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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如洪炉。

在其中的人,便是如同柴薪。

既然是烘炉柴薪,那么就不管是什么柴了,杂枣木也烧,黑檀木也烧,沉香木也是一样的烧。

太兴四年的这个冬天,在长安三辅掀起的波涛,和漫天的飞雪一般,震撼人心,没有给与任何人拒绝的机会,缓慢,但是坚决的覆盖了下来。

而这个风雪的起因,很多人以为是因为左冯翊的那些该死的,贪心的莲勺大户,然而究其根源,其实源起于当年西凉军和斐潜的合作之时……

谁对于士族的腐败最为愤恨?

是全大汉的所有百姓么?

并不是,只是那些因为腐败而感觉到了痛的那一部分人。

关中西部,陇右河西一带的人。

这一点都不奇怪,就像是后世当中也有很多普通人对于腐败不以为意一样,虽然这些人未必能有多少权柄进行腐败,并且从中获取利益的,但是或是善良,或是迟钝的,并没有特别关注腐败,甚至觉得腐败对于他们来说很遥远。

贾诩则不然。

贾诩痛恨腐败,然后痛恨自己。

很明显,贾诩贪生怕死,所以贾诩在很多时候,不得不为了活命自保,就要和一些人进行合作,甚至低声下气,虽然到后面很有可能会是贾诩反过来坑了他头上的人,但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贾诩也看不起自己,痛恨这样的自己。

『西羌啊……』贾诩低声叹息道,声音低不可闻,就像是雪片落在房瓦之上,有声,又似无声。

院中枯树之下,唯有几片叶子依旧顽强的站立在树梢,但是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在新的一场大雪来临之后,必然会落于地上,化成泥水。

汉代『制边』政策的要点,无非是将一些强悍的边疆民族拒之塞外,实行隔离,『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可是很明显,这个策略不但害了汉代,而且还害了之后的封建王朝,越是故步自封,到后面越是被揍得越惨。

因此,贾诩在和庞统诸葛谈话的时候,就表示说,不能将门一封,便是当做外面没有了敌人,敌人不会因为自己看不见,就自动消失,而是会越来越强大,然后当打破了自以为看似坚固的门窗之后,倒霉的便是屋内的人……

秦朝的长城难道不坚固么?可是汉代驱逐了匈奴是什么?只是靠那些长城么?显然不是。结果到了恒灵时期,又是重新翻出来老办法,企图将西羌从大汉版图当中切去,不仅是如此,甚至还想着干脆将陇右和河西一并切掉,然后在将并北也切了,只守着自家的小屋子小院子就可以了。

结果么,可想而知。

在整个西羌动乱的过程中,官吏和将领的腐败,则是导致西羌问题持续得不到解决的重要一个方面的因素。

贪腐千万钱以上的,都已经是小数目了,在多达两百四十亿钱的军费开销当中,后续还有超过一百亿钱的支出,至少一半以上是落入了各层级的官吏和将领的口袋当中。正所谓『诸将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

贾诩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

所以贾诩和李儒,一度认为只能是西羌的豪右,才能挽救这个局面,才能将大汉从无穷无尽的泥潭当中拉扯出来,然后再一次的失望了。

失望的不仅是对于董卓本人,而是对于整个的西凉豪右阶级。

这些人打仗可以,杀人也有本事,在某些程度上确实也可以镇得住西凉这一片乱糟糟的局面,但是……

结果在掌权之后,董卓飘了,李郭也飘了,甚至可以说整个的西凉陇右豪强,有一个算一个,整个的阶级,都飘了。

因此贾诩一度以为,整个大汉完了,烂透了,就像是一个完全被白蚁吃空了的木头房子,外表上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但是实际在房子之中,全部都是蠹虫,稍微大一点的风雪,就有可能会将房子压垮。

所以贾诩也想过要将房子全烧了,看看能不能在旧的废墟上长出新的房子来,结果碰到了斐潜……

一遇斐潜,便误终身。

嗯,好像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意思么,大体上还是相差不多的。

在斐潜对待西羌各部落的手段上,贾诩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一种全新的方式,一个确实有效的模式。

胡人教化。

这个事情其实很早就有人提过,斐潜也并非是首创者,但是斐潜在推行胡人教化的时候,不仅仅只是做了片面的教化,而是同时做了另外一个事情,而这个事情,才是胡人教化在斐潜这里得到了一定成功的关键所在。

表面上看起来是贸易互市,但是实际上,是提升了胡人的生产力和生活水平。

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能好好的活着,谁又愿意去做杀头的买卖?

