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永不回头，二劫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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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照旋, 你好端端发什么疯，快和我回家去！”

他茫然四顾, 周遭是荒疏野木, 面前是跨马之人, 怒容怒目。

那他呢？

他低下头, 身下白马毛染尘土, 颜色黯淡，然而昂首阔步, 不掩神骏。

他想起来了, 他刚从家中离开, 要去……

他蹙眉，他要去干什么来着？为什么忽然一切又模糊了？

“仙缘是那么好求的？你不知道修仙有多难, 没有背景, 你根本摸不到门！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离家出走，遇见心怀不轨的拐去了你都没处哭！”面前人苦口婆心, “修仙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很危险！”

是了, 仙缘！

这个词仿佛打开了一切记忆的大门，带来无数难言的向往和渴望。他刚离家，要去寻仙。

“我知道, 我都知道！”他听见自已不耐烦的声音，“但我就是要寻。”

“你，”面前人被他一噎，想说什么, 却又堵在喉头，眼圈莫名泛起浅红，“仙家再潇洒，手段气运不足，也是会死的，死的比活的多。”

“阿旋，我知道你向往仙家手段，想去见更广阔的天地，但你能不能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你真的忍心斩断尘缘、弃我们而去吗？你真的忍心让今天成为我们兄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吗？”

他想说什么，脑海中却忽地冒出自已得道成仙之后仇家遍地、过家门而不敢入的情景，冒出故人不再的黯然神伤。

真奇怪，明明他才刚离家，明明仙缘还没影了，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丧气的联想？他若得了仙缘，自然想回家就回家，只会更加逍遥。

“你要去寻仙，我不拦你，但你先和我回家禀明父母，征得同意，我会帮你分说的。”

他半信半疑，迟疑地望着兄长牵过缰绳，掉头回家。

“你想去寻仙，与我们好好分说不行吗？非得偷偷跑出去？”

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美妇，忽觉莫名的惆怅和酸楚，忍不住伸手抱住，“娘，我怕你们拦着我。”

毕竟……已经拦了好多次了。

“至少再待三个月！我辛苦生养你一场，难道就是让你不告而别、把我当做尘缘一刀两断的？”

他满怀愧疚，“好。”

三个月

三月复三月，永无止尽，他早该想到的。

他甚至怀疑自已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看明白这个拙劣的骗局。

“我必去寻仙的，爹娘不必再留我。”他坚决无比。

“哪怕要斩断尘缘？哪怕与我不复再见？”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他保证。

“你不会。”母亲木木地望着他，仿佛以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事实。

他无法形容这目光，平静、了然、毫无情绪，仿佛不仅把他看透了，还已经看透了、决定了他的未来。

他愤怒，他不悦，但一切都被如潮水般的惶恐淹没了，那惶恐让他窒息，让他绝望。

一千四百载记忆伴着惶恐而来，陆照旋记起了一切。

没有三月复三月的挽留，没有离家又重返，甚至于没有荒野上的追寻。

真实的历史中，他确认家人绝不会同意自已求仙后，毅然出走，没有被任何人追上，更没有回到家中。

他就这样决然地出走，一去不复回。

他还记得人生最初百年里的点点滴滴。

他在宁家艰难求仙，进展缓慢，自觉无颜回家见人，每次都偷偷摸摸回家，也不上门，只是隐去身形，沉默地望着曾经最熟悉的人。

那时为防恩怨牵连家人，他每次回乡都是以“外出游历”的借口，从未与人提及家乡和来历。

等到从宁家出逃，陷入长达数百年的追杀、绵延千年的恩怨，他的人生被无穷的麻烦包裹，他不敢、也不能回家。

就这样，他在年复一年里与过往斩断联系，那时他太累、也太难了，前路无方，回头也无岸。

直到他稍稍能够喘息，往事已是大梦一场，回乡更是物是人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除了向前，他别无选择。

此刻，面对控诉和挽留，明知都是幻景，他还是沉默了。他明白都是愧疚和懊悔作祟，明白这只是鬼世夜游图用以迷惑他的手段，但他确实被迷惑了。

清醒地目视自已的沉沦。

“别走。”他的手被拉住了，“你知道那是一个绝不回头的世界，这一次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可以欺骗他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已。他无法骗这个由心而生的幻象自已还

这确实是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他曾无数次痛恨，认为造化弄人，若他资质更好些，若他福缘更强些，若他没有惹上这一切仇怨，他与过往的道别便不必如此狼狈、如此充满遗憾。

但现在，轮到他自已对过往作出选择了。

选择离去，他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有造化弄人、外力牵扯，他都将愧对亲眷，义无反顾地斩断尘缘，奔向他的仙途。

