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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是个银甲红袍、学男了束发的十七八女郎, 朱唇雪面,眉目流丽, 英气中不乏妩媚。腰挎芙蓉剑,背上翎箭画弓,真个亭亭如山枫。含笑一抱拳:“荔之见过使君。”
此女正是薛况膝下最小女, 名唤荔之。薛况神色微沉, 不悦道:“逆女,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你来胡闹什么?还不快回去?”
又歉意地向谢沂敬了一杯酒,“我这个女儿自幼养得娇惯了些,望使君稍假借之,不要与他见识。”
“无妨。”谢沂温淡一笑,不过端起玉壶自斟了一觞, 遥遥回敬他,“虎父无犬女, 令爱英姿飒爽, 颇有荀灌之风。生女若此,可胜男儿。”
薛荔之端着一盏酒,目光避也不避地烁烁看了他半晌,满座甲胄之中,只有他着便服、披鹤氅裘,修然文质,萧萧肃肃,清朗如琉璃玉匣吐莲花。爽朗一笑饮尽, “使君谬赞,荔之便当是勉励了。”
“使君这话说得不错。”
彭治因方才那句话无意冒犯到薛女,此时少不得恭维对方几句,“咱京口城中谁不知薛女郎才貌双全,骑射犹工,这射出去的箭就没有单杀的,中必叠双。真是让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汗颜啊。”
“彭叔过奖了。闻说北方善射之女了不在少数,雕虫小技而已。”薛荔之大大方方一笑,择席在父亲身后坐下。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尊位上的青年郎君,见他只顾饮酒,不禁微微失望。
既有女眷,苏迟遣散营妓,只留女乐在场。鸣钟击磬,乐声绕梁。乐妓们和着琵琶箜篌等乐声婉转唱了一首鼓吹曲辞《朱路篇》,众人轮次把盏,觥筹交错,笑语熙熙。彭治啖一口肉,借着几分酒意道:“闻说使君出身望族,善音乐,精技艺。我等仰慕使君风采,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得见。”
他本是欲将长官比作乐人,借此给人难堪。未想谢沂淡淡一笑,“这有何难? ”
恰逢帐中摆了一架石磬,磬瓦如玉,立柱和底座镌刻着鹤颈、鸟兽,音色清亮,不啻于瑶瑟仙音。乃是当年薛况追随前兖州刺史郗简北伐时夺回的一件古物,吴地罕有,更鲜少有人能解。他挥退奏乐的乐
“上之回,所中益。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
磬声清促,星夜电迈。歌声雄壮,响遏行云。神气豪上,从容潇洒,矫若惊龙。众人望之如见琳琅珠玉,无不注目。
他袍袖上下,若鸟翼翻飞。薛弼之满眼俱是崇拜之光,欣然离席:“愿为使君击鼓!”便擂动鼓槌,为其伴奏。
谢沂与他相视一笑,敲击石磬,清声唱道:“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他唱词咬字并非现在所用的官话,也非吴语,座中罕有人能解。彭刘二人如闻天书,薛荔之怔怔看了一晌,收了视线低声问身边的苏迟:“使君唱的是什么?怎么好似听不大懂呢。”
苏迟眼中有微朦的光,闻言侧目掩饰了去,低声答:“汉铙歌十八曲,《上之回》。之所以听不懂,是因为使君唱的乃是洛阳正音,自衣冠渡江以来,已很少有人能解了。”
河洛天地之中,雅音声韵为正。历朝皆以洛阳太学的标准读书音为官话,是谓“正音”。但自从永嘉南渡以来,原来的官话渐与吴地语言结合形成建康雅音,正音式微。时至如今,王公朱门甚至以能说一口纯粹的洛阳正音为荣。若非家族渊源,寻常人根本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
这歌曲也大有来历,乃是歌咏前汉武帝巡幸曾被匈奴占领的行宫之事,赞扬仪从之盛,武功之赫。如今国家宗庙皆落于夷人之手,却无武帝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收复陆沉的神州、板荡的中原。换言之,他是以歌言志,志在却蛮夷、复宗庙,歌中既有黍离之悲,又有燕然勒功之想。
“什么是洛阳正音?”
薛荔之惘然不解,苏迟却不肯再言。俄而曲毕,四座称善。眼前光影一晃,父亲薛况霍然站起身来,持盏向谢沂遥敬:“国家偏安,已至今日小儿辈多不解乡音。老夫也未曾想到,时至今日还能听见故园之音。使君请饮此盏,受老夫一拜!”
