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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华夏自从进入了农耕道路之后,基本上来说就是以粮食为重了,民众对于粮食的执念,往往都是超越了其他的东西,故而才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其中固然也有一部分是统治阶级的有意宣扬,但另外一方面也同样的表现出在生产力低下的时候,民众对于食物的渴求。

而这样的渴求,往往又会被统治阶级所利用起来,就比如说重农抑商。

因此当郑玄开始尝试着表示对商业进行谏言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忍不住了……

然后引发正式的争论,就是斐潜聚集了众人,商议关于西域开发的时候。

对于华夏而言,西域一直以来基本上都是接受着华夏王朝的管辖。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汉武经营西域以来,这种管辖,并非是简单的羁縻而已,汉代即设西域都护、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等,后来的唐朝,也设立了安西都护、北庭都护等,都有命官、驻军,以监护南北两道。即便中原大乱之际,西域亦往往仍旧受到中原王朝所遣官员、兵士的守卫,以防来自于北方或西北方的游牧各国趁虚而入。

西域整体脱离了华夏中原管控的年代,大体上也就是怂宋时期,但是如果说契丹和辽国也算是华夏民族大融合的一部分,那么就可以说西域基本上没有脱离过华夏了。

西域偏远,地广人稀,有限的土地并不能支撑农耕大规模展开,所以对于重视粮食产出的古代华夏而言,这一块区域往往就像是鸡肋一般,不算是多么的重视。

而当下骠骑将军斐潜在西域重新设立了西域都护,但是如果仅是靠西域自己生产的土地产出,是难以维护兵马开支的,尤其是吕布所统领的那种精锐骑兵的开支,所以必然需要动用到商业贸易。

事实历史上多数时候,维护西域的主要方式,也是通过商贸。

『自前汉初开西域,有「三十六国」之称,其后迭有增减,于今葱岭以东,南北两道并有六大国……』

作为斐潜之下的首席军事顾问,庞统指点着西域地图侃侃而谈。

『西域南道六国,由东向西为鄯善、且末、精绝、扜弥、于阗和莎车;北道六国,由东向西则是高昌、车师、焉耆、龟兹、乌孙和疏勒;其余小国数十,则不必备数了……』

『如今西域南道,基本平定,北道之中,唯有乌孙,若即若离,仗其地幅辽阔,兵甲众多,收拢敌叛,拒不来降……』

其实乌孙受到汉代影响一直很大,或许因为多次和亲的关系,其风俗、文化、官制等都受中国影响很深。

庞统讲得神采飞扬,众人也是不由得身体前倾,竖起耳朵来生怕是漏了些什么,毕竟这些信息对于绝大多数的士族子弟来说都是很新鲜的,尤其是当庞统讲到了西域各国的地理位置,人口特产,以及兵卒数量等等的时候,众人便不禁偷偷瞄了瞄斐潜,这不知不觉之中,骠骑将军就已经将西域摸得如此通透,莫不是要准备进攻乌孙,彻底归拢西域?

但是这西域地理,多为荒漠,数百里不见人烟是常有的事情,若是大军进攻,物资转运都是困难,当年李广利为了大宛马,发属国兵六千及郡国恶少年数万,来回二岁有余,其卒十不存一……

这样的征讨,显然不划算罢?

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

庞统将情况介绍完毕,然后转头向斐潜行礼,归座。

斐潜转头看了看荀攸。

荀攸拱手,站起身来,然后示意堂外的护卫将一些漆盘端了上来。『此等金银币,皆为西域各国所用,多无孔,多以花鸟纹饰,夹杂其主头像,各位不妨观之……』

其实西域金银币,对于关中各族都不是很陌生,有的甚至家中都有一些,不过既然荀攸这么说了,众人也就纷纷取而观之。

『华夏之地,铜多银少,之前于吕梁开铜,阴山掘金,虽有裨益,然尤不足,如今以丝绢易金银,或可补华夏之缺也。此等金银,西域甚多,其各国贵人,以为首饰、器皿,损耗其值而不得用……』

华夏春秋战国以来,就以铜为钱,金币、银币不是没有,但大多数跟后世纪念币似的,并不能直接在市面上流通。这主要是因为金价昂贵,小老百姓用不起,而银产量低,所以价值也虚高,同样难用。

就此经过千年积累,逐渐形成习惯,哪怕后来到了明朝,来自东瀛和新大陆的银货大量流入,甚至于朝堂都已经是全数以银两来征收赋税了,但也没想着要铸银币,都是先铸成锭,然后剪碎了用,极其的不方便。

斐潜改用金银铜三级金属货币之后,随着地盘的扩大,铜相对来说产量还算是可以,毕竟一南一北都有铜矿,另外储备量也不低。

至于金么,有阴山之北的金矿,还有南中永昌金矿,虽说转运难度不小,依旧不免有些缺乏,但是并不算是多么短缺,唯独只有银,一直以来都比较紧缺,以至于市面上的征西银币的价值,已经虚浮了许多。

银矿么,因为朱提山之处的银矿是伴生矿,而冶炼的技术受到了科技限制,所以产量很小,而其余的什么银矿的具体位置么,斐潜之前只是公司职员,哪里会关心那个?如何能记得住?所以现在这个阶段,斐潜只能派遣人员不断探查而已,还远远没有办法做到大规模开采的程度。

即便是斐潜知道云南岭南一带是有金银的,找到了矿点,要开山劈岭的进去,还要组织大规模的人力持续挖掘提炼,难度其实也不小,所以直接搞西域,难道说不香么?

