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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灵犀是被细微的水流声吵醒的。

约莫是昨晚的汤药有镇痛安神之效, 睁眼时非但不难受,反而神清气爽。

窗外天已大亮,盥洗架旁, 宁殷正赤着上身,在拧一条纯白的棉巾。

清澈的凉水自他冷白修长的指骨间挤出,带起淅沥的声响。仿佛受手上沾染了什么秽物似的,他转动手掌,仔仔细细擦洗了许久。

用力时, 他手背的筋络和肩臂的肌肉也适当鼓起, 宛若最上等的冷玉雕成, 墨发披散,带着些许雾气的潮湿。

虞灵犀恍然间发现, 这大半年过去,宁殷的身形已不再瘦削青涩,而是有了直逼前世的矫健强悍,每一块肌肉都充斥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这是,刚从外边回来?

正想着, 宁殷已拭净了手,抓起木架上的衣裳披上。

虽然仍是雪色的袍子,但与昨晚那件有细微的不同。

“卫七。”

虞灵犀坐起身, 嗓音带着睡后的沙哑,轻轻软软的,“你一夜未睡么?去哪儿了?”

宁殷不紧不慢地系上腰带, 重新拧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用泡得发白的手指捻着, 走到榻边的座椅上坐下, 交叠双腿道:“去点灯笼。”

虞灵犀不解:“点灯笼?”

“点了八十多盏, 美极。”

宁殷低低一笑,将湿帕子罩在虞灵犀惺忪慵懒的睡颜上。

视线被阻挡,虞灵犀想起前世那些“天灯”和“美人灯”,再回想起方才他一身煞气濯手擦拭的样子,大概猜出他昨夜去做什么了。

虞灵犀没过多追问,只揭下脸上湿凉的帕子,顺从地擦了擦脸颊。

见宁殷一直望着自己,她想了想,而后微微一笑:“若是喜欢灯,七夕那夜,我们可以去放祈愿灯。”

宁殷眼尾微挑。

他知道虞灵犀猜出来了,原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厌恶或是失望,未料等来的却是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

她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化解戾气,宁殷便也顺梯而下,叩着椅子扶手的指节渐渐缓了下来。

虞灵犀只有一只手能用,擦脸的动作慢而细致,纯白的棉布一点一点拭过幼白如雪的脸颊,沿着下颌到漂亮的锁骨处,而后停住了。

宁殷点着座椅扶手的指尖慢了下来,目光也跟着停住。

“擦好了。”她将帕子仔细叠好,搁在了榻边。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倾身拿起案几上静置许久的小药罐,“小姐该换药了。”

虞灵犀伸手去接,宁殷却是收回手,将药罐握在手中慢慢转动。

虞灵犀见他半晌没有动作,又看了看自己上臂那处刁钻的伤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用了须臾片刻说服自己,轻声道:“那就劳烦你了。”

她挑开系带,顿了顿,继续将左侧的薄纱中衣褪至肘弯处,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肩臂,以及绣工齐整的杏粉色诃子。

因为肤白娇嫩,越发显得臂上的伤口令人心疼。

宁殷解开绷带的结,嗓音哑沉了些:“忍着点。”

血痂和绷带黏在一起,拆解时有些疼。

虞灵犀屈起双腿,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疼得蹙眉屏息。

宁殷清理完伤处,以手指挑了些许药膏,细细抹在她的伤处:“此药可祛疤生肌,不会令小姐留下伤痕。”

药膏刺痛,虞灵犀浑身绷紧,锁骨处凹下漂亮倔强的弧度,咬着唇没吭声。

宁殷瞥着她眼睫颤抖的可怜模样,凑过唇,轻轻吹了吹她红肿结痂的伤处。

温热的气流拂过,令虞灵犀猝然一颤。

宁殷抬眼,漆黑的墨发自耳后垂落,撩刮着虞灵犀撑在榻沿的手指。

“痛?”他问。

虞灵犀忍着敏-感的战栗,摇了摇头轻哑道:“痒。”

宁殷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秘密,低低地闷笑了声。

呼出的气流撩过她的伤处,羽毛般抚平灼痛。

“不许笑。”

虞灵犀揪紧了被褥,总觉得他逗弄自己的神情像是在逗弄一只猫似的,不禁有气无力道,“难道你就没有个怕痒的时候么?”

