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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荀攸疑惑不解的面容,叶横舟坦然道:

“毕竟我们所代表的利益,与世家在根本上,终究是南辕北辙。有些援助,你们就算给了,我也不会收的。

所以,我只要些出身贫家的读书人就好。”

正如叶横舟所说,他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这些出身世家的儒家子弟。

毕竟他想要的,是将这狗屁龙气体系彻底推翻,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诉求,显然已经触及到了那些受益群体的核心利益,这是你死我活,没有丝毫妥协的斗争,两者间自然不存任何缓和空间。

经学世家,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真正的目标,是那些出身贫寒、因天资聪颖而被选入儒门的中下层弟子。

这些人多数是出身最底层的农家子,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天然抱着对“穷人”乃至“太平道”的同情。

尽管在师门长辈的要求下,出于对“忠义”的坚持,他们会对太平道发起攻击,但很多时候,他们其实更希望将这些人拉到自己一边。

他们中有些人对“太平道”的认同,有时甚至还会胜过对那些因手握原始股、掌控注经权,生来便可富贵一生的经学世家的认同。

这些人,才是真正值得争取,能够和太平道真心站在同一阵线里的潜在盟友。

当然,如果有世家中人,能够真心认同太平道的理论,为建设太平而抛头颅、洒热血,叶横舟自然也能够接纳他,成为太平道中一员。

荀攸没想到叶横舟会如此直言不讳,面色有些古怪,稍愣了愣。

叶横舟见他一时不答话,挑眉,问道:

“公达,此事可有为难之处?”

荀攸这才回过神来,摇头拱手道:

“谈不上为难,只是不意山主竟然诚挚至此,固有些惊讶而已。

山主既已有主见,我自当遵从。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

“哦?”

张晟有些疑惑地出声,叶横舟却像是已有预料一般,微笑起来:

“我就知道,传达口信这种小事,如何用得上你荀公达的才识,你既然来了,定然是别有所求。

念在我对你印象不错的份上,讲吧,只要不过分,允你又如何?”

荀攸躬身作揖,沉声道:

“多谢山主赏识,我自幼研习‘礼记’,钻研《大同篇》不得其解,如今所求,便是留在山上,以求解‘天下大同’四字而已!”

迎着张晟与叶横舟的视线,荀攸叹息一声:

“我幼年失怙,无人管束,为求解经中真意,走过很多地方,出过海,进过山,我……见过很多人。”荀攸顿了顿,苦笑着道,“太平道……或许里面的确有着很多想要打着这个旗号,为祸世间的妖人匪类,但更多数,都是可怜人。”

生于经学世家,荀攸自幼接受的仁德教育,令他有了一颗同情穷苦人的善良心地,他也并不认为黄巾之流是多么罪该万死。

“说到底是天子……不,是朝廷抚民无方,若都有一条大路走,又有几人肯去追随黄巾杀头造反?”

一时激动,差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荀攸硬生生改口,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叶横舟看在眼里,却甚为放心。

因为他感觉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义愤与激动都非是作假,而是情真意切、诚挚至极。

于是他无视了欲言又止的张晟,直接伸出手,笑着道:

“‘大同’也好,‘太平’也好,总归都是要人去建设。你既然想要求解‘大同’二字,那我便先送你一句话,‘且去做事’。”

荀攸面色一肃,拱手道:

“谨受教。”

等到荀攸离开屋子后,叶横舟又看向张晟,吩咐道:

“等那些年轻士子上山后,先领着他们读读太平经,在培养中层管理前,要优先竖立他们对‘太平’的信仰。”

张晟肃然颔首,到现在,他自然也明白了叶横舟的意思,自家这位山主分明是想借儒门的鸡,生太平道的蛋。

然后他又反应过来叶横舟这番吩咐背后潜藏的含义,有些疑惑地道:

“山主,那伱是要去……?”

叶横舟微微颔首:

“当今之世,若欲有所作为,根子终究还是要落到个人武力上。

现在有童枪神在上山,足可替我守得一方安宁,我自然要抓紧时间,参悟‘洞极经’,以期更高境界。”

张晟有些惊喜:

“山主,你莫非已……?”

