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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说出这一句话来的时候,步森就已经知道了他失败了。

失败得一塌糊涂。

当佛成为了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的时候,自然也就丧失了其神秘性,增强了现实性,或者说是商品性。

原本步森在挣扎,为了他的佛在挣扎。

他希望在西域的后续发展,就能像当年的佛教徒和阿育王一样。

阿育王强横一时,可他最终死了,佛教得到了流传,并且在传说之中被佛压在了屁股下面……

步森他现在虽然站在斐潜的马下,被呼来唤去,但他之前相信将来会有他的徒子徒孙说是他压制了斐潜的凶性,以佛法镇压了斐潜云云……

可是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斐潜在步森心中,真的变成了一个魔鬼,而步森他甚至开口和魔鬼讨价还价。

不过……

佛会原谅他的,毕竟他是为了佛,走进了地狱。

『五方上帝之下,可以列有佛的位置……』斐潜笑着说道,『甚至你们可以说佛是南方天帝……』

『为什么不是西……』步森下意识的问了半句,然后很快掐断了,摇头说道,『这不可能!』

『十事非法还是净法?大天五事还是五害?』斐潜笑着说道,『是上座部还是大众部才得了真佛之意?谁才是更正宗?若是上座部和大众部不能分出对错高下,那么大和尚你又有什么资格认定不可能,判决五方上帝和佛陀的对错高下?』

『不!佛是高于一切的!』步森咬着牙,依旧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就算是你将这些都说出来,西域百姓也不会懂!他们只懂他们想懂的!你们汉人自己的经文都是混乱的,凭什么佛就要居于下?』

步森自诩对于西域百姓很了解,他不怕斐潜将佛的经义之中的矛盾和问题直接去告诉西域百姓。因为西域百姓根本听不懂。步森很了解,对于大部分没什么知识,也没有多少思考能力的西域百姓,就仅仅会说他想要,他想看,他想吃,他想什么,至于其他的东西不会感兴趣。

斐潜笑着看着步森,直至将步森看的慌乱不已才说道:『可惜啊……大和尚你没去过长安……你不知道我在长安,已经举办了不止一次的青龙寺大论……哦,按照你们的说法,叫做结集……现在我们汉人已经勘定了正经,摒除假作,确定了正解,并且成书发行于天下……如果,大和尚,如果你说我让人在其中加入一些佛教的趣闻故事……放心,我虽然不是出家人,但是我同样也不会诳语,我一定会实话实说……大和尚你觉得如何?』

『不!』步森青筋暴露的大吼着,企图冲到斐潜面前,当然立刻被护卫按倒在地上,旋即痛苦的趴在地上哀嚎起来,『你……你是魔鬼……魔鬼……』

『所以,我给你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这个理由足够你放下所有的一切烦恼,最终成为阿罗汉……』斐潜依旧是微笑着,『其实你同意不同意,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不过反过来想一想,你如果同意,愿意加入进来,就或许变得重要了一点……因为你可以让这些佛的故事,更「正确」一点,更没有什么「纰漏」……这何尝不是大功德啊!如何?』

『……』步森呆滞了半天,然后痛哭流涕,泪水混合着黄沙,沾染了他的胡须,他的皱纹,也沾染了他身上代表了佛的衣袍。

……_(:з」∠)_……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理由。

不管真假。

而几乎所有人都适用的一个理由,就是『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是一个普遍适用的理由,因为无论人们面临什么挑战或困境,他们通常都会选择继续生活下去。这个理由也适用于不同的人和情况,例如失去工作、家庭、朋友、健康等等,人们仍然会寻找各种理由来继续生活。

