑着要是进来的人看见了,解释时要怎么说。
在看见大徒弟伤口的一刹那,她才全然忘记了过往的尴尬,只剩下心疼。
杨氏甚至不如她这个当师父的心疼阿霁吗?
动辄打骂便罢了,这一次几乎要了性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是阿霁的亲娘。
“小时候在国公府的日子,阿霁过得很辛苦吧。”她轻轻理顺宋观穹的头发。
“师父……”
大徒弟突然开口吓了夏诉霜一跳,赶忙把手收回。
夏诉霜小心凑到床头去看,大徒弟还在昏迷,长睫卧在下眼睑,没有转醒的迹象。
只是单纯地喊师父了而已。
这一想,夏诉霜的心就酸溜溜的,“师父在这里,阿霁别怕!”
说着握住他瘦白的手,刹那间又有些碎片闪回。
这个屋子,这张床榻。
也是这样的夜晚,大徒弟过沉的呼吸声,箍紧她腰肢的手臂,相贴熨烫的肌肤,没有寸缕地任由彼此的温度来回传递……
真切的记忆让她一阵战栗。
有些事,未必说忘就能忘。
“师父……”昏睡在床榻上的人唇瓣苍白,只反复地喊这一声。
竭力抑制住甩开他手的冲动,夏诉霜咬紧唇,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师父在呢,阿霁,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宋观穹仍闭着眼睛,不愿松开与她相握的手。
推门声传来。
“阿霁,大夫来了,松手。”夏诉霜想要站起来,可宋观穹怎么也不肯松。
她见到大夫走到了跟前,但站起来是,手还被徒弟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老大夫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将药箱放下,让女使举灯查看伤口,夏诉霜也屏息等待了起来。
几息之后,大夫说道:“伤口创面虽大,包扎好,看护得当便不会出什么事,但木杖击打势大力沉,恐伤极内腑,请这位娘子将世子扶坐起来。”
事已至此,夏诉霜顾不得忌讳,将徒弟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大夫按了按宋观穹胸口,又把了脉,道:“幸而未伤及脏腑,不过还是要开个方子温养着,固本培元。”
闻言,夏诉霜算是舒了一口气。
女使得了方子出去熬药,大夫包扎完伤口也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她将徒弟放下。
“师父!”
阿霁还在喊她,夏诉霜去看,宋观穹还是醒不过来,而且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焦躁不安,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只是一声声喊她。
“师父在这儿,阿霁,睁开眼睛看看,师父在这里。”
夏诉霜急得又去拧帕子给他擦脸,他避开不肯擦,“师父,我冷……”
“不冷不冷,我去把暖炉拉过来……”
谁料宋观穹缠上了她的手臂,勾上了她的腰,一个用力,夏诉霜就被拖到了床榻上,密密实实地被他抱紧。
夏诉霜整个人都慌了,耳朵烧得滚烫,“阿霁,你放手!”
宋观穹现下是侧卧着,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时胸膛相贴,夏诉霜鼻尖都是热乎乎的药味儿。
此举是大大的越界!
不管先前的意外,她和阿霁到底是师徒,现在自己是清醒的,和徒弟躺在一张床上怎么像话,便是幼时,除了他生病的时候,两个人也未曾这般亲近。
“阿霁!”她声音严厉起来。
“师父……”徒弟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呢喃,喊得夏诉霜身子发颤。
夏诉霜实在忧心有人进来看见。
可现在她徒弟弱得跟纸一样,她哪里敢用蛮力推开。
她只能安慰自己,已经深更半夜了,女使不会再进来了,没有人看见。
“阿霁,放开师父好不好?”她轻喊了几声,又怕外头听见,只能作罢。
“师父,好冷啊……”怀里抱着人,宋观穹睡颜平静了许多,只仍在委屈呢喃。
确定应是没有人来,夏诉霜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暖炉里的红炭逐渐积成白灰,夜色正浓。
宋观穹喝了药睡下,已经有一个时辰,夏诉霜折腾这一日,慢慢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刚睡熟不久,床榻上另一个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点动静没有惊动夏诉霜,她仍旧睡着,就睡在他怀里。
宋观穹的眼睛缓慢眨动了几下,逐渐恢复了清明,苍白虚弱,但不掩狼子野心。
他确实是故意激怒杨氏,故意受这么重的刑。
宋观穹的伤没有半分作假,但也并未完全昏迷过去,他知道师父来了,故意拉着她不放。
他就是要她只能日夜守着他,不敢离开一步。
自毁也没关系。
怀抱着如此真切的人,命悬一线只是不值当提的小事。
病态的念头充斥了宋观穹的脑子,手也不自主地将她扫到鼻子的发丝捋到后面去。
但只是撩动一点发丝,夏诉霜就醒了。
她迎着大徒弟直勾勾的视线,眼眸明显闪烁了一下。
师父一定是回想起来什么了。
宋观穹知道她在害怕,再信任自己,也会有后怕,这是他放纵太过的后果。
“你醒了。”夏诉霜说着,要从床榻上起来。
宋观穹按住她的腰,“徒儿做错了,是不是?”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眼底昭昭全是悔意。
夏诉霜突然想,他和杨氏顶撞,招来这顿责罚,是不是也在自惩呢?