叶横舟摇摇头:

“不好说,总之,山中事务就先交给你了,遇事不决,可与荀攸、戏志才二人商议,我这些日子也会留在山中,耕田参武,真有大事,随时来找我。”

在先前那一个多月时间里,叶横舟将心思都用在了整编军队,训练士卒,建设根据地上,自己拿来练武的时间,只有可怜的那么一点。

现在,他要把剩下来的时间都用在自己身上,拿来将重新构筑的武学体系推演至顶峰,还要继续参悟“太平洞极经”这本五星层次的秘籍,以求取得神意上的突破,更要试图将雷刀也祭炼到能够“以神御刀,如臂指使”的如意境界。

如此种种,都需要耗费苦功才能成就,所以叶横舟才会将山中俗务事先托付给张晟。

张晟肃然颔首,他当然能够明白叶横舟的选择,却不得不问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山主,若是汉军大举兴兵而来,咱们是否要事先做好转移的准备?”

叶横舟摇摇头:

“在赵融都失败后,朝中若真有心针对我等,就要做好彻底扫荡太行山的准备。

兴如此重兵,非是小事,整顿军甲,储备粮草,集合各方力量……都需要时间。”

年纪虽轻,却已身为宿将,叶横舟直接给出自己的判断:

“总之,秋收之前,汉军难以兴兵。而且……这还是保守估计。”

说到这里,叶横舟目光闪烁,面露笑意:

“就凭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说不定到时候,朝中光是打口水仗,就得耗费个把月。

到最后,等来的到底是招抚的使者,还是讨伐的大军,也说不太准呢。”

张晟同样面露笑意,对叶横舟的嘲讽颇为认同。

以朝廷诸公如今立场分明,极端对立的局势来看,真要敲定如此重大的事宜,还真就没那么简单。

叶横舟背着手,悠悠道:

“这次儒门派人来谈条件,恰恰证明,朝中或有大变,届时若是儒门诚心诛宦,我也可搭一把手,来个火中取栗,也未尝不可。”

言毕,他转过头来,直面张晟,吩咐道:

“等我闭关后,你可带领典韦、赵云两人,出太行,收常山、巨鹿,再按兵不动,约束手下道众,做出望邯郸而不取的架势。

切记,不要急着传播教义,摆足待价而沽的姿态。”

张晟立即明白了叶横舟的意思:

“你是说,试探朝中反应?”

叶横舟颔首:

“既然他们为难,咱们就加一把火,只要稍微展露出些进取态势,届时只要看朝中如何反应,咱们便能一窥中枢虚实,也便于日后行动。”

张晟又有些不解:

“既然如此,何不您亲自……”

叶横舟却摇头道:

“军中威望最易得,只要带兵打几场胜仗就是了,以白骑之才,兼有赵云、典韦二将辅佐,取常山便是易如反掌。

届时,你这‘大祭酒’之职,才足以服众,名副其实。”

感受到那股潜藏于言语中的期望与信任,张晟胸口一突,有些情难自抑,他没想到,叶横舟做出这番安排,竟然是为了让权于他。

他刚想说些什么,叶横舟已经加快步伐,上山去了,唯有声音遥遥传来:

“白骑,且去做事。”

——

中平五年,四月初三。

厉兵秣马的黑山军三千精骑,以风卷残云之势,突入冀州,破常山,一时间烽烟交乱,黄旗蔽空。

见此军容,饥荒已久的郡城守军皆丧胆,黑山军旗帜所向,竟只有追亡逐北,绝无锋刃相搏。

三日内,奔袭数百里,连战连捷,尽收两郡一十四县,更隔绝了常山与邯郸的路途。

冀州本就是当初黄巾起事的大本营,太平道在此地尽得人心,故而打着黄旗的黑山军一至,虽不至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地步,却也算得上是民众竭诚欢迎。

为了回报这份信任,黑山军在打下常山、巨鹿两地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城外扎营,并派出道人,进城为常山民众发粮发符水,更遣精兵在常山境内巡游,清剿游荡的妖变者们,真正做到了秋毫无犯四字。

——

“秋收之前,总归是难以兴兵的。”

濯龙园内,一处凉亭下,君臣相对。

天子面前的桌子上,山峦起伏,江河纵横,赫然是太行山周遭囊括上党、河内、常山等郡的舆图。

天子注视着这张舆图,眉头紧锁,黑山军正式起事的消息传入北宫后,就连他这位终日只知享乐的天子,也不免感到有些惶恐,故而急招宿将入宫,商讨应敌之策。

而站在他身前那名颇具风霜之色的老将却像是没看见那样,向着天子微微拱手,直言道:

“陛下,恕老臣直言,若是兴大军而讨山贼,实为前所未有之事,此举非但有损我汉家颜面,更是劳民伤财。”

说到这里,老人摇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天子不甘心地道:

“就算不能荡平太行,难道还不能收服常山、巨鹿两郡吗?”