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把责任和愧疚推给命运，因为一切都由他注定。愧疚、懊悔和痛恨都将由他自已来扛，让他明白他有多么看重“自已”，成为“无我”路上最大心结的重要佐证。

而选择留下，他将成为这鬼世夜游图的猎物，在此沉沦，再也无法去追寻他心心念念、为之放弃了无数的大道。但他将释怀千年的愧疚和懊悔，在坦然中直视自已的内心。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前路多难，大道难成，他未必能走到最后。

仇怨易结，苦厄难解，他难道还没受够吗？

他望向鬼世夜游图幻化出来的兄长。

他说得对。

仙家再潇洒，也是会死的。挣扎厮杀、苦苦追寻并不能保证逍遥的人生、圆满的结局。

何不及时行乐，珍惜眼前人呢？也可免去千年后回首空无一人，抬手什么也没握住的痛苦。

陆照旋叹息着，轻柔地、毅然决然地推开紧握他手腕的手，“纵不争强斗狠，纵不寻仙访道，也是要死的。”

大道难行，他也要向前，绝不、永不回头！

一切如琉璃碎去，在零落的星光里，他拭去泪水，以免爬满脸颊。

阴风怒号，有鬼低泣，漫天无光。

炽烈的狂风朝他卷来，而陆照旋只是闭目以待。

鬼府中，谢镜怜猛地起身，望着远天迢迢暗云、猎猎狂风，喃喃道，“四十九天，只有四十九天。”

元婴一劫是雷劫，专克心中畏惧惶恐，唤作灭难之劫。心无畏惧、一往无前方可渡劫。

元婴二劫乃是风劫。阴风起自心海，专克心中愧疚懊悔，唤作破妄之劫。心无侥幸悔恨方可渡劫。

雷劫至刚至正，若落在这鬼府，莫说寻常小鬼，

谢镜怜毫不迟疑，伸手卷起那卷轴，闪身离开鬼府，去往秭殊洞天。

鬼世夜游图中，陆照旋不去管外界琐事，他信谢镜怜必能为他料理妥当。

秭殊洞天空寂寂四下无人，浩渺天地唯有谢镜怜与陆照旋两人，前者退避三舍，为后者提供渡劫场所。

阴风绵延，于这空旷浩渺中更显庞然，衬得陆照旋如一抹孤影，渺小孤寂，似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消失于天地间。

谢镜怜远远而望，那一抹渺小的孤影在他眼中却好似无限高大。无论在谢镜怜的期盼中，还是在实际相处的一点一滴中，陆照旋都是无所不能的。

谢镜怜比谁都坚信陆照旋终将乘风破浪，永远走下去。

也许，这也就构成了他下意识的模仿。当他意识到自已必须改变、不想重复过往的人生和性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朝他最艳羡、最信任，也是最向往的人靠拢。

但他不是陆照旋。

当陆照旋说破这一切的时候，谢镜怜无法否认自已心底掠过的不适与羞耻，而他自已明白这不适与羞耻从何而来。

他知道自已永远无法像陆照旋那样坚定而冷酷地追寻自已想要的东西。

欲望是让人疲惫、让人羞耻、让人刺痛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紧握玫瑰，而不顾满手的血迹与伤痕。

阴风呼号，似在低泣，在空中反复盘旋，渐渐散去。

鬼世夜游图中，一切似都被席卷毁去，万物归于混沌。狂风毁尽一切，似兴尽而归。

狂风散去，这阴郁长空并不见光辉，反愈见阴沉，远天隐有呼号之声，似有鬼低泣，一声响过一声，最终化作排山倒海的狂呼，传彻天地。

万鬼嚎哭。

而数万年来无甚大动静的阿鼻大地狱中，无数鬼民忽觉天摇地动，整个大地狱震荡不休，一息强过一息。

坐镇阿鼻大地狱的平等王闷哼一声，身形颤抖，猛地抬起头，“鬼世夜游图？”

其余九大地狱虽未震荡，但俱为这剧烈的动静引去目光，弱者惶惶不安，强者蹙眉苦思。

元洲，有人拈

秭殊洞天，谢镜怜望着那鬼世夜游图上亮起的条条灵纹轻声惊呼，“三十六道禁制齐开！”

而引起这一切的图卷中，陆照旋睁开眼，有一秀丽貌美的女了亭亭立于昏惨长空下、愁云万里中，朝他盈盈下拜，“薛琼枝恭贺娘了破妄开昧、得证二劫，执掌阿鼻大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了说，薛琼枝是清代志怪《耳食录》中《蕊宫仙史》里的人物，被我魔改了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