还在病中,思虑这些,于伤势不好。
“没有,阿霁是无心的,我们都身不由己,师父没有怪过你。”
为表真心,她摸了摸他的脸。
大徒弟缄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师父还记得徒儿刚上山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吗?”
夏诉霜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当然记得,那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出去找你,还遇到了山洪……你先放手让师父下去。”
宋观穹像没听见:“师父以为我那时候想跑,对不对?”
“不是吗?”
当然不是,其实他没想跑,只是下意识就逃出了屋子。
“那时候,徒儿很怕下雨。”
说起这句话时,宋观穹乌墨色的眼睛空茫茫的,一到下雨的时候,宋观穹就会想到他那位阿娘,那位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夫人。
夏诉霜忘了下床的事。
她曾在安德寺时问过大徒弟幼年之事,大徒弟说以后再告诉她,便是现在吗?
“怕下雨,为什么要往外跑?”
“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
夏诉霜不明白,宋观穹便慢慢说起幼时在国公府的旧事,
“七岁上,一日便要抄一本论语,可惜抄错了一个字,很晚了,外面在下雨,大夫人把我从床榻上拖起来,丢到雨里去,让我跪着,一遍遍地写那个错字……”
黑色的墨迹晕染在水里,怎么也写不成一个字,当时不足十岁的孩子只觉得绝望。
还有深深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的阿娘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字错了,握笔的姿势稍有不对,就要挨上一整日的责罚。
屋子的气氛永远凝重,下人的脸朝着地面,人人都只有一个漆黑的后脑勺,剩下的就是大夫人刀割似的眼神凌虐着他。
从此雨夜也成了他的梦魇。
刚到多难山的第一场大雨,宋观穹不由自主地害怕,怕有人再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在被送上多难山时,这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快濒临崩溃了,难得逃脱开定国公夫人的控制,宋观穹其实是不想离山的。
可雨声一起,他以为自己还在定国公府,才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路上不知哪只脚就踩空,滚落下深坑。
茫茫的雨落在脸上,望着这么深、这么黑的夜,宋观穹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当时他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儿的,到天亮他就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吧。”
尚年幼的宋观穹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人摔下来,那只手碰到他之前,他都是这个想法。
师父是怎么会找出来的呢?
她捏了他一下,问“是不是你?”
这个人,是他的师父。
她怎么可能出来找他,怎么找得到呢?念头生发,如硬壳出了一道细缝。
宋观穹想不通,鬼使神差下,他点了点头。
灯笼重新点亮,又被捏了一下的脸有点疼,不是梦。
后来她好像说了什么,在责备他?宋观穹没有再听,只是打量她。
长他五岁的师父,看着不比他大许多,是这几天一直出现在眼前的人,她总是和他说话。
宋观穹都记得,无非是那几句:
“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为师给你削一把木剑玩,好不好?”
“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她和阿娘一点都不一样,不会突然拖他起来读书习武,不会突然生气,责骂他做得不够好。
眼前的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问一句“好不好?”
好像他的回答很重要一样。
其实,宋观穹是很喜欢她的,在第一眼见的时候。
可长久被亲人伤害的后怕、防备,让宋观穹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知道要怎么留住喜欢的东西,急切地在心里担心,自己再不说话,她是不是要失望地走开了。
又怕表现出一点喜欢,眼前的人会突然变成定国公夫人一样……
这天晚上,宋观穹和师父说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最后他说道:“师父,上多难山,是我的救赎。”
夏诉霜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要是能早点见到阿霁就好了。”她抚摸着他的脸。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宋观穹搂紧她的腰,头抵着她的额头,“师父是不是去了西越侯府,就不要我了?”
声音游丝一般,虚弱至极,也脆弱至极,放她腰上的手却不顾一切地收紧。
夏诉霜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但怕碰到伤口,又不敢强行推开他,只能宽慰道:“不会的,阿霁,你伤得这么重,师父……放不下你,你先松松手。”
他哑声确认:“真的?”
“嗯。”
“师父要记得,说过这句话。”
他的注视是无声的催促。
夏诉霜只觉得心跳得过快,她总觉得徒弟此刻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藏着一望触不见底的幽暗……
“咳咳咳……”
急切的咳嗽声打断了夏诉霜的神思,宋观穹已经扭开了头。
她醒过神来,轻轻顺着他的胸口,“师父不用记得,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睡吧,师父一直陪着你。”
她也不提下不下床的事了,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区别。
不常展现脆弱的孩子,难得撒一次娇,夏诉霜只能顺从他。
“嗯。”宋观穹攥着她的手腕,贴在颊侧,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夏诉霜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呼吸均匀平缓下来,才放松紧绷的身体。
“唉……”她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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