若是对于经济不敏感的,或许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太大的问题,甚至会不以为然,但是斐潜当然不可能无视这个问题,所以对于西域的金银开发,就必须提到议程上来了,否则很有可能导致金银币供应不上,最终华夏又不得不退回铜本位的货币体系上。

荀攸继续说道:『如今当励商贾,流通东西,一来可富西域、凉州之贫瘠,二来可多纳金银,填补华夏之空缺……今有商会,以定规则,通达西域之商户,多携金银归华夏……』

荀攸说道此处之时,便有下首一人高声说道:『令君此言,在下以为不妥!』

荀攸的意思就是减少西域各种物品的输入,扩大金银的携带量,毕竟一个商队往来,运载量都不是无限的,所以多腾出一些空间来运输金银,相对来说也是商贾所乐意的,毕竟比起运输体积大价值低的商品,还不如运输金银这种体积小价值高的来的划算……

只要出台相应的政策,那么剩下的事情自然就等着商户自己去做了,而一旦和西域大规模通商之后,使得从西域到长安的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逐渐稳定和常态化下来,那么自然就可以渐渐辐射到了其他区域,然后华夏整体贵重金属货币体系,大体上也就算是奠基完成了。

斐潜转头看去,却是郗虑。

当然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郗虑是郑玄弟子,郑玄前几天提出来了对于商业的谏言,然后现在荀攸又提关于大汉商会的事情,作为郑玄弟子,自然有些忍不住,出言反对了。

荀攸微微皱眉,正要批评郗虑,却见到斐潜伸手示意,然后微微笑着说道:『鸿豫有言,自当直说,切莫隐之』

郗虑起身,行礼之后答道:『荀令君适才所言,欲使西商多输金银,以便流通。然虑以为当农为本,商为末,骠骑志在抒难兴国,理当重视耕织农桑,垂顾于田土水利,积蓄粮草以备不时,而不应关注商贾之末也。之前郑大夫有表上谏,骠骑鼓励工商,凡有所得获,多给名爵,窃以为此乃摇动国本之害,不可以为常例也!还望骠骑三思!』

郑玄正式成为了谏议大夫,而郗虑也多了一个议郎的身份,所以郗虑站出来表示反对,在礼节上也并不算是一种僭越。

斐潜笑了笑,心中感叹,都这么几天下来了,居然还是这些老调子弹来弹去的,就没有些新鲜论点么?还以为对货币政策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呢……

不过这也是应有之意就是了,总不能郑玄一上来就放大招罢,就像是下棋,那有上手就动将帅的?总是要先出个兵卒探探路。

斐潜没有直接说话,而是先环顾左右,目光在后面的小萝卜头处停留了一下,『诸位以为鸿豫所言如何?』

诸葛亮在下首站了起来,朗声说道:『郗议郎所言,国当以农为本,倒也无错,但重农者,便需轻商乎?书有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如今各地纷乱,社稷衰颓,理当并重农商,振兴各业,使百姓厚积,方可富国强兵!』

郗虑拱手说道:『虑亦知此四事者,皆不可废。然而如木有根,有干,有枝,有叶,亦不可短,然根不固,枝叶何存?故农为国家之本,本厚而诸业并兴,若是本末倒置,便树根腐朽,纵枝叶高十丈,亦枯亡不远矣……』

郗虑还想要继续引申大论,却被诸葛亮打断道:『郗议郎可曾躬耕于田亩,植树于道旁?』

『嗯?』郗虑愣了一下。

『亮不才,曾自耕于南阳。』诸葛亮笑了笑,说道,『郗议郎所言,倒也不假,根朽自然木枯,然亮试问,树植于林中,庄禾于田亩,所用其何也?果实甘美,粟麦香甜,何尝皆为用其根乎?若无枝叶果实,一味求其根盛,又有何裨益?』

郗虑有些卡壳,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一些什么好。

一旁的国渊站了起来,说道:『重农,乃护之根固也。根固而不伐,自然枝叶繁茂,诸业自兴。事有轻重缓急,社稷之政,也当有偏重,在下并非言工商之业无用,而是不应特以关注,别加荣耀而已,若是皆以商可贾名爵,又有何人愿上阵搏杀?即以今日论,社稷倾颓之际,自当重农兴作,商贾之事。何足道哉……』

