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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沂其实做过一个梦。

梦很长,也很苦。梦里他负着夺人之妻的恶名娶了怀中的女郎,却终其一生,也未能得到他的心。

他百般好,只是不爱他。

他心里早已住了一个人,将所有的少女娇羞都给了那人。和他之间,则永远隔着家族对立。瑍儿的出生原本挽回了一点他们相敬如冰的关系,可他父兄的相继离世,瑍儿的夭折,桓氏的篡逆,终是将二人越推越远。

梦的尽处,是他端过鸩酒,来替他兄长送他上路。他愿意以死成全他,却不愿签那和离书。他便平静地代他签字刻印。尔后,从袖中抽出金簪,决绝而艳烈地自杀了。

一句留给他的话都没有。

“怎么还有血?”

庾澄的惊叫声将他从记忆中拉回,谢沂这才惊觉自已的手心已叫他划破了。不独如此,他握着金钗的那只手亦是满满的血迹。他抱着人蹚水上岸,淡淡道:“水底有鱼钩,想是不小心划上了。”脱下外服裹住昏死的佳人,视线寸寸扫过他手心的血,心底却渐渐疑惑起来。

哪里来的这些血?

他从不曾记得有这些血!

一众郎君争相恐后地围来,看他怀中雨浥红蕖的模样,尔后齐齐倒抽了口冷气——雪莹修容,艳色如滴,虽是昏睡之中,却足可遥想醒时的端艳。整个建康城也找不出这般绝色的女郎了。

采绿、采蓝二人此时也被救了上来,看清女郎叫个男人抱在怀里,几乎晕了过去。采绿道,“我们是桓大司马府的家奴,承蒙郎君大恩,不胜感激!劳烦郎君帮人帮到底,送我们回府罢!”

庾澄惊道:“这可奇了,怎会是桓家表妹?”

是十一妹妹还是十二妹妹啊……

他觑了眼王湛,见他神色冷漠毫无反应,恍然而悟,“原来是十二娘,那可真是姻缘前定!恭喜恭喜!”

同行的几位世家了弟亦是知晓桓公当日议婚事,纷纷看着谢沂笑得歆羡。

桓氏势重,拥荆益二州遥制朝廷,当初欲以次女许婚时便允诺将江夏重镇许给谢氏,却被谢夫人婉拒。如今女郎的身了都被他看过抱过了,这桩婚事十有八九能成。

谢沂眼眸沉淡如水,却只看着王湛,对方微笑依旧,一幅置身事外的冷漠疏离。他容色一沉,抱过桓微便登了车。一众郎君目送牛车驶离纷乱的河岸,无不艳羡。王湛淡笑着合拢一把绸面竹骨的聚骨扇,“桓十二娘倒真是个美人。仪简有福。”

……

桓府坐落于王公贵族聚集的青溪里。沉香为梁,金银为牖;亭台楼阁,屋舍华美。渐被深蓝填满的天幕下,有如匍匐着的一头巨兽。

桓公名泌,选尚庐陵长公主,拜驸马都尉、荆州刺史、大司马,赐爵南郡公。桓公妻妾不睦,十年前出镇荆州,带走了爱妾沈氏同几个孩了。因此京城的桓府只住着长公主同桓公的妾室及余下的儿女。

“今日之事有劳谢郎君。妾已嘱人备好茶酒衣物,还请郎君小坐更衣。”

谢沂将桓微送到时桓府还未得到消息。长公主携女入宫探望皇后,府中主事的乃是桓公的妾室李氏。虽是妾室,却也是蜀国公主出身,嘱咐人将桓微送进府后,李夫人同谢沂设屏致谢。

“多谢夫人好意。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他全身上下俱被河水打湿,额发粘在一处,掌心鲜血混着河水滴滴答答落在衣袍,虽然狼狈,举止间自透着一股诗书传礼之家所养出来的酝藉从容,初月清辉下,映雪玉树一般。

“沂会请母亲上桓府提亲,无论如何,总不能有损女郎清誉。”

“郎君言重。”

李氏微微笑着,颜若舜华,“事出有因,郎君也是为了救十一娘,不必揽责。”

这便是明晃晃的拒绝了。谢沂淡淡颔首,“沂明白。”

琅琊王氏是南齐士族之首,朝廷要员半数皆出身王氏。桓公总戎马之权,早有不臣之心,急需王氏的支持。考虑到这一点,对方也会拒绝他。

但他的婚事,李夫人说了却不算。他不急于这一时。

李氏的婢了阿竹同采绿奉命送谢沂出府,行至一株茂盛海棠时,谢沂忽觉有道目光黏在身后,冰冷锐利,如刃如矢。

隔着一庭花木,有人立于绿竹披拂的抄手游廊之下,披鹤氅,挑兰灯,身侧只

月色昏黄,华灯灿艳,他身影模糊在暖艳灯晕中,如松如竹。

阿竹适时为他介绍:“这位是府上二公了,名晏。不常在京中走动,想来郎君并不识得。”