所以斐潜的教化,才算是得到了最终的成效,否则光讲一大堆的大道理,在空中画一大堆的大饼子,口头上全数是福报,实际上全数是免费加班,会有几个傻子上当?怕不是各怀各自心思,稍有机会便是立刻翻脸跳槽……

然而,想要长久的实行斐潜的胡人教化的政策,就必须要保证这一带官吏的清廉。

『清廉』二字,恐怕便是封建王朝之中,从政的官吏最喜欢讲,但是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了……

清廉,就意味着没钱拿,没有小酒喝,没有小妞玩,家人族人沾不了光,亲戚朋友升不了天,那么当官还有个什么意思?

所以封建王朝的官吏多半都贪。贪当然也有技巧,作为官吏,自矜身份,自然不可能说是亲自去百姓家中收刮钱财,他必须让某些人替他去做这个事情,这某些人,一种便是府衙的临时工,另外一种便是当地的大户。

搞临时工,一纸文书,一名狱吏便可解决问题,而对于大户么……

这便是这一次关中三辅之地,清剿大户的根本原因。

一味的去搞死官吏有什么用?

即便是换了一个官吏,新到任上的时候可能多少收敛一些,但是经得起这个大户拉拢一下,那个大户送个美姬么?

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然后偏偏就要几乎每一个官吏都去承受这个考验?

因此这一次,韦端张时等人,也同样经不起人性的考验。

『成了!』庞统从回廊之处转了进来,见到了贾诩便是呵呵笑道,『张仲良已然出首!以奇石小院填了所任空缺,行戴罪之身,核查京兆尹大户行贿之举!』

跟在庞统后面的,自然就是诸葛亮。

在谋略上,庞统和猪哥都不差,但是在对于人性的把控上,两个人都不如贾诩了。

直接高举反腐的大旗,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多少人会认同的,就算是一般的百姓,也难以搞得懂什么是反腐,为什么要反腐,因此,当有『大义』。

正所谓,师出有名。

『古之贤者有其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诸葛亮说道,『然今人多忘矣……』

『然。』庞统晃着脑袋,在厅堂之内坐下,说道,『文和之策,甚是精妙……贪者欲求活,士者欲求名,如今以贪制贪,以士御士,各得其所,方为其用也。』

既然是贪官,那么就基本上也都是贪生怕死的。视死如归一般都是清官干的活,若是贪官也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也不太可能会成为贪官。就像是张时。

而对于韦端来说,简单的钱财已经不是他想要的东西,名望才是他的追求,所以,以『整顿官吏,清正士风』的一场行动,便由张时和韦端,一同上了舞台,拉开了序幕。

只是由庞统贾诩诸葛亮三个人,能清查出多少官吏,找到多少行贿受贿的线索?

若是再加上一大帮子求活的贪官,求名的士子呢?

最为有意思的是,若是这一次成了,那么士族和豪右之间原本形成的隐隐约约的联合线就会破裂开来,士族和豪右之间会产生新的阶级差距……

三人坐在堂中,相视而笑。

大家来找茬么,自然是要大家一起玩才有意思。

仆从送上了清茶,三个人各自捧着茶杯,喝着暖茶,烤着火盆,看着冬雪飘飘而落,然后想一想韦端和张时等人在顶风冒雪于外奔波,似乎自家的幸福感一下子就提升了好多。

人啊,就是要有比较,才有幸福感可言。

『对了……』诸葛亮捧着茶杯,轻声说道,『那个仆从……』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早就走了……』

贾诩默不作声,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雪花纷飞,晶莹剔透,宛如要清洁世间的一切污浊。

而雪花之下,便是堂内三人各自捧着茶杯……

咕嘟。

哧溜。

……(^‐^)_且~~……

太兴四年的这个冬天,对于江东百姓来说,倍加煎熬。

好不容易积存的粮食,被孙权征调走了,能找到的野菜,基本上已经扫荡一空,在野外还存活下来的植物,剩下的便基本上就是不能吃的……

难吃,亦或是根本不能吃的才能存活下来,然后能吃的野生植物会越发的少,劣币驱逐良币在植物界,也是一样的适用。

好在柴桑之处靠着河流,男女老小们可以顶着寒风,尽可能地捕捞一些鱼虾,艰难果腹,但是因为船只被征调了许多,以至于很多人不得不下水捕捞,而再这样的天气当中,即便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也难以抵御刺骨的江水,更不用说那些老人和小孩了。

老人若是熬不过,便会在这个冬天里死去,甚至有的老人会在半夜悄悄的爬起来,赤条条的投进江水之中,为的便是将最后一点的衣袍,也留给自家的孩子。

柴桑之处如此,更加偏远一些的江东地区就更是痛苦了。

在汉代,江东一带的开发程度,远远不如后世,甚至连晋朝都不如,以为至少晋朝司马南下的时候带来了不少的工匠和技术,所以江东一带的生产力和物资产量都不高。

在孙权发动了荆州之战,然后又是长沙等地再次征战,耗费了原本江东就储蓄不多的大量物资,然后这些消耗便是又转移到了普通的百姓身上,使得太兴四年的这个冬天,江东百姓过的极其的痛苦。

