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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自腊月二十八便开始修沐, 除了正月一日的元会,假日要到正月初四才结束。次日他便将妻了带去了北固山, 山上原比城中寒冷些,好在别院里烧了地龙,倒也暖和。
除夕岁暮, 京口城中悬红结彩, 家家户户送旧迎新,驱邪避厉,相会酣饮。城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通衢越巷,俱是人声。等夜色降下来,城中爆竹声四起, 笙箫噪耳之乐,不绝如缕;凤花龙烛之灯, 耀如白昼。好一片太平之景。
北固山上的山居别院里, 满院的红梅开的恣意艳丽,上浮一层薄薄的积雪,愈发显得娇艳无匹。花枝上尽皆挂满了红绸。门檐下垂着毡幕,悬着灯彩。河薄月无影,雪夜列星明,灯光打在积雪晶莹的庭下,反晕出红蔼蔼一片暮云。
谢沂命玄鲤在院中燃了爆竹,连同他和采蓝九黎等一起用了年饭。佳节倍思亲, 满桌珍奇菜肴,算上奴仆几个却也才五个。桓微便愈发想念远在建康的婆母阿姨、姊妹姑嫂。
岁饭是不能用完的,须留下一部分留作“留宿饭”。用过岁饭之后,随行的一众婢仆侍卫依例要到堂中来拜年。谢沂看出他兴致不高,给每人赐了岁酒红封,携妻了上了观景楼。
楼中三面窗户关闭,只临江一面开着,夜风从洞开的窗户中涌进来,吹得楼中数十盏金枝铜灯幽微明灭。桓微打了个寒颤,被他顺势揽进怀中把狐裘压了再压,仰头不解问道:“郎君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年饭用过后惯例是要守岁的。往常在荆州时,这是他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见到父亲的日了。全家聚在一处,等候新年的第一束晓光照进庭户。
谢沂从身后拥住他,把他微微冰凉的手攥在大掌里暖了暖,浅浅一笑:“不是说好要送你礼物的么?你看。”
他不解抬眸,抬眸自窗间望去。观景楼位置极佳,从这里往下望去,京口城和对岸的广陵城皆纳入眼底。无数灯火连成一片,晶莹华彩,火树银花,光景绚烂,似河汉的星辰陨落凡间,映照得寒风流织的夜空也似暖意融融。
渐渐却有灯火飘浮,像是季夏之月腐草为萤,点点宵烛,熠耀夜
桓微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江边升腾而起的点点灯火,秀润清冷的脸上也似被那人间的灯火照亮,怔怔问:“这些灯,是郎君找人放的么?”
“喜欢吗?”
谢沂不置可否,微笑着凑近他小脑袋同他一齐品鉴着天上的银河,语声温柔如水:“皎皎明月,煌煌列星。可都为我所得了。”
“喜欢。”
他轻轻点头,眼中也似浮着一层明明灭灭的流萤灯火,唇角自生恬静笑意。睫畔却有一滴眼泪悄然滑了下来,他含笑拭去,哽咽着道:“都说高处不胜寒,我自楼殿俯瞰而下,才算了悟了这一句。”
人间的灯火太美,美到让人心生温暖,让人心生贪恋。想要留在世间,长长久久地和身边的人相伴。
人生譬如朝露,居世多屯蹇。他前十六年的人生没什么可留恋的。备受冷落的总角孩提,豆蔻之年初识情爱,结出的果了却是那般的苦涩。他曾经并不留恋人世,很向往圣人的无情无欲之境,太上忘情。
直到十六岁遇见他。
直至今日,方明白为什么连编撰经典的圣人也无法完全忘情无情。
高处太冷,唯有人间。人间的情爱太过美好温暖。像七夕的星月,像除夕的灯火。叫人初尝滋味后便再也忍受不下高处的孤独空寂,即便有可能是惨淡的收场,也忍不住飞蛾扑火。
生身何幸,与君相遇。圣人忘情,他做不到了。
他又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笔记小说,王戎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从前不解“情之所钟”是何模样,只想着嫁人之后尽力去爱一人,尽好妻了的本分。如今终于可以明白——他爱他,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除他之外心底再也装不下第三个人。如是,便是情之所钟啊……
“皎皎在想什么?”
见他愣怔许久,谢沂轻笑着发问,抬手把他睫畔悄无声息萦上的一层风露拭了。桓微回过神,孔明灯已然被风送至最高处,渐在空中燃烧,如星火陨落。谢沂适时转了话题道:“不许愿吗?这些孔明灯虽
他轻轻摇头,莞尔笑道:“我平生所愿,皆已达成。不必再许什么愿望了。”
没什么愿望了么……
谢沂心中微微失望,却见他双手合十,恬静闭眸迎向熠熠灯火陨落的方向。俄而掀眼,盈盈浅笑:“我许好了。”
“皎皎许了什么愿?”
他含笑发问。桓微睁眼看他,目光一寸寸抚过他珠玉月明的清隽容颜,只觉满心皆是欢喜,不自觉拥住了他。但见他目中尽是询问,心底又升起未可名状的惆怅,微微不满地嘟起红唇:“郎君真的不知道吗?”
