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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骠骑将军府。

『这是……交趾?』刘备看着厅堂之内悬挂的地图,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在喧嚣一场的舞台剧之后,自然进入了实质性的利益分配阶段,而斐潜为刘备准备的利益区域,便是在交趾。

刘备有些皱眉。因为斐潜拿出来的这个交趾,确实是在刘备的意料之外。刘备原先的想法是可能会是荆州,因为荆州是中原门户,所以斐潜可能会需要一个看门人,亦或是幽北,那样也算是不错,毕竟刘备老家是在涿郡,距离也不远。

可是刘备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在交趾。

在汉代很多人的观念当中,交趾可不算是什么好地方,时叛时降,跟西羌一个德行。自从秦末汉初,中原大乱,赵佗据守岭南,交趾、九真等地属南越国,一度脱离了中原王朝的控制,后来汉武帝征服南越,在此地区广设郡县,并置交趾刺史部进行监管,开始了对交趾、九真、日南三郡的实质性管理,但是之后也常有叛,就连在汉灵帝时期,也发生过一场叛乱。

当时去平叛的是贾琮。贾琮平复了交趾之后,才是士燮。

为什么刘备清楚这个事情呢,因为贾琮去平叛的那一年,正好是中平元年……

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

『此有九郡,郁林、合浦、南海、苍梧、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斐潜没理会刘备的表情,指点着地图上说道,『便称之为岭南九郡也。其中三郡为盛,交趾郡为首,有县十,羸娄、安定、苟屚、麊泠、曲昜、北带、稽徐、西于、龙编、朱鸢……九真郡次之,有县七,胥浦、居风、都庞、余发、咸驩、无切、无编……日南郡再次之,县五,朱吾、比景、卢容、西卷、象林……』

『此三郡皆为大郡,可设郡守,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有丞,又有长史,掌兵马,秩皆六百石。可设都尉,亦六百石……』斐潜看着刘备说道,意思很清晰,这些官职都是一个个的萝卜坑啊,就看刘备的态度了。

刘备微微迟疑了一下,拱手说道:『备闻儋耳、珠厓已弃久矣……』

这个确实也是实情,因为西汉的开拓进取的精神远远不及东汉,所以朝堂对于岭南的官吏管理也是疏略许多,再加上西汉后期又采用什么狗屁不通的收缩政策,使儋耳、珠厓郡最终被弃,不再设立郡治管理。

斐潜微微一笑,说道:『比阴山何如?』

刘备愣了一下,默然无语。

斐潜最早的职位是上郡,而上郡同样也是在西汉时期被一步步的抛弃,最后连郡治都没了的汉国疆土。斐潜能凭借自身的力量,一点点的收服上郡,甚至攻克阴山,重新将上郡阴山等地收回大汉疆土之内,难道说儋耳、珠厓两郡就不能如此么?

『岭夹以密林竹茂,水湍以上下击石,途多有蝮蛇猛兽,若是夏月暑时,便是蚊、虫、瘴、乱之病相随属也,十兵进岭南,生者不足半……』斐潜有些感叹的说道。

刘备不由得抬眼看了斐潜一眼,显然是表示『你也知道啊』的意思。

『……然,先辈呕心沥战,血撒南疆,后世不肖子孙,轻言废弃……』斐潜话头一转,『玄德以为,孰之过也?』

刘备不由得咳嗽了两声,一时不能答。

『潜以为,岭南有乱,其因有三……』斐潜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见刘备不能回答上来,也就换了一个角度来阐述,『历来交州刺史,只知抚其表,未能查其根,方使得岭南动荡,起伏不定。不知玄德愿闻其详否?』

刘备拱拱手,说道:『还请主公指点。』

斐潜点了点头,看着交趾的地图,心中也是不免有些感慨。

说实在的,有时候边疆乱,其实封建王朝的一个通病,而且还是自找的……

汉武帝元鼎六年开置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之后,交趾地区就成为汉帝国多民族统一国家整体中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

上面一句,是教科书当中的标准用语,但是斐潜觉得,实际上从汉武帝开始,就给岭南交趾,种下了叛乱的因子。

第一个祸乱因子。

实边戍守。

实边戍守的本意原本是好的,但是么,华夏有太多上层好政策,然后被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的中层给传递歪了的,然后又被下层执行者狐假虎威欺压良善给搞残废了的……