就像是在扜泥城中。

城破了,恐慌归恐慌,生活依旧还要生活,吃喝拉撒睡一样都少不了。

皇宫边上的市坊之中,现在也是渐渐地开放了警戒,只是宵禁,白天则是允许鄯善人出入采买。市面上的店铺也陆续开放,其中甚至还多了一个汉人经营的店铺……

一切都像是先前的模样,震天的轰鸣,刺鼻的硝烟,艳红的鲜血,仿佛就是一个梦。

虽然说街头上的汉人兵卒依旧提醒着不仅仅是一个梦,但是有些人选择不去看,也就不至于从梦中醒来了。

『醒一醒!』

在许多鄯善人选择沉睡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些鄯善人在痛心疾首。

往里里面的交情,承受着当下最可怕的考验,醒来或是装睡,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们都看到了!都看到了!汉人来了,如果我们不抗争,鄯善就完了!完了!今天若是不反抗,我们就亡国了……亡国了啊!』一名鄯善老者声色俱厉。

城破了,皇宫被围,街头上的血腥味依旧没有消散。

可以当做看不见,但是这些东西依旧是压迫在每一个鄯善人心中,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这一名鄯善老者在沉声怒喝的时候,众人或是心慌,或是默然,但也有一些人站了起来,『老千骑长,我们……我们究竟要怎么办?』

老千骑长原本都已经是退役了。他年岁大了,跑不动马了,所以退了下来,可是他没有想到当鄯善王城被攻破了之后,鄯善的这些现有的官吏表现出来完全不反抗的行为,让老千人长愤怒无比。

老千骑长经历过鄯善国艰难的时代,所以他知道鄯善国立国的不容易,而现在那些鄯善国内的年轻官吏,却轻易的投降了敌人,这让老千骑长感觉到了心中的悲凉。

『你们有家室……我不为难你们……』老千骑长环视一圈,『有死的觉悟的,就跟上来……我要去找国王当面述说厉害!就算是死,也要有鄯善人的骨气!至少,在我们去面对先王之灵的时候,我们能挺着胸膛!骄傲的宣称我们依旧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鄯善人!』

说完了这句话,老千骑长就转身离开。

而在他身后,一众的鄯善人迟疑着。

大多数的鄯善人没有动,仅有少数的鄯善人跟上了老千骑长的脚步。

等那些跟着老千骑长的人消失在视野里,其余的鄯善人才相互看看,然后默然离开。

阳光偏斜下来,房屋的一面被照亮了,而另外的其他角度下,却有大块的阴影,沉淀着,遮蔽着,像是凝固的血块。

鄯善的官员,大多数都投降了。

鄯善的兵卒,也基本上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而在长街上,出现了一群原本不需要拿起刀枪的鄯善人,这些人确实也多数都没有刀枪。他们迈着步伐,坚定的朝着汉兵的警戒线逼近。

当这些人出现在长街上的时候,似乎一下子就打破了原本虚假的平静,又将混乱带回到了王城之中。

有人冲着老千骑长大喊:『国王都投降了!你还要做什么?你们想死么?!』

在这样的声音之中,老千骑长步伐似乎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向前而行。在他身后,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一些年轻人,但是不管是他们的年龄大小,他们都是骄傲的挺着胸膛,头高高的扬起,和在街道两边低垂着脑袋的鄯善人仿佛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

在街道房屋遮蔽的阴影之下,那些鄯善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像是争论着一些什么。有一些人悄悄的跟在了队列之后,但是也有一些人慢慢的脱离了队列,重新躲回了阴影之下。

老千骑长依旧没有回头看。

因为当他走上这一条路之后,就已经注定是无法回头。

街道上的汉兵冷冷的看着这些人逐渐靠近。

为首的汉兵长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周边的汉军兵卒也同样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就等着号令一下,便是平推过去,将这些乱民斩杀当场。

就在汉兵长缓缓将战刀抽出半截的时候,忽然有传令兵从后方奔来,急急在汉兵长的身侧说了句什么。汉兵长一愣,然后再次确定命令,随后就啧了一声,下令撤退。

见到了汉兵长等撤退的时候,老千骑长愣住了。

街道上忽然之间响起了一片欢呼!

