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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暴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暖阳乍晴,千树万树寒梅映雪绽放,梅花朵朵压弯枝头,满园通红。

几名衣着鲜亮,头戴精致珠翠发簪的妙龄婢女穿梭于梅林中,或是小心翼翼的攀着梅枝,或是仔细收集落在梅花瓣上的初雪。

“侯爷煮茶得水有着落了。”

“侯爷最喜梅花。”

手捧梅枝的少女真真是人比花俏。

顾明暖躺在临窗的暖炕上,神情淡然的制止气得满脸通红的奶娘江嬷嬷,“我既已将死,侯爷是纳妾还是续娶,我都管不到。”

“夫人——”

江嬷嬷扶起顾明暖,愤恨难平的念叨:“要不把玲珑她们叫回来继续侍奉您吧,省得这群眼皮子浅的小蹄子淘气,惹您生气。”

阳光洒落在她脸颊上,宛若镀上一层光晕,哪怕病体沉疴,她身形消瘦,依然难言她骨子里散发出的静谧气息,顾明暖看透生死,风华较之以前更显从容。

“侯爷相貌俊美,儒雅出尘,少不了人惦记着。”

顾明暖浑不在意的笑了笑,扶着江嬷嬷的手起身,“玲珑她们有好归宿也全了我们主仆的情义,我走后,奶娘也该享享儿孙福了。”

江嬷嬷眼圈微红,呜咽道:“都是殷氏造得孽,当年她若肯安心养胎,夫人不至于生来就体弱,同侯爷成亲十年不曾诞下儿女——”

“父亲到死都无法忘情诈死另嫁摄政王的她。”

顾明暖素手燃香,缓缓跪在佛像之前,微敛眼睑,骨感白皙的手指熟稔的转动佛珠,“一场以江山为局的爱恨浮华梦,我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过客。”

眼前清淡的人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不曾在这世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江嬷嬷心中一紧:

“您怎能是过客?不是您,太后娘娘根本动弹不了摄政王萧越,大小姐死于外蒙的仇也是您报的,太后娘娘前儿下懿旨封萧宝儿为寿阳公主和亲外蒙,大小姐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您的。”

当年摄政王妃殷茹逼顾明昕代替萧宝儿远抚外蒙,摄政王权倾朝野,势力庞大,顾明暖只能眼看着胞姐顾明昕远嫁,最终客死异乡。

不是顾明昕死讯传回帝都,一向不关心殷茹和太后娘娘之争的顾明暖也不会暗自同太后合谋逼走惊才绝艳的萧阳,断了摄政王的一条臂膀。

最终摄政王死在太后娘娘的慈宁宫。

殷茹没了依靠,儿子又得不到萧家和摄政王部属认可,焦头烂额之际哪还顾不上萧宝儿?

“姐姐,我,萧宝儿,都是她的亲生女儿,都注定早逝,她始终最疼同摄政王生的萧宝儿。相比较而言,我到是过得最为舒心。奶娘不必为我委屈,侯爷是端方谦逊的君子,温柔守礼,我从不担心他在我活着时同郭家小姐有私情。”

结发十年,她知宁侯甚深,亦自信宁侯不曾盼她早死续娶青梅竹马的郭小姐。

初见时温润如玉的他破了顾明暖苦思良久的棋局,他漂亮的眉眼晕染开堪比暖阳的温柔,瞬间消弭她压在心底的孤独。

她想占据那抹暖意!

生母殷茹早产生下她后随情郎而去,父亲顾诚撇下姐姐和她游历天下,鲜少回府,姐姐尚且得到父亲一分怜惜,而她——父亲始终是怨恨自己没能留住殷茹。

祖母一门心思同长房争,又千方百计的让父亲续娶纳妾,延续香火,从不曾在意过她。

顾明暖长在富贵乡却独缺陪伴疼宠自己的人。

得知那人尚未定亲,她凭生仅此一次厚着脸皮求到祖母面前——主动缔结婚约。

婚后她才知道他的温柔不单单是对她一人,他身边早有青梅竹马的郭师妹。

成亲十年,他们夫妻相近如宾,举案齐眉。

纵使她生不出儿女,他亦不曾冷落了她,他们是帝都最幸福的一对夫妻。

他抚琴,她必弹瑟相助。

他作画,她为其研磨。

棋盘上,他们互较高低。

书房中,他们各自手执书卷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的对视时,又同时笑出声来,和好如初。

十年间,顾明暖精研琴棋书画诗酒茶,博览群书,也亏着她嫁妆极厚,陪嫁管事忠贞能干,他又继承宁侯爵位,纵然他不走仕途经济,他们夫妻依然过得安逸舒适。

下一个花朝节,她是等不到了,本答应陪他去江州画山水美人图的。

不过,那时他身边已有郭小姐相伴,入画人也会是等了他十年的郭小姐。

顾明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灵魂似缓缓上升游离升天。

后事早已安顿好,回首此生她再无遗憾。

多年礼佛,她不求今生,而求来世。

“顺瑛——”

