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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此言,高名衡脸色大变;“怎么可能?不是有悬楼吗?流贼怎么会挖成大洞?”

桑开第噗通跪下,大哭:“下官无能,流贼刚开始只是在城下挖一些小洞,完全构不成威胁,下官就大意了,没想到上午到现在,流贼忽然发力,不顾死伤,将十几个小洞,连成了一个大洞,下官令人猛掷芦柴和火药,又用桐油燃烧,奈何缺少万人敌,威力有限,眼看着流贼挖成大洞却无法阻止……”

桑开第还在哭诉,高名衡却已经抛开他,急急向南段跑去了。

果然,南城墙和西城墙交接的某一段看似牢固,但其实已经很是破败的城墙根下,被挖出一个长条的大洞,站在城墙上看不到,但“悬楼”上的士兵却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拼命射箭,投掷砖石,想要阻止流贼的挖掘,但流贼不顾死伤,虽然在悬楼下留下了累累尸体,但挖洞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止。

官军又往下倾倒金汁,但流贼在洞外围了一个土提,金汁虽然猛烈,但却流不到洞中去。

“蠢材!”

看罢墙根下的战况,高名衡对桑开第的无能颇为不满,流贼蜷缩在城下挖洞,并且已经挖好了一个大洞,此时正有十几人流贼猫在洞中,挥锹抡镐,软土深掘,城头的羽箭砖石和金汁都伤他们不到,不过这并不表示守军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有大洞的保护,里面的贼兵不怕城头的攻击,但有一种攻击他们是躲不了的,那就是烟熏。

高名衡一声令下。

很多没有完全燃烧,冒着黑烟的芦柴被扔到了洞口附近,将洞里的流贼呛得喘不过气来。

高名衡原本以为,洞里的流贼很快就受不了逃出来,不想现在是盛夏,无风,就算有风也是轻微的东南风,浓烟不往洞里,只往高处和西面去,没熏到流贼,倒把城头官军熏的够呛。另外下面的流贼也早有准备,扔下去的芦柴不是被流贼兵拼死挪走,就是被流贼预备的水桶扑灭--经过前两次的开封攻城,流贼已经比过去精明了许多。或者说,流贼指挥炸城的首领,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这一番折腾,城墙下的流贼又死伤了一百多人,不过却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挖掘的进度。

烟熏法失败了,高名衡自己的嗓子急得直冒烟。

上一次流贼用火药炸城虽然没有成功,但巨大的声响和激起的砖石,却令每一个开封守军都胆战心惊,上一次运气好,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有上一次的运气,一旦什么意外,城墙被炸药轰塌,在场的人岂不是全部都得玩完?

高名衡召集众人商议对策,总兵陈永福又亲到悬楼上查看情况,下来之后脸色铁青的道:“流贼大洞已经挖成,怕是马上就要塞火药了。”

“怎么办?”高名衡急的跺脚。

其时天色已黑,但流贼依然在猛烈攻城,战鼓敲个不停,一点都没有收兵的意思,明显就是要一鼓作气拿下开封。而相比火炮和云梯,墙根下的大洞才是最令众人恐惧的。

火把照耀下,所有人都脸色凝重。

“不是还有几个万人敌吗?一股脑全投下去,将流贼全部烧死!”桑开第咬牙切齿的道。

陈永福摇头:“贼兵连绵不绝,烧一百还有一千,我们的万人敌却有限,只要大洞仍在,我们就不能安宁。”

“总镇有什么办法尽管直言!”高名衡盯着陈永福。

陈永福脸色沉沉:“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什么?”高名衡急问。

“派勇士下城,掘了贼兵围起来的防护提,再猛力灌水,只要水能流入洞中,流贼火药就失效!”陈永福道。

高名衡明白了,陈永福所说的乃是敢死队。

开封城高四丈,城门又不能开启,下到城下的勇士必然是有去无回。

“也只有如此了!”没有其他办法,高名衡只能同意:“重金招募勇士,但敢下城者,一人赏白银一百两!”