很多鄯善人不知道究竟是欢呼什么,但是就觉得似乎是他们逼迫了汉人的退让,所以他们就理应欢呼!

在欢呼声当中,那些原本退到了街道两边阴影下面的人,又有很多人又重新回到了队列之中,装作完全看不见周边投来鄙夷的眼神,兴高采烈的举着双手也开始欢呼,就像是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

老千骑长脸上没有任何的笑容,甚至步伐都有些迟疑了起来。

先前面对汉人兵卒阵列的时候,老千骑长的步伐是坚定的,一步一步没有丝毫的停顿,而现在,他却停了下来。在他身后,是很多鄯善人狂呼的脸,交错着,晃动着,就像是一张油彩斑斓的画布上,意识流派涂抹的复杂颜色。

他们的这种行为或许很有意义,也或许毫无意义。

但是不管怎样,这将是许多鄯善人生命中最不寻常的一天。

……_(:з」∠)_……

扜泥城皇宫。

一名鄯善小吏急急跑上来,在跨阶梯的时候一脚踩空,啪叽一声差点摔个狗啃屎,连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往大殿之内奔去。

大殿之内,氛围肃穆。

童格罗迦端坐在宝座上,而在他下首之处,则是前不久才刚刚赶来的首位大臣,辅佐大臣……

童格罗迦之前的第一次报价很显然没有让斐潜满意,但是也算是童格罗迦展示了自己的诚意,所以他争取了一点时间,可以召集臣子进行商议。

童格罗迦内心很是焦虑,尤其是他听闻说楼善小王子也召集了一些人,同样也在商议的时候。

究竟要给自己定什么价格,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童格罗迦感受到了后世打工仔面对人力HR的无奈和纠结,而就在这个时刻,他猛然间听闻小吏上报说老千骑长纠集了一批人,要到皇宫前来示威抗议!

『他要干什么?!需要他来示什么威?他有什么威?面陈厉害?他懂得什么才是利害?!』童格罗迦瞪圆了眼。他自己好不容易坐下来和汉人商议,眼见着就可以停战议和了,老千骑长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来破坏如今大好的局面?他是跟自己有仇么?当年没有提拔他作为万骑长可不就是因为这个家伙又顽固又执拗么?所以现在这老家伙记仇了,准备来坑害自己了?

『汉人将军怎么说?』一旁的辅佐大臣急急问道。

『汉人将军说这是鄯善内部的事情……最好我们自己能够处理……说,汉人将军说,如果再出动汉人兵卒,就要我们额外支付相关增加的汉人军费……』小吏一头是汗,『尊敬的王,这老千骑长快走到皇宫来了,跟在他后面的人越来越多……要是……要是……』

一听说要额外再加费,童格罗迦顿时就急了!

这都是加他的费!

花得他的钱!

都是他,以及他的父亲,他的爷爷,他祖辈辛辛苦苦一点点,从鄯善百姓牙缝里面抠出来,积攒下来的小钱钱!

积攒到了今天,容易么?!

而且关键是若是让楼善小王子抢到了前面去,最后鄯善国王宝座换人,岂不是多年努力化作黄沙,风吹一地鸡蛋壳,落得一个两手空空?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触怒汉人将军,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鄯善王国国王宝座!

这样才能有将来!

否则他童格罗迦就没有了光明,没有了希望!

童格罗迦咬牙切齿,他无比的痛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千骑长,甚至开始后悔当年怎么没有先安一个有的没的罪名干掉这个又顽固又执拗的老家伙!

