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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舞马即将离开晋阳的消息后,李智云的心态不再那么紧迫——他很清楚舞马的离开,归根结底是畏惧自己的压迫,且他在整个晋阳城都没有建立可靠的同盟,好比一叶孤舟驶入狂风巨浪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

舞马离开晋阳,就好比孤舟上的人选择停船靠岸,沿着貌似安全的水边赶往目的地。结果必然是会绕很远的路,或者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边彷徨,永远无法到达彼岸。

李智云甚至可以看清舞马藏在背后的另一层用意:晋阳城内他已无靠山可依,倒不如去投奔李红玉,想必他也听说了——李智云这位姐姐是唐公最疼爱的女儿。

李智云松了一口气。真正可怕的对手不是善于躲避危险的敌人,也不是依靠大树挡风遮雨的懦夫,而是敢于冲进滔天巨浪中磨砺胆气和炼就本领的勇士。倘使滔天巨浪都无法将他粉身碎骨,那么任何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都不可以。

于是,李智云暂时将舞马从致命敌人的名单上划掉了。

从昨晚的某一刻起,他总疑心自己遗忘了某种致命而长久的危险。

但此刻他确定了,那是自己敏感神经的错觉。

天色渐渐亮了。

给舞马带来李红玉需要觉醒徒消息的是刘文静。这位将舞马带入大唐塔的引路人近日因其在大唐塔对李智云的高度配合、主动让权,以及和李世民的良好关系,在唐公面前愈受青睐和重视。

好几次,在众人商议战事刘文静指点江山时唐公投来了肯定目光。

刘文静坚信,在即将成立的大将军府监制中自己将深获重用。准确的说,他将成为大将军府的长史,仅仅位列李渊父子之后,在一众晋阳起兵功臣之前,这与他自身的价值和起兵中的贡献完全匹配。

眼下的春风得意并没有使刘文静头脑完全发胀,忘掉被自己拖下水、风尘仆仆到遥远的北方草原走了一遭的舞马。

事实上,对于舞马和李世民、李智云之间的对立情绪,刘文静早就有所察觉。可等他终于战胜了放任自流的怕麻烦心态,试图从中斡旋的时候,双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刘文静无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曾经寄予厚望的大唐塔接班人在这场暗流涌动又毫无意义的冲突中不明不白死去,也无法说服可以洒然置身事外的自己义无反顾跳进浑水的漩涡之中,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借着自己方好遇到李红玉派来信使的机会,第一时间找到舞马,传递了他可以暂时避开矛盾漩涡中心的消息。

在舞马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他的提议之后,刘文静终于安心下来,获得了自己期盼已久的踏实。他已尽力,舞马也将寻找到新的可以依附的大树,从今往后他便无需再对此保有愧疚感。

不久之后,传来了一个令两人同时感到失望的消息——李渊已经选定了前往关中支援李红玉的觉醒徒,正是裴寂的心腹戴胜。

这个曾经在晋阳街巷里吃喝嫖赌齐活的痞子,又因强大孝心驱使而手刃仇家的矮黑胖子杀人犯,在舞马北上草原的这段日子里作战勇猛,陷阵杀敌,屡立战功,在裴寂的鼎力相荐下,终于进入了李渊的视野。

而戴胜曾经的敌人刘文静,因为李世民从中当起了和事佬,对其态度渐渐有所软化。于是李世民报答了戴胜的救命之恩,刘文静和戴胜的愁怨渐渐开始消解。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戴胜还在记恨那时因为顾忌刘文静的想法而没有对自己施以援手的舞马,并可能永远寻不到消解的机会。至少,戴胜是这样认为的。

戴胜把这次前往鄠县深山帮助李红玉视为一次重大的立功机会。

更重要的是,此行若是成功,必然能够与李红玉柴绍这一对在唐公面前极有影响力的夫妻打好交道,这对裴寂对戴胜自己而言,都值得付出很大的努力。

戴胜着手为前往鄠县作准备。

他第一时间来到大唐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从塔魂处兑换了来自本命妖怪老鼋的保命觉术,还有在关键时刻足以作出致命一击逆转局势的绝招,这几乎掏空了他积攒已久神旨星,但也让自己对此行的成功产生了十足的把握。

在戴胜满怀信心走出大唐塔的同一时刻,突厥的使者从草原匆匆而至,带来了始毕可汗的亲笔书信。

信中只提到了一件事,作为双方结盟的补充要求。当然,也是始毕可汗口中的必要条件,即:

