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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
夏侯惇近日来,越发的沉默了。
『将主,这城外昨夜又是射入了箭书,说是……说是……』
护卫在一旁,有些支吾。
『说。』夏侯惇沉声皱眉。
护卫这才压低了声说道,『说是……可擒杀我等,然后献城投降便可既往不咎……』
护卫说着,将收到的箭书禀上。
夏侯惇拿过,皱着眉头看了,然后随手就丢在了桌案之上。
『将主?』心腹护卫低声问道。
夏侯惇沉吟片刻,『此乃离间之策。』
『将主,这要是万一……』心腹护卫低声说道,『不可不防啊……』
夏侯惇的目光微微有些闪动。
这几天骠骑人马呼啸来去,夏侯惇却没有多少骑兵可以应对。
每一队骠骑骑兵不多,夏侯惇也有一部分骑兵,可真要打起来,就很麻烦。
夏侯惇舍不得将所有的机动力量用在和这些骠骑骑兵纠缠上,因为骠骑骑兵明显可以轮换休整,而夏侯惇如果想要迎战,就必须疲于奔命。所以要么是大部队的步卒出动,要么就只能缩在城墙之后,于是黄成的骑兵就蹬鼻子上脸,三三两两的前来,见夏侯惇出动大部队就跑路,若是夏侯惇不动,黄成骑兵就冲到城墙左近,朝着城内投箭书。
虽然这种箭书,既没有指向性,又没有时效性,有的只是一些煽动性的言论但是效果么,确实也不错,至少这两天城中就开始有些人心惶惶起来。
崔氏叛变,再跳反,可以既往不咎?
这话,也有人信?
这或许和斐潜个人本身有关。
斐潜家族不大,所以也没有多少职位是要留给斐氏的,对于其他姓氏的将领也好,官吏也罢,都会比在山东之处有更大的空间。在斐潜之下,荆襄派固然是较为雄浑,但是西凉派也不弱,河东关中川蜀本土之人也有不少如今晋身于骠骑麾下。
骠骑大将军,不仅是擅长于征战,也同样擅长于政治,转化矛盾,把握人心,调和冲突,基本上这些年都展现出来了。
所以如果说骠骑真可以赦免崔氏献城之罪,说不得崔氏还真有可能在局势不妙的情况又再次跳反……
现在的局面,对于夏侯惇来说,有些和他预料的出入太大了些。
这一次进军关中,原本以为是十拿九稳。
结果……
河东之地,虽说拿下了太原晋阳,但是其余太原诸县么……
大部队不敢往外派,毕竟晋阳才是本体。
小部队派出去,没什么用,在半道上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羌人胡人给劫了。
这些时日来,连带着从滏口陉的通道都有些危险,运输粮草人员的队列已经连番示警,说是遇到了小股羌胡的侵扰,要不是说运输粮草的都是夏侯氏和曹氏核心子弟,坚强抵抗,说不得粮道都会被这些羌胡给断了。
再加上前几日打探而来的消息……
夏侯惇知道,那些早些日前攻入河东的人马,如今已然陷落。河东之地,并非像是原本预料的那样,混沌纷乱,人心不一。
至于关中,那就更是出乎夏侯惇,甚至是出乎曹操预料了。
关中士族,竟然都甘心伏低做小?
还是别有其他隐情在内?
夏侯惇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神不定。
其实这也不能怪曹操的情报机构不给力,而是华夏一项传统。
士族么,早就习惯了又当又立。
关中河东的一些士族子弟,在斐潜之下,虽然说损失了不少在原本土地上的收益,但是同样也多了不少在贸易当中的获利!
只不过这些人么,总是喜欢将自己损失的夸大,然后隐藏自己所获得的好处,越是商业化的士族子弟,便是越是如此,自己成本总是吹到天上去,动不动就是赔本赔钱赔得裤衩都穿不起,若说起利润来便是矢口否认,实在拗不过了,也仅仅会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让棒子最伤自尊心的手势来表示,自己真的就只是赚亿点点……
故而,当曹操的情报探子在关中河东打探的时候,往往听到的就是这些关中河东的士族子弟在哀叹,在抱怨,在讥讽等等,就以为关中河东之地的士族对于斐潜执政很是不满。实际上,不满确实都有,就算是斐潜换成了山东一般的作态,也同样会有在野党试图在鸡蛋里面挑出骨头来,但没有曹操手下的那些情报探子以为的那么大,那么强烈。
毕竟人喜欢听自己想要听的,看自己想要看的,这种信息的茧房,更多的时候是人们自己钻进去的,又可奈何之?
直至夏侯惇攻下了晋阳,开始真切的到了河东,感受和接触到了河东的事实之后,才渐渐的明白其中的问题,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就像是从山上滚落的石头,凭夏侯惇个人之力,已然无法挽回。
夏侯惇以为,当斐潜得知了太原有失,晋阳沦陷之后,必然会起大军前来攻伐,可是没想到斐潜竟然就像是浑然无所谓一般,只是派遣了些游骑,在晋阳周边游弋,时不时的射几封箭书,或是劝降,或是煽动,看着像是示弱,可是夏侯惇却不敢掉以轻心。
斐潜这是真有把握,还是力有不逮?