汉武帝元封五年为进一步加强对南部边疆的统治,又于岭南之地设交趾刺史部,以俾政治、军事上的统一监管,但是因为文化上面的差别,导致朝堂的政令并不能顺利的在岭南推广,所以汉武帝随之『颇徙中国罪人杂居其间,稍使学书,粗知言语。使驿往来,观见礼化』。

同时,为了为巩固和加强对南部边疆的控制,汉代也大量迁徙内地居民入交州区域屯田戍守,协同地方郡兵,一同进行武装震慑。

『屯田内有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所以,伴随着对岭南的经略,汉王朝亦积极移民进行『屯戍』,以巩固既得成果,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在岭南的几次叛乱之中,这些实边戍守的屯民,也协同交州刺史郡守,平复过几次南越叛乱。

是不是很好?

确实是看起来不错。

但是实际上呢?

这些实边戍守的民众,绝大多数都不是自愿前来的,而是强制性的迁徙,而在迁徙过程当中,又有多少家产被剥夺,家人在途中死亡,然后好不容易熬到了地头,又再次的面临着双倍的剥削,一方面要付出劳动力来进行屯田,出产粮食又多数不归自己,然后还要服从兵役调配,时不时抽去平叛……

『如此施为,何人可承之?又如何不生怨恨?』斐潜叹息道,『戍守之民亦为汉人,岭南之吏不加以照抚也就罢了,还多发税役,迫其潦倒,无可生计,焉有不生变者?然此又生新害……』

第二个导致边境叛乱的因素,是军士流散。

汉代王朝为了维护在边疆的统治,或因文化冲突,或因权力之争,或是吏治腐败,或者因为剥削残酷,时有地方叛乱发生,而当地方太守刺史无法通过恩抚怀柔手段进行平复之时,甚至动用戍守在边的郡兵力量也不济于事,无计可施之下,便只能硬着头皮上报中央朝堂。

而在中央朝廷还算是平稳,还有些余力的时候,大多数都会一边责罚这些边境官吏,一边派遣兵卒进行征伐,而征战的结果。又是边疆地区输入了一批流散不归的内地军士移民……

斐潜麾下的马延,便是度辽将军马援的后人。

当年马援,便有指挥兵卒评定所谓的『二徵』之乱。就作战而言,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的高强度的战斗,『援将楼船大小二千余艘,战士二万余人,进击九真贼徵侧余党都羊等,自无功至居风,斩获五千余人,峤南悉平』,由此见,马援平叛并未遭到多大抵抗,由交战而损失的士卒自然不是很多,但是因为在交趾地区湿热天气环境染疫身亡者,却是数量庞大,『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

而这些兵卒之中,一些病死了,也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在回军的时候因为生病,不能同行,最后便只能是留在了地方,流散各处。

『昔马文渊积石为塘,达于象浦,建金标为汉南之界……』斐潜缓缓的说道,『后有岸北遗兵十余家不得返,居寿冷岸南面,悉姓马,自婚姻,后有二百余户,号曰马流,言语饮食,皆与华夏同……』

『兵卒卫国而战,病而不得返,然无恩赏,亦无安排,听之任之,尤如弃帚!』斐潜拍在了桌案之上,『热血汉儿,精忠尽责,竟得如此下场!长此以往,又何有愿转战四方者?!以至于如玄德一般豪迈北地男儿,亦视边疆频皱眉!』

刘备当场汗就下来了,连忙拱手说道:『这个……备,有愧,有愧……』

斐潜摆摆手说道:『此乃人之常情,玄德不必自责。故边疆之乱,乃病于大汉自身,非南越之蛮夷也!驱民而不抚,使卒而不恤!如此便如干柴积累,稍有烟火,便成燎原!』

为什么边境战争有时候越打越难打,起初似乎只要两万人便可以平叛,后来就要十万人,二十万人,像是西羌叛乱,前后打了三四十年,动用兵卒人马何止百万!

那些叛军哪里来的?

都是土著蛮夷么?

汉人移民,没安顿好,又因为汉人比较听话,蛮夷不怎么听话,所以死命对于听话的汉人进行剥削压榨,反倒是对于时不时起来闹事的蛮夷,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赋税,甚至还倒贴一些什么好处,以免自己在任的时候闹得太过不好升迁……

结果这样一来,导致听话的汉人更吃亏?