然后并没有等诸葛亮反驳,便是急促的继续说道,『先帝于雒阳之时,商贾供输而可得官,此非恶政乎?商贾之人,重利而轻义,若使为吏,必然刻剥百姓,使朝堂污浊,人竞奢靡、刑罚过差,甚至以腹诽入罪,其根由皆在于此!是故,重农可,重商不可,还望骠骑三思!』

『汝误矣!』诸葛亮指点着国渊笑道,『商贾输粟而可为吏,非先帝一人,乃孝文孝武之始也,莫非此亦为恶乎?政本善也,奈何用之以为恶,便恶甚也!政之过乎?用之过乎?』

『然愚蠹之辈,多以孝武盐铁而恶之,输粟得爵而懑之,殊不知孝武之时,外有匈奴之逼,内有诸侯之扰,国用不足,兵戈不强,若无孔桑等为政,又何能北逐匈奴,南定瓯越,成就盛世?凡事皆有利弊,农如此,商如是,大言其弊,讳言其利,便是传学有道,经书渊博?其可怪也欤!』

国渊涨红了脸,就连郑玄也不免咳嗽了一声。

『好了!』斐潜出言说道,『孔明不可无礼!还不向郑公道歉!』

诸葛亮连忙转身,向郑玄行礼,『小子一时妄言,还望郑公恕罪……』

郑玄抽了一下面皮,『无妨,无妨……』

斐潜示意诸葛亮坐下,然后说道:『上古之民,自由自在,并无规矩,周公定井田,方有赋税,传承至今。周公定之赋税劳役,善乎?恶乎?若其善,何有战国礼乐崩坏,周朝覆灭而不今在?若为恶,何有民以诗经传唱,延国祚八百年?』

『或有贤,言必上古如何,春秋怎样,亦或是汉初孝武光武之时,义愤填膺者有之,惋惜怨叹者有之,旁征博引,据字论句,似乎甚是有理。然世间事,有利则必有弊,若因有弊而不为,则唯垂手待死而已。国家为政,要在应天时、问风俗、察民情,加以教化、疏导。今四方疲敝,百业不兴,是当皆重之,何必分农商?如天旱之时,理应堰河储水,偏偏有人言水多则洪,害田无数,故不应蓄水。其言可乎?』

斐潜此言,也是隐晦的表示如今重商的政策,是临时性的。既然是临时性的,你们别太激动。同时也暗示,倘若商业的发展影响到农业生产,自然会收紧口子,而倘若还没有这种危机萌现,那也叽叽歪歪的说这个讲那个了。

斐潜的话句句占着理,却又极其油滑,虽然还是有些人觉得这个『临时』有些问题,但是一时之间却也难以找到什么否决的地方,只好抓之前的小问题,『既然如此,骠骑又为何要西贾输入金银?钱之为物,只便流通,饥不能食,寒不可衣,非民所急也。』

斐潜哈哈大笑,然后示意一旁的黄旭,拿过了几个空茶碗来,一一摆放在了桌案之上,然后指着这几个空茶碗说道:『金银之道,原本是社稷之法也,历来密不外传,今日见贤才济济,便是多言了……各位切莫外传……』

众人不由得齐声应是,然后各个都伸长了脖子。

斐潜指着第一只空茶碗,『若是概而论之,未免空泛,便以例说明……此碗么,就是城西驿站……』

斐潜拿过一枚金币,放入了空茶碗之中,叮当有声。『今有客,欲住宿,不知房好坏,便纳百钱,言若房好,便宿之,若房不妥,便退之……』

斐潜说完,环视一周。

众人或是点头,或是皱眉,或是捋须。

斐潜将第一个茶碗里面的金币拿出来,放到了第二个空碗里,『时有城外庄寨农夫至驿站,言驿站购赊菜金当结,驿长便取此百钱与农夫……』

叮当!金币进了第三个空碗,『农夫得百钱,进的长安市坊,还了之前所欠盐醋酒钱……』

斐潜继续慢条斯理的将金币从第三个空碗当中捞出来,然后放进了第四个空碗之中,『此贾售杂货之人,又欠衣铺百钱未结清,得此钱后,便给了衣铺……』

『衣铺么,则用牛车采买葛麻布匹,常停于驿站,欠百钱草料之费,得钱之后么……』斐潜将金币再一次拿起,放回第一个空碗之中,『便结了驿站草料钱……』

众人不禁都有些呆滞起来……

斐潜又将金币拿在了手中,然后扔给了黄旭,『驿站之客,言房多鄙陋,实不堪住,便退了百钱,别处投宿了……』

斐潜饶有兴趣的再次环视一周,点着桌案上的四个空碗,说道:『且问,何人受损?何人裨益?钱财之物,衣不能衣之,食不能食之,究竟当何用之?』

『此乃粗浅经济之学也……』斐潜看着不免有些陷入了『怪圈』之中难以自拔的众人说道,『复有言西域金银无用之人否?』

众人多数茫然,一时皆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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