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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只是……说了这些?』

孙权坐在上首,脸在半明半暗之中。

周峻点头,『是。』

周瑜是怎样的人物?周峻的小心思根本藏不住,或许也不需要藏。周峻是在孙权手下出仕,算是吃孙家饭的。

吃孙家饭呢,有个好处, 就是稳定。只要孙家不倒,那么不管是遇到风还是遇到雨,顶多就是累一些,像是这样来回奔波,但是俸禄一般不会短缺,足够周峻供养家中老小。

但是同样的, 也有坏处。吃人嘴短,吃了孙家的饭, 当然就是孙家的人, 身上周氏属性就相对来说少了些,简单来说,容易没了人味,成了工具。

现在周峻就不太像一个人,更像是一个传声筒。

孙权让他去找周瑜,周峻就去了,咕噜噜灌了一肚子的声音,然后又来孙权这里倒出来,若是当下有录音机, 那么周峻必定就失业了。

不,未必,因为有的人,就是要这個调调, 没有人在下面跑腿,会让他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统治者。

孙权现在就觉得自己不像是统治者, 更不像是江东之主。

因为整个江东,几乎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

至少在孙权的感觉当中, 就是如此。

士族就不用说了, 整天不是阳奉阴违,就是只想着中饱私囊,分配任务的时候一个个叫苦叫累推三阻四,私底下捞钱的时候连轴加班精神十足……

就连民众,似乎都是在和孙权做对,孙权要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偏偏都不做!就比如说孙权要让这些民众远离士族,投奔自己,至少表现一下姿态也可以啊,可是这些民众呢?一个个都不配合!使得这些江东士族更加肆无忌惮。

所以,都是别人的错!

士族的错,民众的错,甚至是周瑜的错!

孙权挥挥手,让周峻退下,就像是在驱赶一个用过了的马桶。

周瑜的书信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取信于民,笼络民心,缓动刀兵』。

孙权站起身, 背着手, 在厅堂里面转悠起来。

十二个字,三件事。

说起来简单,看起来也简单,就是做起来不简单。

『取信于民?某何尝不想要取信于民,笼络民心?!』孙权一个人在厅堂之内挥动着手臂,就像是在他面前就坐着周瑜一样,『可是这些贱民不信我,奈何啊!奈何!你以为我没有去做么?你以为我没有抚慰这些百姓么?可是这些江东百姓宁可去信那些乡绅豪右,不来信我,你说,伱说!这让我怎么做?还整天去「取信于民」?又是如何去笼络民心?!』

『改减的赋税我也减了!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哪一件,你说,哪一件不是利于百姓,可是这些贱民,根本就不当回事,也丝毫都不感恩!我花了钱,花了钱啊!可是这些贱民,天天走我花钱修的路,搭建的桥,天天用我修葺的水渠浇灌田亩庄禾,可就是不感谢我!你说,我怎么做?这还怎么「取信于民」?何来「笼络」!笼不起来啊!』

孙权很愤怒,甚至有些委屈。

这也确实是孙权的真实感受……

宝宝委屈.jpg

这个问题其实在孙权接手了孙策的位置之后,就开始在做了,可问题是一直都没有太多的成效。孙权自己觉得已经是很努力,甚至比一般的大汉官吏,那些郡县太守都要做得更好,做得更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东的这些百姓,并没有像是孙权所料想的那样去敬重孙氏,去尊敬孙权自己。

孙权一开始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做得事情,这些百姓不清楚,不知道,所以他不仅是一边做,还找了人一边宣传和夸耀,表示自己做了某某路,修了某某桥,搭建了某某码头,开辟了某某市场等等,方便了多少的民众,招揽了多少流民,使得多少户避免了流离失所的苦难困境……

可是,依旧没有什么效果。

这些百姓有听么,有听到,可是为什么听了孙权做出的这些事情,依旧不会『信』,依旧不能『笼』呢?

再后来,孙权觉得是江东士族豪右大户在背后搞破坏,所以一边在宣扬自身多么亲民,多么为民众谋福利的同时,也盯着那些江东士族豪右大户,防止这些家伙搞小动作,结果发现,即便是这样盯着,确保了一定程度上杜绝了『小动作』,江东百姓依旧并没有将孙权看成是大恩人,而是秉持着和对待江东士族豪右大户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差一些的态度。

这就很奇怪了……

孙权百撕而不得骑。

所以到了后面,孙权干脆就摆烂了,反正都不能『信』,不可『笼』,那就干脆『管』,直接『封』!

顿时就爽了。

真省事。

确实是非常的省事,又节省了人力,又节省了物力,反正最后能达成孙权想要的东西也就是了,路修了,桥建了,码头通了。

可是孙权并不清楚,路修了之后,有人站在路上收钱,桥建了之后,有人站在桥上收钱,码头通了之后,有人站在码头上收钱……

不给?这是江东之主修的路,建的桥,通的码头,你个贱民,有什么资格不给钱?没看见一旁的乡绅也交钱呢?