在城头死守是一回事,但到城下送死又是另一回事,虽然开封军民守城的意志坚定,但招募“敢死队”的消息一出,敢报名的人却也是寥寥无几。而在这期间,在盾牌手的护卫下,流贼兵将一坛坛火药渐次送到大洞之中,城上的守军拼命阻止,弓箭火炮、砖石金汁,不要钱的往下给,将运送火药的流贼杀得死伤惨重。但流贼也是拼了,在后方督战队的督战之下,无一人后退,踩着同伴的尸体,顶着城头的羽箭砖石,继续前进。

“二百两!”

见报名的只有几人,高名衡急眼了,将赏金提高了一倍。

以一名士兵一月二两军饷来说,两百两差不多是一个人十年的收入。

如此终于凑到了四十人。

时间紧急,高名衡也顾不上再召集更多的人了,他站在城楼下,将任务讲给勇士们听,又大声的鼓励,要勇士们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四十个敢死队员面无表情的听着。

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看上了两百两的银子,而不是为了什么朝廷。为了取信,高名衡当场给他们分发银子,两百两银子沉甸甸,将近二十斤的重量,发到手中,双手抱都抱不住。对士兵们来说,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很多人激动的脸色通红,接了银子,转身就交给自己的家人或者是亲属,再回身时,杀敌赴死的心意坚定了不少。

“大人,额不要银子。”

一名操陕西口音的敢死队老兵却拒绝了高名衡送到手里的银子。

原来是老陕。

他脸色苍白,鬓角的花白明显比过去更多,眼神也有点散,整个人好像是大病了一场。经过那场兄弟相争的大战之后,老陕窝在城头,一天没吃饭,三天没说话,最近这几天才渐渐缓过劲来,但常常会发呆,有时望着城楼,半个小时动都不动一下,身边的同袍和长官都觉得老陕变了一个人,询问他原因,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高名衡楞了一下。

不要银子什么意思?难道是后悔了,想要退出敢死队吗?

高名衡脸色一沉,正要大声呵斥。

老陕却抬手指着城楼上悬着的流贼人头,声音悲戚的道:“额只有一个请求,如果额战死了,请将那颗人头和额葬在一起……”

高名衡吃惊不小,转头朝老兵所指看去。

南门城楼上,悬挂了这些天来突上城头,结果被官军枭首的流贼人头,密密麻麻的有一百多颗。这是这个时代战争的特点,尤其是守城战,守军一定要将敌人的首级悬在城楼上,一来震慑敌人,二来鼓舞己方的士气。人头事先都用石灰泡制,做了防腐处理,即使七月的天气炎热,大部分的人头还保持着临死时的原样,一个个呲牙咧嘴,面目狰狞。

“你……”高名衡惊讶,不明白老兵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那是额幺弟。”

老陕忽然流下了泪:“额们一起从陕西逃难出来,没想到他却做了贼……”

高名衡明白了,盯着老兵:“好,本官明白了,只要你奋勇杀敌,本官一定帮你完成心愿。”

“谢大人!”

老陕跪倒在地,砰砰得朝高名衡磕了两个响头。

城墙下,一大群的流贼兵举着圆盾,组成一个盾阵,慢慢向城墙下靠近,城头射下的弓箭和投掷下的砖石,砰砰的砸在盾牌上,有几个倒霉鬼把持不住手里的盾牌,被砖石砸得脱手,露出自己失去防护的身体之后,立刻就被城头的弓箭射倒。

惨叫声中,城头又有蘸了桐油的芦柴投掷而下,在他们面前形成一片火海,还有小型的虎蹲炮不停的向他们释放,轰得大地都在嗡嗡摇晃。但流贼的盾阵始终不散,一人倒下,迅速就有另一人顶上,他们护卫着中间那一名抱着大坛子火药的贼兵,慢慢地进逼到城墙根下。

到达目的地,盾阵散开,那名贼兵将坛子火药递到洞口,然后在盾阵的护卫之下迅速撤回。

这一来一往间,虽然被射倒无数,但运送的坛子火药却一个也没有出现意外,都安全的递到了洞口。

大洞里,五六个贼兵正在小心翼翼的垒放坛子。

到此时,已经垒放完成了三分之一。

负责指挥炸城的乃是李自成的义子李双喜。

李双喜今年刚二十岁,长的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看起来马虎,但其实却相当的精明,闯营众将中,对于“掘穴炸城”之法虽然都有掌握,但真正下功夫琢磨的,只有他李双喜一人。上一次炸城失败,李自成以为开封有神明保护,心中惶恐之际,正是双喜说服了他,证明开封城并非是有什么神明,乃是因为城墙太过坚固,火药不够,只要加大火药的使用量,方法得宜,开封城一样会像其他小城一般的崩塌。