『拦住他!』童格罗迦拍着桌案,『这个老家伙!他就是存心来捣乱的!他就没想让我好!他就是想要趁机报私仇!报我没有封他万骑长的仇!』

童格罗迦的目光转到了首位大臣身上,『你!你去拦住他!拦住他!』

首位大臣显然不怎么愿意,强笑道:『尊敬的王,这个事情么……』

『如果你不去,产生的汉人额外军费开销,都算在你头上!』童格罗迦咬着牙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背着我捞钱……』

首位大臣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咳嗽两声,『尊敬的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这是为了鄯善王国与大汉帝国的友好和平,我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很好。希望你做的事情,能像你的话那么漂亮。』童格罗迦挥着手,目光凶狠,『我派一队皇宫卫士跟你一起去。』

……_(:з」∠)_……

『你不该来……』

『偏偏我来了……』

嗯,首位大臣基本上不会冒这种政治上绝对不正确的风险,和老千骑长进行什么面谈。除非是真的有什么政治上的需求,才会做出如此显得有些愚蠢的行为来。故而当首位大臣出现在了老千骑长面前的时候,立刻表明是奉鄯善国王命令,让一行人立刻解散即刻回家。

老千骑长才想着要上前说什么,首位大臣便是下令动手了。

没有人在乎老千骑长想要述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在意究竟谁对谁错。当老千骑长将权柄交出去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资格。

既然身为贱民,那有什么资格议论国家朝政?

一时间血染长街。

那些队列之中的鄯善人,再一次面对冰冷的刀枪,只不过这一次朝他们挥舞刀枪的不是汉人,而是他们自己人。

他们惨叫着,被皇宫卫士一个个的砍翻在地上,鲜血流淌。

老千骑长似乎还被人砍下了头颅……

『看明白了么?』

斐潜和太史慈远远的站着,充当背景板。

『为什么?』太史慈有些疑惑,『主公,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要抵抗,为什么之前……现在又出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斐潜摇了摇头,『不一样。这些人多半是听闻说鄯善国王投降割地赔款的消息……或许是他们想要向鄯善国王表示一些什么,或许是他们觉得既然可以谈判就可以讨价还价,又或是什么其他的想法……但是现在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子义,现在明白了吧?有些事情,真不用我们汉人事必躬亲……否则的话到处都有叛乱,时时刻刻都有反叛,杀得越多,仇恨就越深……现在你看,这些人就不仅仅是恨我们了……他们之中也是有聪明人,可以用,可以给他们权柄,让其统兵,但是记住,在他们完全被教化之前,永远不能大用……』

『谨遵主公教诲。』太史慈拱手应答道,『不过,怎么才算是完全被教化了?』

『当他们第三代的孩子生下来之后,都只懂得汉人的好,厌弃他们原本的鄯善人的身份,为了获得一个汉民的户籍,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他们自己人下手的时候……』斐潜笑了笑,说道,『就算是基本上被教化了,可以初步用他们了……』

『三代人?岂不是要四五十年?』太史慈皱眉说道。

斐潜哈哈大笑,『子义可是觉得时间太长,无法在任上得全功?汉家千秋业,你我争朝夕。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办法……比如将鄯善国一分为二……他国越小,便越容易受到汉家影响,也就更容易教化。只不过这种拆分是要机缘,哈哈,或者说是一个合适的理由……就像是当下,有鄯善小王子楼善,又有童格罗迦,二人本身水火不容,就可以趁机一分为二……眼前这个事情,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鄯善小王子一定是非常高兴……』

是的,鄯善小王子会很高兴。不会因为鄯善国民的死而悲伤,而是高兴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太史慈目光一亮,『便如车师旧事?臣明白了!』

『略有些不同……关键之处便是在这里……』斐潜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血染的长街,『类似当下,让他们自己去做自己提……我想楼善小王子一定非常愿意知道这个消息,并且和他的王叔去好好掰扯一番……』

斐潜的目光幽幽。

这是一个及其典型的事件。

历史上每一个封建王朝的国家在败亡的时候,总有国民不相信实际上其国家已经腐败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总是有人会觉得或许还有救,或许还存在着希望,哪怕他们的国王整天只会醉生梦死吃喝玩乐,也会编造一个被奸臣蒙蔽的理由。

直至某一天,这个理由,这个虚假的梦,被血和火惊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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