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是夏侯惇当下心中真的是存有这么一份的冀希。
『此事不可大张旗鼓……』夏侯惇说道,『若是搅扰人心纷乱,倒是落了敌方下怀……』
心腹护卫还想要继续说什么,夏侯惇却抬起手,制止了心腹护卫的话,『如今之重,依旧是小心应对骠骑之军……此战之初,原以为可速平关中,如今看来,确实是冒失了……』
『将主!』护卫有些惊讶。
夏侯惇却并没有因此就避讳自己的过错,『故而当下应以稳重为主,不可有失……四门城防,当严加巡查,城中听瓮,每隔时辰便当静听……还有,假调粮之名,先将晋阳城中辎重,送往滏口陉军寨之中,以备不时之用……』
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很难,但夏侯惇觉得自己错了,所以他认错。
他现在要做两手准备了。
他没有对于心腹护卫有什么隐瞒。
『将主……』心腹护卫低声说道,『将主之意是……我们准备撤兵了?』
夏侯惇摇头说道:『不着急撤兵,我们先要在此坚守些时日,至少可以牵制骠骑万余人马,让主公有更多力量进攻……若是主公攻略河东顺利……说不得还可以兵汇一处……』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领兵方法,夏侯惇对于自己部曲,并没有觉得谈论失败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将话说开了,并且做好了准备,让人把之前的挫败感和怕被怪罪的惶恐都消了,才不会导致之前的一些坏情绪影响到后面的战事。
如今局势变化,夏侯惇对整个太原战略进行了调整,从进攻状态,改变成为防守策略。
『那么,将主……』护卫看了看外面,『这崔氏……如果说……』
『呵呵……若崔氏真有些想法……』夏侯惇低声笑了笑,『岂不更妙?』
……
……
河东,猗县南。
一队长长的队列,正在行进,其中只有少数是曹军正卒,其余大部分都是辅兵和民夫。
结硬营,以堡垒式推进。
这就是曹军的进攻方式,而这些营地自然不可能凭空而生。
曹军辅兵老灶头拿着他的『武器』,一柄锄头,一个箩筐。
他原先是有一把刀的,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那把刀就丢了,然后被好一顿的责骂,差点被砍头,再往后他有了一柄长枪,结果他也用不好,最后就换成了锄头……
一用就用了好多年。
老灶头是流民,后来才被征召到了军伍之中。
在没有成为流民之前,他原本是种田的农夫,他不擅长拿刀,却擅长拿锄头。
他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了……
只是偶尔在梦里会见到那铺天盖地的火和血,见到数不清的尸体堆叠成山,见到他的亲人就在尸山之中,瞪着眼,伸着手,流着血……
痛苦让他承受不住。
渐渐地,什么都不敢去想,心如死灰。
什么都不想之后,倒也活了下来。
不过,也就是活着而已。
老灶头抬头望去,看见了前方狼烟腾起。
老灶头已经很累了,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能走这么远的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见这么多的人。
活人,还有死人。
他年轻的时候,最远的路不过是去赶集的路,最多的人便是大集上的人。
他生下来的时候,便是有游方的道人说是他命好,落难之时有贵人相助……
他的父母很是开心,给了游方道人大半斗的粗麦为谢。
老灶头觉得自己确实是遇到了『贵人』,这些年死的人多了去了,而他一个不会舞刀弄枪的乡下农夫,竟然还能在这样的乱世里面混口饭吃,确实要感谢『贵人』。
死很简单,但是也很不简单。
真心寻死的话,那真的什么都能死。
可是人总是要寻活的,求活不能,又求死不能,才是最为痛苦的。
老灶头作为辅兵的什长,就是带着一队辅兵,领着一群民夫,赶去前方修建一个新的曹军营地。
锄头。
箩筐。
气力。
人命。
曹军大营,便是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矗立起来。
队列前方,民夫踉踉跄跄。
虽然说当下风雪稍停,但是依旧寒冷交加,而老灶头这样的辅兵,多少还有一件破旧的大汉军袍,至于那些民夫,很多只是穿着一身短襦,光着腿,能有几块破布裹身,便是已经非常好了。
加上这一段时间来,粮草转运困顿,原本的餐食如今是减了又减,到了当下,一天之食也就是一碗稀汤,一个掺杂了砂石木屑的黑饼。
许多人都是又冷又饿,头昏眼花。
一名民夫不知道是腿软,还是踩空了,歪斜了一下,然后一头摔到了地上,顿时引得队列一乱。
『兀那刁民,连路都走不好!』
顿时就有另外一个辅兵什长,提着一根暗红色的短棍就上去了,二话不说就往那名摔倒的民夫的大腿屁股上抽打。
那民夫被抽得在地上翻滚,却听不见哀嚎惨叫,似乎连痛都只是剩下了本能,人已经麻木。
没有惨叫声,便是多少让那名辅兵什长觉得不爽。
那名辅兵什长其实也和老灶头一样,是流民出身。
只不过那人和老灶头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流民,而是辅兵什长了,是成为了管理流民之人了,自然不能继续拿着锄头,应该拿着刀枪,再不济也要提一根棍棒,方能体现出自家威风来。
故而若是那摔倒的民夫哀鸣几声,然后跪求宽恕,说不得那辅兵什长心中得了些许爽利,便是饶将过去,可偏偏那民夫连哀嚎都无,只是闷哼打滚,那岂不是让人觉得辅兵什长有意放水,亦或是连抽打训勉的气力都没了?