遵守汉家法律的反而更倒霉?

然后真的搞出事情了,朝廷派兵平叛,流散在边境的兵卒有了困难,又一推二五六,这个也不管,那个也不知道,甚至摆出官威来,将其哄打出去。

有了怨民,又有了懂得兵阵,上过战场的怨兵,会发生什么?

结果这样还不算完,还有更为糟糕的事情。

汉王朝还嫌弃边疆不够乱,自己给自己挖了第三个坑……

政治流放。

谪迁远荒、发配边疆,这是不算是汉代首创,但也是历代封建王朝处罚所谓『重罪官吏』常用的手段。

《汉书》所记:『元狩五年,徙天下奸猾吏民于边。』

请注意此处的『奸猾』二字。

随后的前后两汉,此类事件也常有发生。

除了迁徙社会下层触犯律令的『罪人』于边郡之外,也开始大规模向该地流放或因政权斗争的失败或由于贪赃枉法而遭贬逐的官僚贵族及其妻、子、家属,朝堂也经常下令把『罪人』『投诸四裔』,也就是像西羌交趾这样的边缘地区。

尤其是在东汉时期,由于外戚的专权,以及宦官与外戚的轮流擅政,朝政日趋腐败,各个政治集团为了争夺权柄,彼此相互倾轧,导致更多的士族子弟,上层官吏因为朝堂之上的权力斗争,而导致集体性的被流徙。

这些被流放到边疆的『罪人』,真的是有罪?

那么这些『罪人』心中,又会有多少人是怀着虔诚的心,忠诚的意,无怨无悔的接受大汉王朝安排的劳改,争取早日重新做人,呃,做官?

很显然,这不太可能。于是乎,边境之中,有了怨民,有了怒兵,还有了对于大汉王朝心怀恨意的罪官,然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是个傻子都能猜得出来罢!

可问题是大汉王朝上下似乎不当回事!就像是将『垃圾』往家门口,窗户外一扔,这些『垃圾』就会凭空消失,不会产生任何后续事情和问题一样!

当然,交趾之中还有另外一种人,就是战乱避祸的。

西汉末期,还有当下,在面临战争的时候,很多中原居民或者主动,或者被动,也不断南迁,有些也自然进入了交趾地带,但是这些人在中原平复之后,也有很多回迁的,所以主要形成大汉王朝边境不安的因素,还是前三类。

而且还都是大汉自己搞的……

站在国家的角度,制定出一项政策,一些律法,主要是用来干什么的?

简单一些来说,是用来维护统治,保持秩序的,也是用来让民众知道,遵守了会有好处的,如果反过来,不遵守法律的得到了利益,遵守法律的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反倒是吃亏,那么会发生什么?

『故而玄德为交州刺史,便直此三者,当可大定!』斐潜缓缓的说道,『罚逆而赏从,择优而进仕,何愁交趾不平?』

刘备也不由得感叹道:『听主公一席话,方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也……』

斐潜微微点头,然后说道:『交州各地,俗化交土,风行象林,火耨耕艺,法与华同,七月火作,十月登熟,十二月作,四月登熟,所谓两熟之稻也。更于草甲萌芽,谷月代种,種稜早晚,无月不秀,恒为丰土是也……』

『又有合浦海出珠宝,晶莹剔透,价值连城,而日南则出络布,当暑服之凉爽,无油汗气,炼之柔熟,如粧椒茧绸,可以御冬……』斐潜指点着交趾地图说道,『另有一物,易植种,围数寸,长丈余,颇似竹,斩而食之甘泽,榨取之如饴汤……又有薏苡,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度辽将军曾车载入长安……若临海涂,围而煮水,便生咸卤,进而细择,可得雪盐,更胜川蜀井盐之……』

『此外,还有海港,可通大秦,多犀、牙、冒、珠、玑、金、银、角、翠、珊等器物,可充赋税,亦可商贸以利华夏也……』

说了困难,当然也要说好处。

斐潜侃侃而谈,表示交趾之地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一样,刘备若是不去,将来必定是天大的遗憾一般。

交趾真的这么好么?