李渊必须自称天子,接受始毕可汗的册封。

作为回报,突厥将给予李渊最有力的支持,兵士,马匹,后方的稳固,皆尽可以。

在这个蠢蠢欲动的年头,来自突厥可汗的册封几乎是大隋北方诸侯起兵的标准配置。李渊北边两位邻居梁师都和刘武周都选择了标配,一个被册封为大度毗伽可汗,另一个被册封为定扬可汗。

始毕的信引发了晋阳军中的骚动。对于唐公部下的谋臣武将而言,所有把脑袋别在裤带上的风险投资都是为了功名利禄出人头地,而唐公称帝则是满足这一需求最快捷、最直接的途径。于是每一次大小会商之时,李渊都不得不面对属下们此起彼伏又执着不休的请愿。

刘文静却深知李渊的苦恼——在大隋这滩浑水之中,称帝就好比肥硕的鱼儿从充满泥沙模糊不清的水底跳起来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下场很有可能是被人罩进渔网里炖进铁锅里嚼在嘴里吃到肚子里屙进粪坑里。

李渊沉浸在难以入眠的深夜里,躺在以往很软今天却格外膈人的床铺上,看着室内明明没有风却左摇右晃的床帏子,心里面漫溢着孤独和困扰,脑海里则不停回放李世民、刘文静、裴寂,还有许许多多熟悉或陌生的谋士武将的面孔,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炙热的火焰。

倘使不能将火焰的势头维持在可控的范围内,或者为火焰寻到一个可以释放能量的出口,那么这种旺盛的火焰燃烧掉的将是晋阳军积攒已久、隆隆而生的士气,将是众志成城、团结一致的势头,而南下大兴也将成为空梦一场。

李渊翻了翻身子,转向墙壁那一面。他也曾试图将这件事拖且下去,但躁动的火苗已经在晋阳军中到处流窜,凡为火苗触及所在,空气中的温度陡然升起,将士们口口相传,不满的情绪越积越浓重,渐渐汇成极度刺耳的声音。

李渊看着洁白无瑕的墙壁,刺耳的声音从墙壁看不见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那声音一开始嘈杂凌乱,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渐渐的,越来越整齐,越来越清晰,意志也越来越坚定。

李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墙壁缝隙中穿透而来的声音只是在重复令他浑身颤栗的一句话——“公若更不从突厥,我亦不能从公!”

李渊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陷入了难以自控的失眠中。

他用曾经丈量过千万里大隋土地的双脚踱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脑袋里的世界则上演着一幅极其真实的场景:

扯高气昂的突厥狼骑自北方而来,卷起漫天嚣扬的尘土。

领头狼骑高举着一面狼头纛,那是极其刺眼的蓝色旗帜,长长的木杆顶上是一个坚硬冰冷的精铁尖头,尖头下面挂着的是从最凶恶、最狡诈的草原狼脖子上砍掉的脑袋,风干之后,面目狰狞,牙齿森白,眼神凶恶,脖子上依然能瞧见脏红的血迹。

狼头被砍掉伤口处缝上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布条,随着狼骑恣意的奔跑而在风中纵情摆动,仿佛把突厥的千军万马浓缩成了一小团,但气势却没有丝毫削减。

在狼头之下,是突厥人独有的布面满奇怪图案的长方形的旗帜。旗帜的末端是三个三角形像尖刀般棱角锋利的旗尾,仿佛要在所有经过的土地上锋芒毕露耀武扬威。

图案的中心是两个更小的方形图案,里面是六边形和带着长角的正方形大圈套小圈,还有整齐的星星点点,像一双冰冷的却又毫不掩饰的眼睛,注视着李渊,注视着晋阳城。

李渊深知突厥人的用意——突厥“其远祖,野狼所生也”,“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本也。”始毕便是在提醒他,倘使将来统一汉地,决不可忘本。

李渊已然清晰地看到不久之后突厥授纛时的场面:狼骑毫无阻碍穿过晋阳城门,径直来到李渊府邸,在众人瞩目下,李渊如同他曾经极度鄙视的刘武周梁师都一样,恭恭敬敬接过狼头纛,誓言永世臣服突厥,效忠始毕可汗。

不,绝不。李渊冒出一身冷汗,推开房门,走进银光遍洒的院中。

他又要踱遍这院子里每一寸土地了。他思索着,并坚信肯定有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它藏在浓稠的迷雾中,一时之间难匿其踪。

他果然走了一整夜,在每一块儿冰凉的砖石上都留下了焦躁重叠的足迹。但直到天亮,他还是没有拨开迷雾看见答案的影子。

又过了一会儿,侍卫通禀,一个他似乎很久未见却又在脑海里模样极其清晰的,名叫舞马的觉醒徒求见。

舞马进门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知唐公之困,特献破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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