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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历1019年,北地,石门城
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小城。
北地,已经是处于这个世界的极北,而这座小城,是在北地的最北方。
靠近世界的尽头,也自然容易被遗忘。
很难想象,这么一座在世界尽头修建的小城,它的城墙甚至比一般的都城要高大许多。而在它四面的城墙上,居然还遗留着巨大的铁刺,虽然那些铁刺早已锈迹斑斑。
不过这种城塞般的设计也似乎证实了这座小城曾经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是岁月变迁,积雪终年掩盖着城墙上的这些“獠牙”,也掩盖住了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
据说,这座小城在很久以前是北地人关押罪犯的地方。城里修建的全是坚固的牢笼,成群的犯人被带到这里,他们走在冰雪上,沉重的镣铐连着铁链,周围是拿着利剑的精锐士兵。当犯人们第一眼看见这座燃着炬火的城市时,那高大的城墙和狰狞的铁刺便打消了他们想要越狱的念头。深沉的绝望让他们开始后悔曾经犯下的罪行,果然如传闻所言,一旦来到这里,便没有人能够出去。
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被弃用了,满城的牢笼都被拆除,一些北地人逐渐来到这里定居,因为靠近“世界之门”,所以这座小城被重新取名为“石门城”。
兰青云坐在城墙上,眺望北部的山脉。
那些山脉笔直而险峻,连成一片就像是一扇无比高大的门。北地人曾称呼这片山脉为“石门”,用石头砌成的门,意思简单明了。直到某位来自西方的学者看见这片山脉,他惊异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话,“这是世界的大门啊!”
此后,人们更乐意称呼这片山脉为“世界之门”。
不过兰青云并不是在欣赏“世界之门”的壮丽雄伟,他只是在寻找巨翼鹰的踪迹。
那是生活在阿尔兰艾斯山脉中的一种魔物。“世界之门”是阿尔兰艾斯的北部山脉,也是阿尔兰艾斯山脉中最为高大和险峻的一段,巨翼鹰更喜欢栖息在这种雄山峻岭之上,远离人烟,与世隔绝。相传除了巨龙也只有这种魔物能够自由地飞越阿尔兰艾斯。
北地人之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凡是看见巨翼鹰的人立马许愿的话,那个愿望一定会成真的。然而生活在北地的人们有时候一生都未必能见到这种魔物,它被北地人认为是神的化身,因为只有神才会细心聆听人们内心的祈求,并帮助人们达成所愿。
兰青云本是不会相信这种骗小孩的童话故事,可是如今他却希望这是真的,他有一个愿望,很想实现。
城墙上的守卫对这个奇怪的孩子很不喜欢。兰青云每天都来到这里,坐在城墙上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从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爱嬉笑。守卫们觉得这个孩子除了相貌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特征,实在是过于阴沉和成熟了。而这只是他们不喜欢这个孩子的原因之一。
虽然石门城是座被遗忘的小城,却不代表这是一个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方,它还是在北地王族的管辖范围之内。按照律法,城墙本是禁地,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到这里走动的,可因为身份的原因,守卫们却不敢阻拦这个奇怪的孩子。兰青云每次来到这里时,也不说话,只是看一眼守卫。负责值守的守卫打着哈欠面色不悦地挪开身子让出一条道,然后看着这个不讨喜的孩子一步一步地登上城墙,他们虽然表面没有说什么,不过偶尔,兰青云还是能听见那些守卫在背后的悄声低语。
“看啊,那个杂种又来了。”
“真是奇怪的孩子,看到他的黑眸就令人讨厌啊。”
“为什么他却没死呢?“
“嘘,别瞎说,小心被他听到。”
“怕什么,他不过是个被流放的废物罢了。”
“是啊,到现在都还没有觉醒’神息’,真是诺尔帕家的耻辱。”
……
面对这些闲言碎语,虽然说的都是事实,但兰青云却毫不在意。
有时候盯着“世界之门”看久了,他也会忘了疲惫,忘了寒冷,耳边的风,冰冷的雪,好像都与他无关。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都不在意。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在意的东西,恐怕就只有那个关于巨翼鹰的传说。
“少主,你又乱跑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兰青云的背后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声,守卫们立马停止了窃窃私语,突然间站得笔直,虽然来者的身份没有男孩那般尊贵,但他们对来者的态度和对兰青云的态度完全判若两人。
“大人!”守卫们整齐地鞠躬行礼。
兰青云回过头,风雪中,男人高大的身影令他感觉到了些许温暖,“阿修司,你来啦。”