然后一回头,收钱的小吏笑眯眯的给乡绅缴纳路桥的管理费,自己再留一些,剩下的再给孙权点零头,表示这里一切安好,不仅没让孙权继续花钱,还能上缴利润了!

那个时候,孙权很开心。所以至今孙权都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能取信于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了民心。

当然,孙权也有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只不过当时要改,要去做,是很烦的,很琐碎的,很困难的,所以那个时候孙权就干脆不去做了,到了现在猛然之间要做,才发现最底层的这些民众之心,孙权并没有笼络到多少。

这就是周瑜特别的给孙权这十几个字,用来提醒原因。

而且还直指孙权的关键举动,兵卒。

孙权想要搞兵权,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有斐潜和曹操两个人在前面作为模板,也有自家父亲和兄长的经验,所以孙权十分渴望自己能够掌握大棒子的那一天,可是他并不清楚,想要挥舞大棒,也是需要一定实力的。

周瑜基本上都已经表示很清楚,先要竖立信心,然后才能笼络到更多的民心,最后才能去掌控兵卒,可问题是孙权没有这样的耐心,他看见了『缓』这个字就有些着急。

斐潜占据了关中,气势磅礴,曹操挟持了天子,坐拥豫冀,怎么说都比孙权更有实力,更有人望。若是当下三人排位赛,孙权自己就是垫底的啊!

这怎么能让孙权不着急?

周瑜不用参加排位赛,所以周瑜自然不着急。江东士族这些家伙也不想要参加排位赛,所以同样也不会着急。着急的,只有孙权自己。

着急,就容易做错。

所以即便是孙权收到了提醒,依旧是做错了事情,或者说,他觉得已经到了时机,毕竟当下孙权有了『外援』。

刘备。

毕竟刘备从南海而来,也算是洋人了,呃,算么?算吧,要不然孙权腰杆怎么有气力呢?

孤城难守啊,当有外援就不一样了。

所以,搞事!

只不过孙权忘了,其实别人也有外援……

……╰(‵□′)╯……

望江台。

这是囚禁孙朗的场所。

不管怎么说,孙朗依旧是孙坚之子,即便是庶出的。

孙权一上台就立刻囚禁了孙朗,说是因为孙朗在孙权上位的时候多有怨言,对于孙权诽谤,但是实际上么……

真要是几句怨言,几句诽谤就能推倒一个政权的话,那么说不得现在曹操就在天天啥事情都不做,只是做怨言和诽谤斐潜就得了……

牢房么,都有可能被人越狱,更何况只是囚禁?

时间一长,自然就有了漏洞,即便是孙权三令五申,严防死守,可是依旧避免不了会有问题。

袁绍是庶出,但是袁绍好歹风光过一阵。

孙朗也是庶出,可是当下只能在望江台望江……

这望江台,面积不算是太大,也不算是小,毕竟在大汉当下,土地可不像是后世那么的窘迫,呃,即便是后世也未必真窘迫,毕竟物以稀为贵么,不稀怎么贵?砸掉扔掉丢掉之后,剩下来的自然就可以卖高价了。

之前这望江台据说是孙策早期的时候就准备作为别院的,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铺得挺大,可惜孙策早亡,这里的工程也就停了,没有继续修建下去,但是规模还在。

规模大,自然漏洞就多。一开始的时候人手还能顾得过来,时间一长,人都会累的么,再加上望江台又没有什么油水,自然不会多么尽心尽力,到了当下,些许守卫其实也就形同虚设,只要给钱,就能进出。

在望江台后花园之中,孙朗正在慢慢的度步。

这花园,可是真花园。所有的植物都是孙朗一个人慢慢的收整起来的,毕竟他天天被囚禁于此,不找点事情做,怕是人早就疯了。

而今天,在这花园之中,出了孙朗之外,还有一个人,俨然就是顾悌。

世家子弟多,就有这个好处。

家主永远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而万一出错了,便是……呃,临时工的错,不是正式族人的意思,家主也绝对不知情,并且会发表声明,表示将严惩不怠,最后三待两代之下,犯错的人究竟如何了等过了风头,便是谁也不清楚了。

孙朗穿着一身玄色长衫,而顾悌也是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的深衣,在林木灌木里面一前一后走着,若是不细看,还以为是眼花了。

孙朗年龄渐大,面容也有孙坚的几分影子。这一点,孙朗和孙权不同。孙权的容貌更像是他母亲,孙朗则是偏向于孙坚。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当年孙权上位的时候,最为忌惮的就是孙朗,未必没有几分这方面的原因。

同时,因为是庶出,所以孙朗从小就没有多少娇气,跟孙策差不多一样是在军中摸爬滚打的,至今即便是囚禁了这么些时日,孙朗举手投足之间尤有一股军旅气息,让跟在后面的顾悌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当年,若是……

谁知道呢?