那名辅兵什长便是一瞪眼,一咬牙,手中的棍棒也就从抽打民夫的大腿屁股肉厚些的地方,变了方向,一棍抽在其面颊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飙飞!
『好咧!憋打咧!』老灶头往前两步,伸手抓住了那名辅兵什长的染血棍棒。
那名辅兵什长面色狰狞,瞪目呲牙,宛如欲食人血人肉一般,根本不听老灶头的,便是要抽棍再打。
有些人穿上了长衫,拱了城内的白菜,便是觉得可以盖住自己的泥腿,从此就是人上之人,可以喝人血,吃人肉了,与贱民刁民再不可同伍而论之,面对与自己原先一样的泥腿子的时候,下起手来比旁人还要更狠三分,一方面是为了彰显自己决然,杀人吃人无所顾忌,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向长衫阶层表示忠心,以期更上一层。
若是被人叱责,或是查处,便只是往上头推脱,表面上像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但是实际上不过就是为了心中那点肮脏贪欲,将人血染红自己头上官帽。
老灶头握得紧,那名辅兵什长一时抽不出,这才抖着脸上横肉,『老灶头,你这是什么意义?!』
『没啥意思……』老灶头说道,『要是到了地头,这小子偷懒不干活,你打死了他,也就罢了……但这还在半道上,别说打死了,就算是打残了,是不是就少了一个人力?少了一个人力,是不是到了地头就要大伙儿其他人多担一份土,多挖一块石头?要不,俺不拦着,到时候该他干的活,算你头上?』
『……』那辅兵什长脸上横肉跳了跳,手上也就松了劲力,从老灶头手里慢慢的抽出了棍棒,站在原地,呸了一口浓痰到那倒地民夫的身上,然后喝道,『看在老灶头的颜面上,就暂且先放过这个贱人!贱人!听清楚了!再行偷懒,仔细你的小命!!都站着干什么?!动起来!都他娘的动起来!』
那辅兵什长,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走咧。』老灶头示意边上的人将倒地民夫搀扶起来,继续向前走。
或许是见老灶头较为平和,便是有民夫壮着胆子问道:『老军爷,这……这仗,还要打多久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这都是关中贼惹的祸咧!』老灶头说道,『陛下都说咧,关中关西都是贼人,丞相这才领兵征讨,只要打赢咧,我们就可以回去咧……』
『关中是贼人?』有人问道。
『对着咧。』老灶头点头,『之前俺还不太明白,后来才知道这关中人啊,和西羌人都混到一起咧,要不是丞相保护了我们山东啊,怕不是都被羌人胡人抓去咧!』
老灶头一边走,一边说着。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正是因为不太明白,所以半桶水晃荡起来,才会想要有一种倾述,或是印证的想法。
『当年啊,西羌乱着咧!后来就是那个西羌的坏人,祸祸了雒阳……现在那关中人,又是和西羌人在一起咧,这不是贼人又是什么?』老灶头说着,也是难过了起来,『哎呀,这些年,都死了多少人咧……』
老灶头能接触到的外界信息并不多。
既然大家都是说曹操是个好丞相,那么就应该是个好丞相……
毕竟老灶头心中,也确实是期盼着大汉能有一个好丞相,能够带着大伙脱离苦痛,重获新生。
这样老灶头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也才觉得自己跟着曹军辛辛苦苦,是值得的,是为了大汉的中兴,是为了天下的平定。
他的苦,他的累,他所有的一切,才有价值。
老灶头一边走,一边说,『关中贼想要打仗,不会像是丞相一样照顾俺们的性命,所以只好打咧,打赢了,就行咧……』
『照顾……性命……』那被殴打得满脸血的民夫,只是在头上随便抹了一层土止血,踉跄的走着,口中喃喃的重复着,『……照顾……俺们……性命……』
『嗯……』老灶头上前,看了看那民夫的伤口,『行了,不流血咧……打仗么,死人都是难免,但你要好好活下去……大伙儿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老灶头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周边的民夫,『大伙儿都是一样,都要好好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么……等到这仗打完了,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抬起手,向着前方指了一下,『大伙儿都听俺说……关中被贼人夺了,俺们总是要拿回来的!要不然到时候那些胡人贼人又来祸祸,怎么办?大伙儿现在好好干活,就有饭吃,这天下,总不能老打仗么,总是要耕地种田吃饭的么,现在苦一苦,熬过去了,到时候就有田地可以耕作咧!』
老灶头望着前方,带着希望。
他相信这一点,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至少,大汉山东之中那些穿长衫的,都是这么说的。那些人长得又好,穿得也光鲜,又懂得很多老灶头不懂的事情,说话也好听着呢,不至于骗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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