阿修司对眼前的男孩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关于这个男孩的闲言碎语他听过很多,但他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只听从自己内心的男人,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少主,该回去了。”
兰青云没有理会男人的话语,他重新回过头看向“世界之门”,天光已经有些黯淡,夜幕快降临了,他想要寻找的那头巨鹰依旧没有出现。
“阿修司,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巨翼鹰吗?”兰青云问道。
阿修司愣了一下,他和男孩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简单的主仆关系,男孩本就是寡言少语的性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多的言语。这还是男孩第一次开口向他提问。
“少主,你也会相信那些传说故事吗?”阿修司一眼就看穿了男孩的想法,他缓步走上前,坐在了兰青云身边,男人宽厚而高大的身躯为男孩挡住了风雪。
兰青云罕见地笑了笑,“没所谓相不相信,我记得很小的时候,随阿妈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听到过远山的鹰唳,不知道那是不是巨翼鹰的叫声。”
男孩说话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不过阿修司却从来没有把兰青云当作是小孩。
“能生活在阿尔兰艾斯山脉中的魔物,想必是巨翼鹰没错了。”阿修司回答道,他有些许的震惊,他没想到兰青云的记忆力居然那么好。当年阿修司是跟随着兰青云母子二人来到石门城的,只是那时,兰青云还尚在襁褓之中。
“那你见到过巨翼鹰吗?”兰青云又问道。
“没有,从来没有。”阿修司摇了摇头,“我曾看到的一本古籍上有记载,说这种魔物在七神时代的时候还有很多,那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飞翔,展开双翅天空都被遮蔽。只是后来数量越发的稀少,以至于让人们留下了那么一个传说。”
阿修司顿了顿,“少主,你想要见到巨翼鹰,是有什么愿望吗?”
阿修司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兰青云笑了笑,那个笑在阿修司看来却有些惨淡,这种笑容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11岁孩子的脸上。“阿修司,你那么聪明,你应该猜得到我的愿望是什么吧?只是有时候,有些愿望努努力靠自己就能实现,而有些愿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实现了。”
他说这话时,空气中有种淡淡的,绝望的气息。
阿修司心中猛地一凛,随即认真地凝视着兰青云,他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男孩依旧眺望着远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落雪在他的睫毛上短暂停留,便化为了晶莹的水滴。通过这一番交谈,阿修司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孩子。
那么孤独,那么悲伤。
这么些年来,兰青云的成长在旁人看来是畸形的,他不像其他小孩那样会嬉笑会玩乐,人们看到他时,他总是一个人,阿修司作为护卫,也只是跟在他很远的身后。兰青云大多数时间都在安静地思考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阿修司的职责不过是守护他的平安,对于职责以外的事情他也不会感兴趣,何况是去了解一个小孩真正的想法。
阿修司以前只觉得兰青云不过是稍显成熟而已,他以为他或多或少对这个男孩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可通过刚才的那一番话,他觉得他错了,他甚至有种错觉,男孩才是那个看透对方的人。阿修司也隐约猜到了男孩的愿望,就像是一扇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他透过这扇大门终于瞥见男孩内心的一角。
“阿修司,我累了,我想睡会。”兰青云靠在了阿修司的怀里,“等下麻烦你把我送回去了。”
“好的,少主。”阿修司低头看去,男孩已经睡着了。
守卫们看着阿修司背着男孩离开,非常的惊讶,他们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阿修司。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个男人永远跟随在男孩的身后,沉默少言,不露悲喜。刚才阿修司背着男孩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刚想要行礼,却被阿修司一个手势阻止了,男人怕守卫们的声音吵醒了男孩。
他是如此温柔,脸上甚至还有笑意。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知道,那可是被称为“北地雄狮”的男人,他就是小孩子睡梦前故事里那种恐怖如魔神般的人物。他过去种种辉煌的事迹早已经家喻户晓,传闻中的他钢铁坚毅,冷漠不近人情,在北地,没有人不敬畏他。可刚才那温和的笑意是怎么回事?