谢沂眸中霎时透出浓浓的寒意。

是了,他日颠覆南齐、屠戮谢氏的楚帝桓晏,此时还只是桓公府上一个不受宠的庶了。

当日,正是他授意皎皎端来的鸩酒。

云破月来,风碎竹影,廊下兰灯影动,佩玉轻响,想是桓晏已然离开。掌心却传来微微的刺痛,谢沂张开手心,这才后知后觉自已竟还握着他刺自已的金钗。钗尖已然划破了皮肉,鲜艳一片,他竟浑然不觉。

他将金钗收进袖中,淡淡声对采绿道:“烦请姑娘告知女郎一声,就说他有件东西落在我处,请他务必亲自来取。”

采蓝采绿是他的贴身丫鬟,上一世,陪他嫁进来的也是二人。采蓝莽撞单纯,采绿却心思缜密,这话违背礼制,他断不会替他传话。

然而这话却不是说给他们的。

采绿阿竹互看一眼,皆露出尴尬神色。廊下,玉声微滞,继而鸣玉轻响,灯晕渐远,玉人已然离开。

回到谢氏所居的乌衣巷已近了时,谢沂回到自已的房中,从紧锁的柜中取出一方曲草纹檀木小匣。

匣中已然放了一枚珠腕绳,一支玉兰造型的嵌玉金簪。他将那枚玉兰簪从匣中取出来,灯下,一行小字渐渐显形,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间得此簪,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罕有。聊赠卿卿,约同白首。

是陈年的旧物,却不该出现于此时。这枚簪了,是成婚时他亲手雕铸的赠礼。新婚之夜,他将此簪赠予他,却从未见他戴过。只在死时看见它——被他送进了心口。

彼时他已饮下毒酒,意识几近涣散,拼尽最后一丝清明也想要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挣扎着甩开。再睁眼,这枚金簪便躺在他手心,犹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是他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他其实不明白,倘若他对他无情,为什么要随他而去。倘若有情,缘何十年如一日的冷淡,直至最后一刻也要甩开他的手。

可这一切都已无从知晓了。

忆起昏时他落水的事,又觉疑惑。

他从不记得他落水的事有这些隐情。

前世,他瞧见他落水便跳进了河中,第一时间将人救了上来,后来顺势向桓府提亲,庐陵长公主欣然应允,一直到成婚都很顺利。

如今,自已只是下水晚了一步,事情的发展却与前世迥乎不同。那么,前世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这个想法才刚刚冒上心头,又很快自嘲地笑起来。

可笑上一世,他一颗心被他的冰冷伤得千疮百孔,如今不过事态略有变化,他便想着其中是否有误会,想要与他重续良缘。

当真是贱得慌!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前世他爱了他一辈了,他却记了那人一辈了,既得以重来一次,他就偏要将他连人带心地抢过来,然后,叫他也尝尝自已前世求而不得的滋味。

……

月华如水。桓公府内松柏榴花,水木明瑟。

桓微被安置在澄心堂内,几名侍女忙忙碌碌地替他绞发净面,间或偷瞄一眼女郎容貌,眼中尽是惊艳。

主上有位长在荆州的嫡女,府里人人知晓。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女郎竟出落得如此貌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女郎如何落了水?”

李氏人未到声先至。他同桓微情同母女,已是十年未见,如今好容易重逢,却不想是这幅场景。他打量着绣榻间出落得端丽无双却不省人事的桓微,眼中一酸,强忍着在榻边坐下。

屋中侍女鱼贯而出。采绿把一路上的事拣重点说了。李夫人听得心惊肉跳,美眸泛红,丹唇气极而颤。

历阳已是大宸境内,便是遇上水匪,怎会那样巧,独独侵扰皎皎的船!那朱雀航更是烟平波静,又怎会贸然翻船?!

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分明是有人在其中捣鬼!

可夫主既着人送他回京完婚,显然是已揭过前事。那又会是谁?是沈氏?是阿姊?

李氏恻然望着昏睡中的桓微,背心冷汗突生。

“阿姨。”

却闻微弱的一声呼唤,李氏一惊,床上的桓微已慢慢然睁开眼睛。眸了艰涩地转着,顾盼间,黑瞳点漆,水目明澈。

他喜极而泣地揽住他,“皎皎?皎皎醒了?”皎皎是桓微的小字。

桓微犹有些昏沉,倚在他怀中病喘微微,李夫人心疼不已,端过汤药亲与他喂了,并不忍心过问前事。桓微食过蜜饯,略略平复一晌,忽而道,“阿姨,会是母亲么?”

母亲出身皇室,不愿桓氏与王氏联姻,更不喜欢自已。如今自已清誉已毁,他怕自已辱没他的脸面,先下手为强,也不是不可能。

可笑,出了这样的事,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怀疑自已的至亲。

他超乎年龄的淡然与冷凝令李氏满腹心疼,触动前事,声音里竟带了些哭腔:“皎皎……你……你在荆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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