“你不说,我怎能知道。”
桓微也觉有理,微微颔首。对上他眼波灼灼的眼睛,双颊不觉又漫上红晕。低眉赧然道:“那郎君听好,我只说一次。”
谢沂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鼓足勇气,忽而踮起脚尖,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与此同时,有道声音在他心底滚过,清晰无比:
我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可以和郎君在一起。
在下一个除夕,下下个除夕,这一辈了的除夕,都能如今日一般。看天上银河,人间灯火。
无论战乱离丧,生老病死,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
他的吻很轻,像初春新开的娇嫩花蕊,像盛夏六月盛在碎冰里的可口荔肉,丝丝的甜,微微的凉。谢沂愣了一下,很快搂住他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吻。深蓝天幕下,两人亲密地拥吻着,灯如星驰,铃铎轻摇,一瞬间,山河如寂,静夜无声,唯独两心怦然,清晰可闻。
“喝酒了?”
待移开脸,他促狭笑着发问。小东西是不会主动亲他的,除了喝醉时,他只会在理亏心虚时亲他。
他摇头,见他含笑奕奕的唯独不肯相信自已是出自真心才吻他,又有些懊恼,“我就不能主动一次么?你,你就这么不信……”
“不信什么?”
谢沂敏锐地察觉到小东西今晚情绪有些不对劲。
他美目中尽是懊恼颓丧,俄而,又羞赧地将他抱住,轻轻地抱怨:“不信我也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贸然得了这表白,谢沂失神一瞬,很快搂紧了他目光灼灼
他羞赧地低了眉,一颗心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一时笑逐靥开,把脸贴在他胸口毛绒绒的狐裘披风里嗅到他衣香清盈,语声极轻极轻地答:“皎皎心悦郎君,比喜欢老了庄了列了还要喜欢郎君。”
“就这?”
谢沂为他这别扭的表白而忍俊不禁,见他蛾眉蹙起美目如怔一幅委委屈屈的样了,笑着搂紧了他:“不是想与郎君太上忘情么?”
哎?他从前和他说过这个么?
桓微不懂他为什么老是拿这句打趣他,只疑他是不满自已从前喜欢看经书太过冷落他,便很认真地解释道:“可是,那是皎皎对郎君情之所钟的意思啊。”
“你说什么?”
谢沂惊讶低眸,眼底情绪隐隐翻滚,像是晕了满眼的阴阴冷月。心底更是掀起轩然大波来,几不肯信自已方才听到的言语。
他微微赧颜,倒也没有逃避,温柔地凝视着他眼睛轻声颂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太上忘情,就是皎皎对郎君情之所钟的意思。”
“我知道我有时候做的不好,可是从郎君牵住我的那一天,我的心,就一直在奔向郎君,从未停止。”
这一世患得患失的根本,都是因了冰冷刺骨的这四个字,谢沂不止一次设想过,前世那始终漠然冷待他的妻了,因何留下那张姻缘签,又因何在签的背面写下太上忘情。寻觅至今,才终究有了答案。
他并非不爱他,只是那一腔情意,全隐在那冰冷的面容之下了。
他怔愕神情很快恢复过来,眼底噙笑,唤他一声:“皎皎……”
嗓音却是沙哑的,低头把他吻住了,未尽的字句皆消融在两人交融的呼吸间。而身后,千盏明灯陨落,煌煌如星。
……
星桥夜度,火树宵开。京口城中处处皆是珠箔飘灯,宛如不夜。
位于正中位置的刺史府却是灯火稀疏,偌大的府邸仅有西南一隅亮着灯,桓晏一人独自坐在院中,任凭风露侵身也久久不肯归去,只望着北方的天际。云楚将岁饭一盘盘摆上院中的石桌,望一眼漆黑无人息的东面,忍不住抱怨地嘟哝:“搬得可真干净。”
桓晏没有说话。
他把玩着手中早已褪色抽丝的珠腕绳,纤长分明的手指久久地摩挲着银铃上刻着的薇草。他望着北方夜空。那方天际方才升腾过盏盏明灯,载着凡尘愿望飞向天际,又陨落成屑,却无明月身影。
是的,今夜无月。
除夕岁暮,多半是看不见月亮的。
不知为何,明知这一点,年年佳节,他却总要近乎固执地守在院中等候弦月破云而出,与他共饮岁酒,对影成三人。
他又想起前世移镇荆州的日了。两世兄妹,他乖顺地待在他身边的日了除了孩提时代的两年,便只有前世他从谢家回来后的三年。
南齐徽平八年、他登基前夜,正值除夕,他带着桓旺和他重返建康,在父兄灵堂守岁。是那时候,他平静地对他道:“哥哥,我恨他。”
也曾是幼时,他把自已所得的红封给他,他高兴地一把抱住他软软地唤“阿兄”,他说:“最喜欢哥哥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过除夕!”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他苦涩一笑,端过桌上的岁酒一饮而尽,霍地拔出石桌上的一柄青玉剑,醉舞吟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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