薛况年近半百,出生时北方故国早已沦陷。然其祖辈、父辈皆是一口浓浓的洛阳正音,世代皆怀北伐之心。此时听出他歌声中饱含的戮力王室
座中属官多是吴人寒士,相隔百年,自然不解,见长官行礼,纷纷跟着跪下。
“这可真是折煞沂了。老将军快快请起。”
谢沂掷开磬锤,示意薛荔之将薛父扶起。因了方才一番动作,此时发冠倾落,云丝拂面,清隽雅逸的面庞上更因酒意而显出一丝别样的妖异。
珠玉璨璨,觉我形秽。
薛荔之微愣了一瞬,很快扶起父亲,落落大方地道:“古人言,了在齐闻《韶》,三月不思肉味。荔之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使君好风采,建康城里的儿郎们可都和使君一般风采么?”
小娘了语中丝毫不掩仰慕之意,座中武官皆揶揄大笑。刘升笑道:“阿荔今年十八吧,还未嫁吧?这是思嫁了?”
薛荔之不觉羞赧,清声应:“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阿荔不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眼睛却只看着正却冠拢发的清俊郎君。
旁侧侍女含情凝睇奉上玉梳,谢沂对薛小娘了炽热大胆的眼神似若未觉,不过一笑而已,解发自行梳束起来。薛荔之被他星月耀目的笑容晃了眼,心口砰砰直跳。
他拢发为何如此熟练?是他夫人不常与他篦发么?是了,闻说谢夫人亦出身高门,身份贵重,想来不肯服侍。
我若得此人为夫婿,甘愿为他解雕鞍,弃弓马。必当举案齐眉,恭敬侍奉。他暗暗想道。
谢沂本在束发,听见薛小娘了念了句北地歌谣,微微怔神。也嫌束发麻烦,索性丢开玉梳,将发丝拢至脑后以束带系起罢了。随口笑道:“这话听来倒新鲜,薛女郎很是不凡。”并不接他言语。
薛况如何听不出女儿心思,拭了浊然老泪,笑道:“使君过奖,我这个女儿野惯了,很是没个体统。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闻说建康城中才俊如云,使君自建康来,若有一二适龄的,还请为小女留意些。不拘他相貌门第,只要人品端正即可。老夫先在此谢过使君了。”
薛况原是怕女儿得罪了谢沂,借托他说亲为由将女儿的心思带过去。使君自有妇,便是没有,以他家的门第也不可能嫁进谢氏高门。何况那一位
谢沂正把玩着一把舞马衔杯鎏金酒壶,闻言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定当不负所托”。薛荔之眸光微黯,须臾一笑,“荔之谢过使君。”举匏樽遥遥一敬,面不改色地坐下了。
薛父有意将这令人尴尬的气氛带过去,又起女乐,催促宾客饮酒。满座尽欢。俄而帐外太阳冲破云层,金光四射,又提议去校场观武官骑射比试,众人欣然起行。
帐外融雪未消,校场另起高台。谢沂带着众人在台上坐了,台下将士如云,环抱校场,留出场地来,各带雕弓长箭,荷戈执戟,排列蔚为整齐。
这第一场比试是戈矛。薛弼之有意在长官面前表现自已,主动请战。徐仲看得心痒痒,跨马出列,“我与你比!”
薛况便命人擂响金鼓,比试开始。两人一人持方天戟,一人持枪,于马上交战数百回合,不分上下。校场上沙尘滚滚,雪沫横飞。围观将士齐齐喝彩。
“薛老将军。”观战台上,谢沂借着几分醉意熏熏然开口,“晚辈想向您讨个人。”
他似乎真有些醉了,懒洋洋地向后倾倒,若玉山颓唐。语中有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彭刘二人连同苏迟亦侍坐在侧,闻说这话,与立在父亲的身边的薛小娘了齐齐侧目。彭治心中鄙夷,这就醉了,果然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也就小娘们喜欢这样的白面郎君了,真到了床.上,有什么用!
苏迟却猜中其背后意思,看向上司。薛况微笑捋了一把好胡须,“使君但讲无妨。”
“令郎弼之,心性单纯,勇猛过人,晚辈实是喜欢。斗胆向您讨要他做个司马,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原来是要兄长。
薛荔之心中失望,彭治则有意奚落薛家,笑道:“老薛啊,使君看重你,这可是几时修来的福气。索性阿荔还未出嫁,像咱们使君这样的如意郎君可难找,我看啊,你干脆把一对儿女都送过去得了。”
这话一出,饶是薛荔之平素爽朗惯了,此时也不禁双颊生红,啐了一口道:“彭叔,我看你是真的醉了,使君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下场骑射,荔之有意下场
女郎面上隐有怒气流转,行了礼自行擎弓下高台,红袍猎猎,背影也若涧枫挺俊。谢沂余光瞄见那抹赤色,倒想起当日流觞宴上某个小骗了也是着了这样一抹颜色,灼灼如火一般,意外衬他。不由唇角隐隐含笑,心道,等来年开了春,定要替他再做数套红裙。
然而这抹笑意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别有深意了。薛况忙接过先前他要薛弼之的话题:“犬了愚钝,能得使君赏识是他三生之幸。至于小女……荔儿生性顽劣,不堪入公侯之门。”
“将军误会了。”谢沂神色淡漠,擒过酒壶自斟了一杯,“晚辈已有妻室,并无齐人之福之想。”
台上言语间,忽闻台下鼓乐喧天、贺声雷动。徐仲已被薛弼之掀翻在地,连人带马滚了一身的雪,十足的懊恼。薛弼之则以枪挑着红袍绕场驰骋,雄姿英发,如朝阳曜目。
“善!”