面冠如玉,清俊儒雅的男子慌忙跑进来,撞倒桌子尚不自知,惊慌失措的他宛若即将失去最宝贵的珍宝。

“信女顾明暖,一生信佛,广施恩泽,为佛塑金身,功不敢说高,唯有心诚可取,以今生之苦修求来世爹娘不似顾诚殷茹——”

稍稍顿了顿,顾明暖知宁侯已近在咫尺,闭上眸子:“不做宁侯李玉之妻。”

“不,顺瑛,别——”男子泪流满面,呜咽难言。

顾明暖回眸浅笑,静谧恬淡:“此生我不曾负你,你亦不曾负我,唯愿来世,不续前缘,永为陌路之人,纵使相见亦擦肩而过。”眼前越来越暗,身体轻飘飘的,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宁侯李玉接住顾明暖向后倒去的身体,披在身上的大髦裹住两人,怀里的人如熟睡般闭上宁静的眸子。

他额头抵着她的鬓角,泪水打湿衣襟,手臂紧了又紧,恨不得把她融进骨血之中,喃喃自语:“不准,我不准!”

******

红彤彤的朝阳升起,楚国凉州城沐浴在晨光之下,闻鸡鸣,百姓早起劳作。

一间不大的屋子只放得下一张用了许多年头的架子床,一张掉朱漆的方桌,两把椅子。

老旧的架子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十三四岁的少女从床上爬起来,睡眼迷蒙环视四周。

借着洒落进来的晨光,她的眼眸慢慢的清明起来,摸着松软的粗布棉被,自言自语:“我已经不是生在锦绣堆,长在钟鸣鼎食顾家的顾明暖了。”

习惯的从枕头下翻出唯一的奢侈物件一面镶嵌碎翡翠的手镜,她轻轻的摸镜子里人影。

曾经欺霜赛雪细腻肌肤变得微黄粗糙,镜子里的人儿脑后垂着发梢开叉发黄的青丝,卷起一缕发丝轻嗅,只能闻到劣质的皂角味儿。

洗得褪色的**亵裤松松垮垮的,她摸向露在外面小巧的锁骨,一朵滕云形状的浅红胎记位于锁骨的中间——同以前一模一样。

弯弯的长眉,明亮宁静的双眸,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唇瓣,上扬的嘴角,笑起来的小酒窝,同她年幼时有九成相似。

她的父亲不再是有着财神之称的顾诚,而是征西将军柳雷麾下的校尉顾衍,对了,还要加上一个词——曾经。

柳雷将军被楚帝调回金陵后,同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得罪新来的监军太监,被罚停职反省。

她那位据说勇烈无比的父亲不受监军太监的气,就此挂官印而去。

最让她为难得不是不曾有过的清贫生活,而是——窗外传来吵闹的声音,“顾明暖,你出来!”

披上褪色的桃红夹袄,顾明暖推开窗户,探出头去,看清堵在门口白胖白胖的圆脸妇人,“陈——家——婶子——我——”

“打住,顾家丫头,听你说话耽搁功夫不说,还很累。我只问你一句,你爹欠得酒钱何时还上?”

白胖妇人不耐烦的摆手,听结巴说话弄不好自己也得结巴:“我和我当家的也是小本经营,全靠酒肆过活,你爹毕竟做过校尉,家里也有十几亩良田,他现在虽是落魄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我们好过些。”

顾明暖眼角余光扫过躲进厢房的人影,“明——天。”

酒钱总有办法筹到,可她在人前口吃的毛病该怎么办?

口吃也有好处,白胖妇人得了准信,懒得同小结巴磨功夫,威胁了两句明日不还钱怎么,怎样后,回酒馆继续做生意。

重回十四岁,同样是楚帝治天下,从富贵奢靡的帝都金陵到偏远的凉州,顾明暖完全没从云端跌落下的不甘,更没去金陵寻顾家的心思。

净面漱口,顾明暖协助唯一的老仆王嬷嬷做好早饭,敲了敲顾衍的房门,“爹——吃——饭。”

顾衍闷闷的说:“我睡着啦。”

顾家小院的门再次被推开,这回进来一位年约四十,一身锦缎绣铜钱纹长衫的男人。

他大腹翩翩,身材富态,带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指见到顾明暖后,肉滚滚的下颚轻颤,灵活的眼睛转了三圈,一笑脸上的肉抖三抖,“顾贤弟,我来接你去我府上小住并商议婚事。”

顾名暖屈膝见礼,尽量忽视来人身上浓烈到呛鼻的熏香味道。

“等顾贤弟同我宝贝妹妹成亲,顾侄女——”他笑呵呵亲近的说道:“大舅给你找个好人家,吃喝不愁,穿金戴银的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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