老将只是淡然道:

“收服这两郡倒是不难,但贼寇既然只取两郡而止兵,只怕是存了待价而沽的心思。

昔日天子不是允了那张燕‘平难中郎将’之职,令其统诸河北?

我观彼辈此举,也旨在提醒陛下此事,若能再遣一使者前往招抚,或有可为。”

天子听得此言,羞怒不已,一拍桌子,低斥道:

“老将军!我敬你威望,才请你来此奏对,何故出此讥讽之言?!朕,朕难道不是为了国家着想?!”

隐为大汉兵家第一人的皇甫嵩没有回话,只是瞥了眼这座濯龙园的环境,双膝跪地,垂首不语。

天子当然明白这位老将军的意思——你刘宏若是为了国家着想,岂会在此处卖官鬻爵,残天下而足你一人之享乐?

可他却并未动怒,只是颓然道:

“老将军,朕、朕又何尝愿见汉室天下倾颓至此?”

情至深处,他眼中甚至出现点点晶莹,天子迈着虚弱无力的步伐,来到皇甫嵩身前,将这位“国之干城”缓缓扶起,动情道:

“老将军,事已至此,你我君臣正该齐心合力,何必做此小儿态?朕保证,若能解决此事,必会励精图治,以求汉室重光。”

被天子如此礼遇,皇甫嵩心中却没感到半点温暖,反而只有一片悲凉。

——陛下,即便已到如此境地,您仍要跟老臣虚与委蛇吗?

事实上,皇甫嵩今夜提出招降黑山军之事,只是想借此事,试探这位陛下的态度而已。

若他坚决不招降,皇甫嵩反而会松一口气,转而厉兵秣马,预备征讨这野心甚大的“黑山老妖”。

可现在天子如此态度,却让皇甫嵩一腔报国热血骤然冷却。

纵然是他这般的忠臣良将,都不免觉得无话可说。

好在,皇甫嵩终究是世食汉禄的忠义之人,稍平复了下心绪,便正色道:

“陛下,老臣方才所言,的确是用兵之正理。但招抚一事,却是断不可为!”

“此言差矣!”

忽闻一声清喝声自门外远传来,皇甫嵩回过头去,却见一名高冠博带的老人昂然而入。

正是汝南袁氏的代表人物之一,司徒袁隗。

袁隗看也不看皇甫嵩一眼,而是直接盯着天子,拱手坦然道:

“陛下,董仲颖来信,言凉州汹汹,今秋必反。而今太行黑山贼,已非心腹大患,允彼辈一个平难中郎将,便能稳固河北之地,何乐而不为?

此时若兴兵扫荡太行,能否功成尚在两可之间,最要紧处则在于,会让凉州叛军有机可乘。

彼辈先前一举进犯三辅,早已探清我等虚实,若此时露出破绽,只怕……”

袁隗这番话的确是鞭辟入里,本就优柔寡断的天子,再一次迟疑了起来。

毕竟太行山那群山贼到底能造成多大的麻烦,还未有定数,但凉州却早就是本朝心腹大患。

前几年边章、韩遂等人的叛乱,甚至侵犯三辅,侵逼园陵。更令朝廷有了彻底抛弃西凉之念,可见其人为祸之深远。

昔日之景,犹在眼前,教天子如何敢再想?

袁隗身旁,皇甫嵩欲言又止,瞥见天子的神情后,复又无言。

他本想说,以这批山贼的组织度和凝聚力,假以时日,恐怕会是比黄巾更可怕的大敌,区区凉州叛军,又算得什么?

皇甫嵩知道,袁隗这种人,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太行黑山贼、什么凉州叛军,他只关心自己在中枢的地位、在朝堂的权力。

但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他皇甫义真不行。

原因很简单,皇甫嵩自己就是个被朝中诸公鄙夷,猜忌的凉州边郡武人。

对儒门手段深有体会的皇甫嵩毫不怀疑,只要他在这个问题上,敢说一句话,那遭殃的就不只是他本人,而是整个皇甫家族。

皇甫嵩只能选择沉默。

就这样,他试图拯救汉室的最后计划,还未正式开展,就因复杂的朝争而胎死腹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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