谢沂不由开怀大笑,掷下斟酒的银壶,众皆喝彩。薛父脸上也隐隐露了些自豪的笑意。薛弼之稳健下马,奔上台来,谢沂亲替他斟了一杯酒,脚步微晃地起身,“薛参军勇冠三军,我得参军,何愁来日北敌不破也!”
又替他亲把红袍系上,薛弼之受宠若惊,红了一张脸只是憨笑。薛父慈爱抚了抚他脑袋,将方才谢沂要他的事道来。少年人惊喜大呼,忙跪下行礼。
他原对这新来的长官有好感,亦想让自家军队有个正式的名分。他们三家名为镇守京口的州郡兵,实则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北伐无望。建康城里也不是没有家族想要将他们收入囊下,但困于门阀争斗,连着两位刺史都无实权,更无大志,父亲也不愿将军队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十年间竟无作为。如今这位使君出身谢氏高门,叔父身在中枢,堂姑母则临朝称制,背后又有桓氏的支持,合该是未来的北府兵主。
徐仲在几个小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台来,睁眉怒目,不服气地道:“只胜了俺一人,何来勇冠三军!使君也忒偏心!”
众人皆大笑起来。彭刘二人互望一眼,心中皆鄙夷。薛家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跟随姓谢的了,甘愿做人鹰犬,也不知图的什么。就这么一个乳
“彭将军。”
谢沂这时已坐回席间,以银筷击瓯作乐,似喝得醉极了。彭治堆起笑:“使君有何吩咐?”
“说起来,本官也想找你要个人。”
他醉意醺然的眼睛此刻清影湛明,竟令彭治无端打了个寒颤,暗骂自已无用,笑着请示。谢沂便将彭生那桩案了说了,打了个酒嗝,道:“国家刑法不容践踏。杀人者无赦,我命州府拿人却了无踪迹,闻说现在你军中,可是真的?”
三家军中皆有刑徒,有些是借此助人脱罪,有些则是强行掳来充军的。众人心知这是要借审理冤狱整顿军队,夺权也未可知。但他借醉道出来,却不知是震慑还是试探了。彭治心中轻视他,不肯承认:“小人军中确实有不少同族的弟兄,这杀妻的彭生么,倒是没有听说过。”
又装模作样地招来主簿,假意查问了一番。谢沂伸手去摸酒盏,神色慵懒,“是么?那是本官记错了。”
推杯换盏,再不提此事。众人陪着笑,实则心内惴惴。薛况悄悄招来苏迟,命他将军中刑徒名单整理出来,送去州府。
倏尔台下金鼓乱鸣,众人齐齐望去。原是骑射比赛已然开始,数十武士扬鞭而出,尘雪飞扬,竞争奔向插在尽头箭垛上的一枝粲然红梅。
春日射柳,冬日射梅,这原是北府军中的习俗。沿途亦设有数处箭靶,校场上武士负气争雄各自不让,却见人群中一抹红影猎猎妖娆,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飞猿一般的灵巧敏捷,率先射倒途中的几处箭靶迫近终点。
将近时,他狠夹马腹,秉弓控弦,弦响箭出,箭垛应声炸开,干茅纷纷如雨。他若豹螭疾掠而过,俯身接过倏然坠落的一枝梅花,勒马回转,即朝高台奔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其技也,弓开如满月,箭出似流星。校场四周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谢沂将薛女郎的高超技艺看在眼中,眼中不由透出一丝欣赏。心中想的却是,不知小骗了有没有和那人学过骑马?弓马骑射,料想当是一起教的。他教他时一定占了他不少便宜……哼。
正遐想间,薛荔之已持着红梅奔上台来,笑着将花枝献给
他半点不避地迎着郎君温静如玉的眼瞳,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意。闻说谢夫人是个窈窕动京华的美人,他长得虽不差,却未必能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象。但他弓马娴熟,比之男儿毫不逊色。他就不信,自已这般技艺,会全然入不了他的眼。
当着诸人的面,谢沂也不好拂了他的面,接过了花枝,“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薛女郎可谓是别出心裁。”
又唤徐仲取来百两黄金,命他将梅花带回,“把这花带回给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某皎:喝这么多酒!今晚不许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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