今次故技重施,炸城的行动由李双喜亲自指挥。

眼见进展顺利,李双喜眉开眼笑。

就在这时,城头忽然抛下了成捆的芦柴,呼呼呼呼,从天而降,一连扔下了十几捆,且都聚集在墙根的同一地方。

李双喜立刻就警觉了。

官军的芦柴一向都是蘸了桐油,点了火,从城头抛下,又或者是冒着黑烟,想要使用烟熏之法逼出洞里的兄弟,但现在扔下的却是干柴,一点火焰都没有,且数量如此众多,官军究竟想要干什么?难道是想要从城上跳下来吗?

这个念头刚在李双喜的脑中闪过,就看见一个个的黑影从城头跳了下来。

开封城墙有四丈高,也就是12米,直接跳肯定要受伤,但因为有大量的芦柴垫底,从城头跳下的官军没有人受伤,一个纵身从芦柴堆上滚下来之后,立刻挥刀向洞口边的流贼杀去。

啊,官军果然是跳城!

几乎在同时,城头上的官军大声鼓噪,所有的弓箭手都闪身出来,向下面的猛射,悬楼上的官兵拼命的向下投掷砖石,而城头的佛郎机炮和虎蹲炮也同时响起,连续不停的向城下施放。

“轰轰轰……”

流贼后续想要靠近城墙的几个小队,都被炸的血肉横飞。

而城头的一门火炮也在慌乱中炸了膛,硝烟弥漫之中,施放的官军粉身碎骨……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掩护那几十个从城头跳下来的黑影,而黑影们的目标也很明显,那就是墙根下的那个大洞!

李双喜心知已到了关键时刻,虽然官军直接从城头跳下来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一点都不慌张,指着前方大喝一声:“给额放箭,将那些狗官军全部射死!盾牌兵继续,保护坛子火药!”

不止是指挥别人,李双喜还亲自张弓搭箭,向那几十个黑影猛射。

经过二十多天的血战,开封城下不但是修罗场,也是一个垃圾场。破碎的云梯、倒塌的砖石、被流贼挖掘出来的土石,都横亘在“敢死队”的面前。

“杀!”敢死队之中,最勇武的是一名外号叫“老黑”的健卒。老黑三十多岁,无儿无女,唯一喜欢的就是城中一名姓刘的寡妇,不想连日激战,刘寡妇在帮守军运送砖石之时,被流贼的流矢击中,在病床上坚持了十几天,但终究没有熬过去。

此番召集敢死队,老黑第一个报名,接了两百两银子,全部留给了刘寡妇的独子。

此时,他冲在最前面,赤露着胸膛,挥舞手中的长刀,眼中悲愤难抑,势不可挡。

两个贼兵想要拦阻他,都被他砍翻在地。

在老黑的带领下,四十个并不算太精锐、但却抱了必死心态的敢死队,如风一般的杀到了大洞口前。

不止是李双喜,每一个在城墙下血战的流贼兵都深知大洞的重要,因此拼命阻挡,双方连砍带杀,如野兽一般的在洞口争夺。流贼虽然人多,但城头官军拼命的输出弓箭和火炮,将试图靠近洞口,想要攻击敢死队的流贼打得血肉横飞,在洞口之前,打出了一道死亡隔绝线。四十个敢死队员又足够勇猛,前方三十人一个冲锋,就将守在洞口前的一百多名流贼杀的七零八落。

流贼羽箭如雨,不分敌我的猛射,将断后的十个敢死队员和几十名流贼,全部钉死在原地。

冲开缺口之后,按照计划,老黑带着二十几个兄弟捡了地上的盾牌,结成方阵,阻挡流贼的反扑,老陕带着四五个携带了锄镐的兄弟,拼命扒掘流贼围在洞口的防护堤,另有三个携带短刀的兄弟扑到洞中,和洞中垒放坛子炸药的五六个流贼拼杀在一起,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红着眼珠子,心里只有一个字:杀。

杀了这些流贼,扒了土堤,开封才有守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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