而后才反应过来,宁殷的确不怕痒,甚至也不怕痛。

她正懊恼着,却听宁殷道:“也有怕痒之时。”

虞灵犀诧异,连疼痛也忘了,倏地扭过头看他。

“何处?”她狐疑。

明明两辈子,她都不知道宁殷有怕痒的软肋。

宁殷抬眸回望着她染了墨线似的眼睫,慢条斯理包扎好绷带,而后抬起带着药香的指节,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

一见她钩子似的眼神,便心痒得很。

虞灵犀闭目,感受着他的指腹一触即离,复又睁开。

怔然抬手,摸了摸被他触碰过的眼尾。

半晌迟疑:碰眼睛……是何意思?

……

光宅门,影卫所。

匆匆赶到的宁檀看着满地遮尸的白布,眼底的惊愕渐渐化作惊恐。

这种惊恐并非仅是来自死亡本身,而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力量凌驾于自己头顶的恐慌。一个没有了自己心腹力量的储君,不过是个空壳木偶,一推就倒。

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大卫朝唯一的皇子了。

宁檀后退一步,踩在湿滑的血水里,踉跄着扯住崔暗的衣襟。

“谁干的?孤该怎么办?”

他赤红着双眼,无能而又颓败,“你不是最聪明了吗,崔暗?你去把凶手给我救出来,立刻!千刀万剐!”

崔暗任由他揪着衣领,岿然不动。

宁檀自顾自吼了一阵,而后在无尽的冷寂中明白:他的影卫死绝了,没人会真正效忠于他。

崔暗是母后的人,薛家效忠的是东宫正统,而非他宁檀。

宁檀怔怔然松开手,羽翼被人一点一点剪除,而他除了哀嚎,什么也做不了。

崔暗皱眉抚了抚衣襟,慢吞吞道:“娘娘让殿下退居东宫,暂避风头。”

母后……对了,他还有母后。

没有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的,她一定会为自己稳住储君之位。

宁檀失魂落魄地上了辇车,朝坤宁宫匆匆行去。

偏殿,皇后正在闭目养心。

听太子进殿问安,她眼也不抬道:“不是让太子在东宫待着么?”

“母后,您帮帮儿子!”

宁檀惶然下跪,如儿时般拉着皇后的衣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影卫所的事,本宫已经知道消息了。你身为储君豢养私兵,本就犯了忌讳,为今之计便是将后事料理干净,莫留下把柄。”

皇后闭目平淡道,“回去吧,最近不必来问安了。”

“母后,儿臣是太子,并非囚徒,幽居东宫与废太子何异?”

宁檀心怀不甘,说到激动处已是口不择言,“即便那么多传言说您非我生母,挑拨我们母子关系,儿臣都不曾相信过……就算全天下都不帮儿子,您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睁开眼来。

那空洞的眼神投向太子,唤了声:“崔暗。”

崔暗会意,向前几步,站在抽噎着的宁檀面前。

宁檀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巴掌重重甩在了他脸上,将他打得脑袋一懵。

宁檀不敢置信,这个阉人竟然打了他。

他就像一个丢了玩具的稚童,迫不及待地找母亲哭诉,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巴掌。

“太子失言了。”皇后审视他,淡淡道。

她看儿子的眼神始终是平淡冰冷的,似乎与看宫人奴婢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掌嘴教育,她都不愿亲自动手。

宁檀捂着脸,仍是僵直的。

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被打醒了,在他心里疯长肆掠。

母后……真的是他的亲生母后吗?

……

虞灵犀用过早膳,感觉伤口不那么疼了,便试着下地走走。

青楼夜里最是热闹,白天倒是甚为安静,刚过辰时,只闻楼上雅间传来几声意兴阑珊的琵琶曲。

推门出去,只见走廊尽头的茶阁中,宁殷一袭淡衣凭栏而坐,正侧首望着窗外,饶有兴致地看着什么。

他身侧站了两个人,一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虞灵犀认识,正是欲界仙都黑市里的药郎,应是宁殷找来为她解毒的。

另一个是位高大沉默的男人,背着一把半人高的重剑,站在阴影里没声没息。

见到虞灵犀过来,两人朝她微微颔首致意,便退出去了。

“在看什么呢?”

虞灵犀轻步过去,没有过问宁殷身边为何会出现这么多奇怪的人。

宁殷随手往案几一端点了点,示意虞灵犀坐下。

虞灵犀依言落座,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庭院中,一位花娘与恩客缠绵相拥,依依惜别。

那花娘不过十五六岁,面容姣好,鬓发松散,恩客却是个穿着半旧儒服的穷酸书生。

书生匆忙穿衣系带,道:“莺娘,这次的银子也先赊着……”

“我的心意你还不知么?说这话,便是看轻我了!”

