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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过后, 各家夫人都坐在一块儿陪德阳长公主叙旧解闷。

大人们说话难免涉及要务,后辈理应回避。虞灵犀便和各府贵女一同去了芍药园,闲聊赏花。

那股诡谲的眩晕涌上来的时候, 虞灵犀心中咯噔了一下。

发觉不对劲,她第一反应是去找虞夫人, 可才走了两步, 身子就软得几乎扶不住游廊的雕栏。

“哎,虞二姑娘怎么啦?”

身边惊呼一声, 有谁扶住了她软绵的身子。

“兴许是贪杯喝醉了。”

“扶她去偏殿小憩片刻吧,还要些时候才散席呢。”

视野天旋地转, 一张张模糊的脸围了上来,有人搀扶着她往西角门偏殿行去。

不能去偏殿, 不能离开人群。

虞灵犀张了张唇,想让搀扶的人送她去见虞夫人, 可所有的器官都像是被麻痹似的不听使唤,完全发不出丁点声音。

说不出话,手脚也绵软无力, 虞灵犀不傻, 知道自己大约是被人暗算了。

她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缕薄弱的意识, 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宴席上她与阿娘同席,两人吃的是一样的菜肴, 可阿娘并无不适,说明问题并非出在菜品上。

除此之外,便是薛岑给她泡的茶。

当时她觉得茶的香味熟悉, 心中迟疑, 端着茶盏嗅了很久都没有饮下。

薛岑以为她是嫌茶淡, 又知她酷爱辛辣, 便体贴换了新的浓茶过来,又从自己案几上取了随身携带的椒粉甘梅,往她茶盏里夹了两颗。

继而便是德阳长公主来临后,众人敬酒祝寿。

因有皇族结亲的阴云笼罩,虞灵犀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酒盏是公主府的侍婢统一呈上来的,人人皆有,虞灵犀也是在祝寿时象征性小抿了一口……

莫非,是这里出了问题?

人群的热闹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僻静冷清。

虞灵犀咬唇,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重要的是那人敢在长公主府邸对她下手,到底想做什么?

进了一幢雅致幽静的寝屋,虞灵犀被安置在柔软熏香的软榻上,甚至有人细致地为她盖上了锦被,方轻轻掩门出去。

片刻,一声极轻的开门声传来,走入一个光晕模糊的眼熟身影。

继而强撑的意识断弦,她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一双绣鞋停在了她的榻前。

赵玉茗戴着素色的面纱,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怯懦柔和,需要很仔细才能看出她眼底疯长的嫉妒和怨恨。

她捏紧袖子,行至与虞灵犀并排的那张客榻上躺下。

深吸一口气,做出头晕目眩的模样来,朝外唤道:“来人。”

一个宫婢推门进来,福礼道:“赵姑娘,有何吩咐?”

“我旧疾复发,实在是头晕乏力,恐败了长公主殿下雅兴,便不去辞行了。”

赵玉茗虚弱道,“还请再唤个人过来,悄悄扶我去西角门外,让家兄送我回府吃药歇息。”

“好的,赵姑娘请稍后。”宫婢见她看上去实在难受无力,便匆匆退出去唤人帮忙了。

等人一走,赵玉茗忙溜下榻,飞快将虞灵犀扶抱至自己榻上,取下自己的面纱遮住虞灵犀的脸,又将她髻上能表明身份的发饰一一取下。

虞灵犀还挽着一条极为轻软的罩烟纱披帛,那是赵玉茗心动许久却买不起的款式。

她便将那条披帛也拽下来,换上自己的旧紫绸披帛。

两人的衣裳身段极为相似,只将虞灵犀天然绝色的脸一遮,发饰略作调整,陌生人基本瞧不出其中差别。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赵玉茗心一慌,连忙钻到里边的榻上,伪装成虞灵犀的身形面朝墙壁躺下。

宫婢只见过赵玉茗和虞灵犀一次,果然没发现异样,隐约记得有面纱、躺外间的是赵姑娘,无面纱容貌美丽的是虞二姑娘。

于是没多想,把外间的虞灵犀当做赵玉茗搀扶走了。

赵玉茗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这才敢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就看赵须的了。

这个计划是赵须提出的,她不知道赵须要如何搅黄虞灵犀和薛岑的婚事,反正……和她没关系。

赵玉茗背对着门缩在榻上,咬着指头想:是宫婢自己认错了人,而她,只是撒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

谁叫虞灵犀处处比她好、比她强。

谁叫连朗风霁月的薛二郎眼里,也只瞧得见她一人呢?