之前扶着孙权上位,大多数人都是认为孙权年龄小,又没有军旅经验,文不成武不就,对于江东来说,简直最好的主公人选了。就像是大汉推选天子都是喜欢幼齿的一样,至于后面发生的变化,则是当时的江东子弟所没能想到的。

孙权一上台,确实融洽了一段时间,但是好景不长。

作为江东之人,大概的想法是将孙权捧上去了之后,这个既没有军事基础,也不算是多通经书的二愣子,基本上就是一个空架子,等孙权后期慢慢长大,做出一些事情之后,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定居,孙权在想要掀桌子就越发的难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孙权的脾气就是孙家的传统,虽然长的不怎么像孙坚,但是内在的脾性简直就没什么差别,手脚稍微硬一些,就想着要掀桌子……

这样一来,大家怎么才能友善的一起吃肉喝酒?

政治这东西,还是需要造成声势,还是需要有人捧臭脚的。不然各人拼命结党,又为了什么?

因此,顾悌就找到了孙朗。

至于在孙朗周边的看守么……

以江东士族的能力,混个通行证什么的,都不需要造假的!拿着假的多没有品味啊,要用就是用真货,是专人开具的真文书,别说着望江台的守卫了,就算是拿到吴郡当中,一般人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的那种。

可是顾悌来了之后,孙朗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虽说不至于一声不吭,但是顾悌说上十句,孙朗也未必能回得一句,一时间让自诩口才出众的顾悌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是跟在孙朗身后,观察其动向,揣摩其想法。

两人在这里闲晃,只怕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顾悌维持着笑脸,已经是笑得脸上发僵,嘴里发干,心中忍不住也多少有些发急,目光渐渐低沉起来,琢磨着若是这孙朗再没什么表示,就要如何单刀直入的问个清楚,别管什么颜面不颜面了,总要在他嘴里捞着些实在话出来!

结果孙朗在一颗海棠树前站住了,仰头看着树枝树干,忽然说道:『当年为什么不选我?』

顾悌一愣,反倒是被孙朗突如其来的直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个……』

『若是不能以诚相待,消除隔阂,想必也没什么合作的必要……』孙朗目光依旧停留在海棠树上,似乎是在怀念着什么,又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

顾悌皱眉,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昔日之时,并不清楚公子为人如何……故而……』

孙朗哈哈一笑,『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模棱两可!你这「公子」二字,究竟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我兄弟?』

顾悌见自己话语被孙朗勘破,多少有些尴尬,但是很快就拱手说道:『二者皆有之……当时情况紧迫,来不得细细考量……』

『所以,现在你是仔细考虑过了?』孙朗依旧在看着海棠,『或者说只是试试看,能用就用,不能用,便是另寻他法?』

顾悌目光微动,『自然是细细想过的,在下于此,便是带着诚意而来。』

『又是假话。』孙朗神色悠然,背着手,『我不过是个倒霉之人,被囚于此地之中,唯一能凭用的,不过就是这个身份而已……你若是真坦诚而来,就说实话,究竟是为什么,又是要做些什么……否则,你哪里来的,便是回哪里去,你我各不想干。』

孙朗的这话说得算是很不客气了,但是顾悌却是眉眼一动,多少有些欣喜之色透出,朗声而道:『如今江东纷乱,格局不稳,民心堪忧,若是公子愿意出面主持大局,收拢江东,这权柄交替,自然是不移之事也!公子也可一跃而起,风云相伴,不必于此地与草木花树为伍。』

『说得好!哈哈哈!』孙朗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笑了两声之后,忽然将笑容一收,回过头来盯着顾悌,『可是你依旧没有说出为什么……』

『……』顾悌沉默了片刻,『家主被囚了。如同公子当下一般!若是不自救,便是永为阶下囚!』

『这就是了么……』孙朗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海棠,『这样才能有相通之感……只不过,你就不担心我出去之后,依旧囚了你家主?』

顾悌看了孙朗一眼,发现孙朗给他了一个后脑勺,又不能绕过去到孙朗正面,只能是略有些无奈的说道:『将来公子复起,自然需要身侧有帮手……如今危急之时,余者心怀各异,只有在下和公子同心同德,这何人可信,何人可依,也不必在下多说了罢?更何况顾氏当下,也算是江东之首,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若是两分,则是两害!』

这番话语,其实已经是说得极不客气了。但是政治上的事情,一旦对方是确实有用的,那就算是如海的深仇,也需要笑脸相向,不必谈什么节操。或者是表面谈一谈就好了,谁当真,那么谁肯定最吃亏。

更何况之前顾氏和孙朗本身就没有多少交情,当下自然是谈利益比谈情谊更有效。

半响之后,孙朗点了点头,『也好……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一下我的权兄弟,到底是为什么……关了我这么久……』

『呵呵,哈哈……到底,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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