真的也确实是如此。交趾物产丰富,而且又有海港,不管是农业还是商业,都是大有可为之地。

这一点斐潜没有任何欺瞒的地方。

刘备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交趾九真之地,有小水五十二,并行八千五百六十里,日南有小水十六,并行三千一百八十里……』斐潜继续说道,『虽说夏日瘴气凶悍,然若引水而下,则可避其凶也。自日南船行而下,有都元国,又再船行四月,有邑卢没国,再船行二十余日,有谌离国,等岸步行十余日,可至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厓相类……』

『粼粼诸国,皆好蓄金银,民懒而贪,若可坐卧,绝不久立……』斐潜笑着说道,『其地丰盈,常有其民,胡乱播撒,由其自长,仍有不菲之获也……』

刘备吞了一口唾沫。

这些也不算是斐潜夸大,即便是后世已经进化一些的东南亚的土著,仍旧有不少人确实是如此,更何况是在汉代?

很明显,斐潜在表示说这些让刘备听了都记不住的国度,人傻,钱多,速去。

刘备内心当中不断挣扎着,最终问道:『敢问主公,既然如此,主公为何不自取之?』

斐潜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某有心而力不足也……若某不拓阴山,玄德以为,满朝上下,孰愿逐于漠北?若不是某收拾陇西,又有谁愿复西域?天下诸公,争权夺利者甚,开疆辟土者何?』

反正现在曹操也还没有暴揍乌桓,所以斐潜当下说得那是相当的大言不惭。

当然,也是实情。

刘备点了点头,这一点,当下大汉上下,还真没有人可以和斐潜相比较的,就连之前在幽州对抗胡人的公孙瓒,也只是守土有余,开拓不足。

斐潜招了招手,黄旭会意,转身从屏风后面端出一个漆盘来,上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三方大印。

大饼要画,实际的好处也要给,而且斐潜也有信心,以刘备的为人,是很难拒绝的……

金印一出,刘备的目光就忍不住被吸引了过去,就像是男人看见美女的时候,都忍不住会多看两眼一样,几乎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交州刺史……安众将军、安夷将军……』刘备几乎是瞬间就辨认出了金印上的篆字,心中不由得有些心境动摇了起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关羽和张飞,也是为了手下的其他人。

若是自己同意出任交州刺史,那么另外两个将军位,无疑就是手下关羽和张飞的了……

钱财权柄是不是俗物?

是。

但是世间多少人为了钱财权柄打生打死?

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之所以能够轻装上阵,是因为旁人替着负重前行。

背上荆条,来做这一场的表演,俗么?

俗。

谁都知道俗,可是又几个人舍得拉下脸来去做?

刘备也想要高雅。

刘备青少年时,能够傲气,能够指着这个说俗气,那个是俗物,甚至没有任何事情是看在眼中的,都是俗世!

天下都是俗人做的俗事!

那是因为刘备那个时候没有任何的负担,他的负担都在别人身上。关羽替他杀出血路,张飞替他散尽家财,糜竺替他张罗妹子,孙乾替他打理后勤……

刘备只需要温和的笑,动动嘴皮子,画一下大饼,获得仁德的清名。

可是最终,这些清高,这些清名,能给自己,给家人,给兄弟,给手下带来生存的保障么?能换来真真切切的吃的,喝的,用的,而不是天天喊着明天会更好,明天就有包子,然后晚上摸着肚皮,在饥饿当中昏沉睡去?

低声下气,忍辱负重,好俗啊……

所以鞭了督邮,而后一事无成,一天,一月,一年。

然后五年,十年,十五年!

除了自己的一个左将军,算是汉帝亲封的『俗位』之外,便是两袖空空。在这个时空之中,关羽并没有和曹操有过那一段不得不说的暧昧往事,所以关羽的汉寿亭侯什么的都还没有,更不用说张飞这个愣头青了。

至于什么二将军,三将军,只不过是刘备自己军中的一个称呼而已,其实当下的关羽张飞,什么将军都不是,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白身而已。

刘备现在能表示,斐潜所拿出这些官印,是很俗气,很恶臭,然后很高雅,很清白的断然拒绝么?

地盘,职位,军队,权柄。

是俗气的低下头去接受,还是高雅的表示,这些都是俗物,老子统统不要?是把兄弟手下的责任都默默的担在自己身上,即便是烂泥沾染一身也微笑着趟过去,还是依旧清白的站在高处,站在兄弟手下的身上,不沾染任何的俗物,继续诉说着自己的梦想,然后让兄弟和手下坚持再坚持?

孔子说,四十不惑。

而现在,刘备四十,终亦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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