正想着,忽见身后阴影笼罩,有人蹑手蹑脚朝她走了过来。

赵玉茗刚做完亏心事,猛地转头,却见一块棉布当着口鼻捂下,将她的惊呼闷在了喉中。

赵玉茗瞪大眼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太监,瞪大眼呜呜两声。很快,她猛力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闭上不甘惊恐的眼,脑袋无力地软向一边。

意识消散前的须臾,她听见其中一个太监模糊的嗓音低低传来:“这个是虞二姑娘吧?别弄错了。”

“不会错。方才咱们跟了这么久,一共就两个姑娘进了偏殿。”

另一个尖细的嗓音回答,“赵姑娘身体不适,被送出府了。那么留在这里的,除了虞家二姑娘还能有谁?”

“啧”了声:“这张脸和画像上挺像的,不会错。算是个美人坯子吧,难怪太子殿下疯魔了似的要尝她滋味……”

虞……二姑娘?

赵玉茗很想大声尖叫,告诉他们认错了人。

她忍辱这么久,不是为了去做虞灵犀的替死鬼的!她心里有人,宁可死也不愿被别的男人玷污!

可来不及发出丁点声音,就彻底没了意识。

唯有一滴泪沁出她的眼角,不知是悔是恨。

“别啰嗦了!趁着没人,赶紧送去太子殿下那儿。”

用锦被将女人一裹,从后门抬了出去。

……

角门后院,宁殷穿着内侍的赭衣从假山的洞穴中走出。

洞穴阴影中,一个被剥了衣裳的小太监倚在石壁上,已然昏死过去。

宁殷面无表情,将他的脚往里踢了踢,这才端起地上的瓜果盘,混入来往的内侍队伍中。

角门处,两个宫婢扶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上赵府的马车,宁殷自门口路过时,刚好瞥见塞进车内的一片裙角,以及一点精美小巧的足尖。

藕丝绣鞋,有点眼熟,不像是赵家女人能穿得起的款式。

赵须瘸着一条腿,警惕地环顾一眼四周,方跟着跃上马车,飞快离去。

一切发生在须臾一眼之间,宁殷不辨喜怒,继续往里走。

德阳长公主府邸只有一处无人能去的僻静之处,便是佛堂后的静室。

一个大活人没法瞒过禁军运出府邸,以宁檀那精虫上脑的性子,若真想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必定选那处静室。

佛堂前的荫蔽石路上,果然见两个太监鬼鬼祟祟抬着一包人形物体。

宁殷隐在门洞之后,望着那锦被包裹下露出的女子发髻,阴冷了目光。

脚尖勾起一块石子攥在手里,屈指一弹。

后头那个太监脚腕剧痛,顿时“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锦被散了,滚出一个海棠裙裳的女人,仰面朝上。

见到那女人眉眼的一瞬,宁殷眸中的杀意一顿。

那不是虞灵犀。

“当心点。”

另一个太监连忙将女人重新卷入被中,叱道,“太子殿下对女人最是挑剔,摔坏了可就完了!”

两人又抬起那包人形物,偷偷摸摸地闪入佛堂后净室。

啧,认错人了?

宁殷靠在墙上,慢慢转着指间险些出手的刀刃。

那真正的虞灵犀会在哪儿呢?莫不是被她躲过去了?

忽然,方才角门外的画面于脑中一闪而过,宁殷猛地抬眸。

眼中的玩味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恣肆的狠戾幽暗。

他转身,朝角门快步走去,惊扰了芭蕉低下晒太阳的狮子猫。

那狮子猫脖子上缀着名贵的金铃铛,一看就是前来赴宴的某位贵夫人走丢的爱宠。

宁殷停下脚步,一个有趣的计划在心中酝酿开来。

若不回赠宁檀一份大礼,怎对得起他为虞灵犀费心费力布下的这场局?

他伸手拎起那只狮子猫的后颈,单手攀着围墙几个腾跃,翻身上了净室的屋檐。

他落脚很轻,没有惊扰室中那位等得口舌生燥的太子殿下,将瑟缩的狮子猫搁在了净室屋脊的醒目之处。

布好了诱饵,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虽然他很想留下来看这场好戏,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姐等不到人去救她,会哭的吧?