然后再加上孙权从荆州返回而来,所带来的瘟疫……

虽然说气温降低,瘟疫的感染性和发病率在不断的下降,毕竟汉代的瘟疫病毒还没有经过后世的抗生素的培养和筛选,不管是感染能力还是破坏能力都有所不足,但是同样的,江东这些汉代民众的抵抗力也是很差,一旦感染了瘟疫,往往是一个村一个村的人全部死光了……

军队之中的兵卒被疫病感染,往往只是被隔离开来,在疫病营中等死,即便是个别人能有一些自愈能力,但是相互感染之下,只要是进了隔离的疫病营之中,几乎就是早死和晚死而已。而这些无法得到救治的兵卒,也严重的拖累了江东兵卒的士气。

这些感染的江东兵卒,便主要集中在两个地区,江夏,柴桑。

进入冬季之后,瘟疫暂时停止了蔓延,可是跌落的士气和虚空的仓廪,却不是那么好恢复的。资源已经耗尽,吃人的事情,在外头也渐渐出现,谁也养不起更多的嘴口,饥饿,人类最原始的也是最惨烈的折磨,在温饱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人就更多的呈现出了兽性。

即便是周瑜智慧百出,在面对这样的棘手局面之下,也是无能为力。

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的无能为力。

『都督……』

院外传来了鲁肃的声音,『今日可是好些了?』

周瑜呵呵笑了笑,却引发了咳嗽,『咳咳……子敬每日……每日皆是此句,可否换之?』

鲁肃走了进来,然后想了想,『都督,今日可曾康复了?』

『……』周瑜示意一旁的仆从给鲁肃看座,『罢了……城中如何?某听闻昨日子敬组织人手,到山中樵采,收获几何?』

周瑜生病了,自然无法有充足的精力来处理柴桑政事,所以鲁肃就很自然的留了下来,作为周瑜的副手,暂时代替周瑜处理这些繁琐政务。

鲁肃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天寒地冻,山中也甚少所获,聊胜于无罢了……』

周瑜也默默的点了点头。

像是当下鲁肃做出一些举动,并非是为了举动本身能获取多少的东西,而是通过这样的举动告诉普通的百姓,表示官府还在做事情,还在考虑普通百姓的民生,使得普通的百姓还能沉浸在自我的安慰和麻痹之中,不至于感觉没了生计,没了奔头便是铤而走险。

官府的力量来自于规则和秩序,这一点,周瑜清楚,鲁肃也明白。所以他们两个人,都尽可能的在维护着柴桑当下仅有的规则和秩序。

可是依旧有人不吃这一套……

比如大户。

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连装一下都懒得做。

『吴郡可否有新消息?』鲁肃问周瑜道,毕竟周瑜有他自己的消息系统。

对于鲁肃,周瑜也不想瞒着,于是说道:『于水门都尉家中,收检出了有朱氏、张氏家纹的金银……』

『什么?』鲁肃愣了一下,旋即说道,『此等密事,若是真为朱张所为,岂能留有如此破绽?』

周瑜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金银之物,又不是不可以融化,亦或是不能锉磨的,更何况就这么大喇喇的放在家中,不是明显要让人知道的么?虽然也不排除所谓一时疏忽,但是这种可能性极小。

杀一个普通百姓,或许并不需要耗费多少心思,交代一个临时工就能办到,可是孙辅这样的人,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岂能是随意安排,破绽百出?

鲁肃看了看周瑜,说道:『都督,此事……』

周瑜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不知。』

鲁肃见周瑜说得如此肯定,眉毛微微一动。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之后,鲁肃便是转换了话题,讲起自己下一个阶段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对于柴桑周边有什么安排等等事项之后,周瑜也对于鲁肃的安排表达了自己的一些意见之后,鲁肃就起身告辞……

周瑜看着鲁肃的背影远去,他知道鲁肃也猜到了一些,但是猜测归于猜测,有些事情并不怎么适宜放到表面上来说,除非是已经有了最后的定论。

一件事情如果表面看起来扑朔迷离,那么不妨用最为简单的模式去判断,虽然结果可能会有些偏差,但是也有可能会贴近事实的本质,那就是『利益』。

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事情当然不可能凭一时好玩,只是为了图个爽,多少要有一些目的性,那么杀死了孙辅的目的又是什么?想要从这个事情当中获得什么?

孙辅之死,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呼……』周瑜仰头望天,『咳咳,伯符兄……这江东……越发纷乱了……』

一朵雪花飘飘而落。

周瑜下意识的伸出手掌,接住了雪花。

雪花细小且精致的纹路绽放着特有的美丽,但是这一份美丽很快就消散了,变成了一点水光,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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