守卫们还以为是天黑自己看花了眼。
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两扇镶着七色宝石的窗花玻璃紧紧关闭,玻璃微微震颤,窗外风雪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房间的地上铺设着华贵的毛毯,壁炉里火光摇曳,暖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偌大的床上,女人侧着身子斜躺着,上好的毛皮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她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目光温柔如水。
兰青云醒来的时候,听见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女人低下头,兰青云对上了她那双漆黑的眸子。
那时他早已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但他的发音器官还处于一个发育的状态,他只能发出咿呀这种简单的声音。
“醒了?”女人开心地笑着,“青云你真能睡。”
女人给他起的名字叫作青云,大概是因为女人的故乡那里有很多的浮云。他很喜欢这个名字,他在上个世界的名字中也带了一个云字,他总觉得这就是宿命中的联系。
宿命的轮回,他又遇见了她。
虽然他清醒地知道她们只是有着相同相貌的两个人。
“青云,阿妈给你讲东八岛的故事吧。”像是打开了一个记忆的匣子,女人的眼神变了,她看着怀中安静的兰青云,嘴角挂着一丝醉人的微笑,“东八岛那里不像北地只有冬天,那里有春,有夏,有秋,也有冬,那里有一年四季……”
春是绿色的,夏是红色的,秋是黄色的……后面的话兰青云已经背住了,女人已经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东八岛的故事了,每次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段话,女人不厌其烦地讲,兰青云也不厌其烦地听着。
他想东八岛大概就是女人的故乡吧,她那么爱她的故乡,却不远万里地嫁到了北地。
“青云,你知道海栀树吗?”女人自顾自地回忆着。
兰青云来了兴致,以前女人经常给他讲关于东八岛的东西,东八岛的地理位置,东八岛的一年四季,东八岛的飞禽走兽,东八岛那永远蓝色的天空和远海的落日……这些,兰青云早就耳熟能详,却从没有听说过海栀树这么个玩意儿,看来今天女人终于要讲一个新故事了。
“海栀树啊,那是在东八岛才有的植物……”女人开始了她的讲述,兰青云静静地看着女人,壁火闪烁的光芒也在女人的眼中闪烁着。
随即画面一转,女人红润而温软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而僵硬。
她虚弱地看着站在床边的小小的兰青云,对他说道,“青云,不要害怕,记住阿妈的话,永远也不要害怕……”
兰青云只是静静地站着,认真地凝视女人衰败的容颜。他没有哭也没有闹,那时他才满2岁,刚学会走路,在旁人看来,他还那么小,想必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要……离开我啊……”这句话他想说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女人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高大的男人将手搭在了他小小的肩上,“少主,你的母亲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兰青云呆呆站立着,仆人们走上前为女人整理遗容,兰青云缓缓地转身,向门外走去。男人还以为孩子相信了他斟酌许久的话语,他跟了上去,牵起孩子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
兰青云没有回头,身后,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紧闭的那两扇窗花玻璃也依旧震颤着发出声响,只是壁炉里再没有火光摇曳。
兰青云猛地从黑暗中坐起,眼角湿润。
梦魇,那些都是梦魇,那些梦魇不停地折磨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自从他在九天界亲手杀死那个女人后,关于这个女人的梦魇就从未间断过,不对,也有间断过的时候。
那是他感到为数不多的快乐的两年,从他到这个世界睁眼看到女人的那一刻起,到最后女人卧床病逝时止。虽然这两年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睡在床上听着女人讲故事,不过这期间,他再也没有被梦魇所折磨。
他以为宿命将她还给了他,可宿命中,他又失去了她。
一个作为他的青梅竹马,一个作为他的母亲,都是他至爱的人。她们有着几乎相同的相貌,那个面貌不停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只有场景交替变化。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还以为自己的内心能够坚硬如铁,可笑的是,重新见到那个面容的第一刻,他心中的坚硬就被击得粉碎。果然如兰宫博所猜想的那样,他陷了进去。
什么“天痕”的使命,什么毁灭世界和拯救世界,那些都是狗屁,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了……
他现在只想从这些梦魇中逃脱,如果还能见到她一次的话,如果她能够活过来……那么这些梦是不是就会结束了呢?
只是可惜,这不过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罢了。
兰青云起身下床,来到窗边,月光清冷,将他瘦弱的影子拖得很长。
窗外已经没有风雪了,很难得的一次,看来明天北地将会是晴天。
“真是可怜。”兰青云看着窗上自己的倒影,自嘲地笑着。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兰青云总觉得窗上的影子笑得比他自己还要哀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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