真可怜呢。

少年心不在焉地想着,却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循着赵府马车消失的方向而去。

……

马车颠簸摇晃,使得虞灵犀在混沌的昏睡中找回了一丝神智。

牙齿咬破舌尖,她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剧痛使她神智又清明了一分,可四肢仍是烂泥似的使不上劲儿,别说挪动,便是抬一根手指都费劲。

冷静,越是此时越不能慌。

她咬唇,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直至指尖艰难动了动,继而就是手掌、手腕……

一边放慢呼吸,闭目仔细记住马车外的每一处吆喝、每一种气味。

一边搜寻记忆,京城的舆图在她脑中渐渐显现。

不到一盏茶,热闹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幽静,耳边只听得见车轱辘轧过青石砖的声响。

待手臂和脖子能勉强转动了,虞灵犀便吃力地将发髻往车壁上蹭了蹭。

蹭了半日,直至发髻散乱,方有一支素银簪从发间坠落。

其他的钗饰都不见了,不过不碍事,一支银簪也够用。

将尖锐的银簪握在手心,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汗湿了里衣。

马车停了,虞灵犀立刻将簪子藏入袖中,装作昏睡未醒的样子。

马车外来了两三个人,其中有个脚步一轻一重,像是个跛子。

虞灵犀顿时心一凉。

若对她下手的只有一个人,她尚且能拼一把。但来的是三个人,而她方才取簪子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手臂依旧酸软,此时反抗根本没有胜算。

不能冲动。

阿爹说了,越是危机关头越要沉得住气,寻找破绽,一招制敌。

虞灵犀屏息伺机,袖中的簪子几乎刺破掌心。

……

仓房前,赵须和两名衣着暴露的女冠相对而立。

“为了以防她逃跑,待我和这女人进了仓房后,你便将仓房门锁上。”

赵须将一个钱袋抛给女冠,道:“夜里自会有人来捉奸,到时你再打开仓房,务必让所有在场之人都清楚瞧见里头的画面。别的,你什么也不用管。”

赵须将虞灵犀丢在了仓房唯一的木榻上。

他陷在阴暗中,冷冷地盯着榻上少女芙蓉般细嫩精致的脸庞。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一张美极的脸。可那又怎样?

在他心里,义妹才是天上的皎皎明月,是他快死时将他从阎王殿拉出来的光,虞灵犀连赵玉茗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可他的身份,注定他无法拥有玉茗。

既如此,不如让这个女人在死前当一次玉茗的替代品。

谁叫她纵容手下的家仆将他拽下马,成了个终身跛脚的瘸子;谁叫她处处打压玉茗,连玉茗最心爱的东西也要夺取……

赵须扭曲了面容,点燃案几上的香炉,深吸了一口甜腻的香味,朝虞灵犀的脸伸出手去。

他要毁了这一切。

仇恨让赵须忽略了少女渐渐绷紧的身形,以及她袖中露出一点寒光。

手指还未碰到虞灵犀的脸,忽见门外掠过一条人影。

赵须警觉缩回手,站起来听了片刻动静,方按着腰间的佩剑,朝仓房外走去。

一个内侍打扮的赭衣少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屈起一条腿踩着桌沿,手里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赵须立即认出了这个少年。

那时春搜,这人仅凭一手之力将他拽下马,摔落沟渠,让他成了个没用的瘸子。

恨意在眼中燃烧,他阴声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少年勾着笑,可笑意不曾到达眼底:“来取一样东西。”

他明明在笑,赵须却蓦地背脊生寒。

“什么东西?”

“你的狗命。”

凌寒的疾风乍起,院中藕池荡开一层涟漪,而后渐渐归于平静。

一片殷红从池底升起,缓缓晕散于水波之中,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宁殷打开了仓房的门,擦干净手指,朝榻边走去。

见到榻上双颊绯红、昏睡不醒的虞灵犀,他目光忽的一沉,开始后悔方才让赵须死得太便宜了。

应该拔了他的舌头,再活着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

案几上燃着甜腻的香,一闻便知是不正经的东西。

他走到虞灵犀榻前,刚伸手掐灭了线香,便见一抹寒光朝自己狠狠刺来。

宁殷下意识抬手格挡,攥住了那支全力刺来的银簪。

啧,好凶狠。

若非自己反应迅速,抑或来的是赵须,方才这一下大概就扎穿他的脖子了。

那奋力一击已经耗尽了力气。

虞灵犀喘息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在见到宁殷的脸时,有一瞬的茫然。

她怔怔不语,握着簪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殷。

盯得不可一世的小疯子垂下了眼睫,问道:“小姐如此神情,是在失望吗?”

随即,他勾起一个莫名的嗤笑,自顾自颔首道:“来得不是青霄,也不是什么小郡王,而是我这个穷凶极恶的坏人,的确该失望……”

银簪脱手,哐当坠落在地。

“卫七……”

少女嗓音轻颤,眼里跳跃着略微迷离碎光,分明没有半点厌恶失望。

呼吸急促的少女身体没骨头似的酥软,卸力,继而一头扑在了宁殷怀中,将他满腹讥诮堵了个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冷不防哐当一声。

仓房唯一的一扇门被人关紧,从外边上了锁。

逼仄的空间内瞬时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

那名衣着暴露的女冠将仓房钥匙揣入怀中,打着哈欠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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