花娘眸子一瞪,咬着唇推他,“快走吧,别让龟公发现了!”

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截扎好的断发,交到花娘手中,这才从后门溜走了。

花娘手捧那缕头发,在庭中站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

虞灵犀将视线收回,便见宁殷执着杯盏嗤道:“本就是拿钱办事的关系,却自愿做亏本的买卖,可笑不可笑?”

虞灵犀翘了翘嘴角,想想道:“这有何可笑的?花娘与恩客在没动心之前,自然是各取所需,但喜欢一个人之后,便不再是买卖了,只凭真心换真心。”

想起花娘的痴情,她忍不住轻叹:“大概感情之事,本就不计较利益得失吧。”

宁殷抬眸看她。

看了许久,方淡淡重复道:“喜欢一个人,便不再是买卖了?”

虞灵犀回望着他,点点头。

难道不是这样么?这句话没错呀。

“我留在小姐府邸,乃是各取所需。但昨日出手夷灭刺客,却全然是亏本买卖,于我并无利处……”

宁殷晃了晃茶盏,若有所思道:“小姐觉得,我这算是什么?”

窗外一缕晨光洒入,落在他涟漪起伏的杯盏中,折射在他眼里

于是那双墨色的眼睛也泛起琥珀金的光泽,逼视灵魂,诱人沉沦。

虞灵犀心尖蓦地一跳。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便了然无痕。

她想:至少可以证明,虞家在宁殷心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甚至比他手里其它筹码更重……

当初收留宁殷的目的已然达到。

可她方才,又是在奢望什么呢?

“我不知。”

她面色坦诚,干净的眸子盛载着窗边的暖阳,轻而认真道,“但殿下可以告诉我答案。”

浮云闲淡,树影婆娑。

两人间有一瞬的安静。

“小姐素来心思玲珑,今日怎么迟钝许多。”

宁殷略微不悦,责备她旁观者清,却当局者迷。

虞灵犀没有听到答案,垂了垂眼睫。

宁殷搁下杯盏,淡淡问:“还有事?”

虞灵犀这才想起自己来寻他的目的,不由压下心间涟漪。

“我想回府。”

虞灵犀道,“出来一整夜了,家中爹娘兄姊会担心。”

宁殷漫不经心转动着案几上的杯盏,修长的指节一捻一松,虞灵犀的心也随着杯盏一提一落。

直到她那双秋水美目中泛起了微微的忐忑,宁殷这才动了动嘴角,大发慈悲道:“再等半个时辰。”

虞灵犀疑惑:“为何?”

宁殷望着对面屋脊上的灰隼,嗓音冷冷的:“虞府附近的杂鱼太多,得清干净。”

巳时,宁殷果然亲自驾车,将虞灵犀送回了府邸。

门外的侍卫一见虞灵犀,便飞奔回去禀告。

不稍片刻,虞辛夷扶着虞夫人,虞焕臣领着苏莞,一家人都簇拥着出来,围着虞灵犀问长问短。

“岁岁!”苏莞扑了过来,大概哭了一夜,眼睛都肿了。

虞夫人亦拉着幺女的手,不住哽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虞焕臣站在阶前,皱眉看着车旁负手而立的少年。

两人的视线对上,是试探,亦是交锋。

“兄长,这次多亏了卫七。”

虞灵犀不着痕迹地移身,挡住虞焕臣过于的视线,笑吟吟道,“若非他快马加鞭带我找到良医疗伤,我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

一家人朝宁殷望去,唯有虞焕臣面色复杂。

“兄长。”

虞灵犀扯了扯他的袖子,眼里带着恳求,“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好么?”

虞焕臣看了妹妹一眼,而后叹了声。

他朝着宁殷遥遥抱拳一礼,亲致谢意后,方领着家人进了府门。

虞灵犀往府中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宁殷的方向看了眼。

朱门缓缓关上,马车旁空荡荡的,没了宁殷的身影。

虞焕臣停住脚步,吩咐青霄道:“去请太医过来。”

“是。”

青霄也受了伤,臂上缠着绷带,迟疑问,“少将军,卫七那里可要继续……”

虞焕臣看着正在温声安抚苏莞的幺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不必查了。”

他轻哼,再蠢也该猜到了。

……

进了罩房,宁殷拉开屉子,将寻回的檀木盒子搁了进去。

指腹慢慢碾过温凉细腻的墨玉,眼底荡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雕个什么花样好呢?

宁殷叩着指节,慢悠悠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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