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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赵嘉回到畜场,天空已经放晴。碧绿的草丛中, 滚落拇指肚大小的冰晶, 阳光照耀下, 外层已经开始融化。
赵嘉跳下马背,将一路护在怀中的卫青抱到地上。
四头身站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布袋, 查看野鸭蛋是否完好。确定没有一颗损坏,才扬起明亮的笑容,对赵嘉道:“郎君,一枚都没破!”
“好。”赵嘉摸摸卫青的头,让他将鸭蛋送去给孙媪。
“问问孙媪是否能孵, 如果不能,今日就煮了吧。”
突来的冰雹搅乱了赵嘉的心绪, 愉悦的心情消失无踪, 很快被满心担忧所取代。去岁边郡遭逢雪灾, 田亩尽数绝收。今年春耕之后, 边民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哪料会降下冰雹!
推开枣红马凑过来的头,赵嘉用力搓了搓脸。幸亏还有畜场, 若是全靠田地出产, 今年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熊伯可回来了?”牵着枣红马走到围栏边, 赵嘉唤住一名青壮。看对方狼狈的样子, 明显是顶着冰雹赶回。
“回郎君, 熊伯还在田里。”青壮放下破损的犁具,抹去脸上的水渍。
“佣耕也在?”赵嘉问道。
“都在。”青壮点头道,“雨雹砸在田里,不少谷子被砸倒。熊伯和长伯带人下田,看看还有多少能救。”
赵嘉没有再问,跃身上马,准备亲自去田中看一看。
见他上马要走,季豹忙饮尽碗中温水,用袖子抹了抹下颌,回身取下猎来的野鸭,顺便将金雕绑住腿,一并交给送水的妇人。
“野鸭收拾好,交给孙媪烹制。金雕好生养着,郎君说养好了再放走。”
“不拔毛吃掉?”妇人倒提起金雕,和抓只芦花鸡没两样。
金雕听不懂人言,却能感受到“危险”,立即挣扎着大叫。
卢信和公孙敖正在检查围栏,听到嘹亮的鸣叫,一齐望过来,就见季豹打马而去,一名妇人提走野鸭,另一人抓住金雕的腿,正单手托起它受伤的翅膀。
“是雕?”卢信一边将木板架到木桩之间,一边诧异道。
“看样子是受伤了。”公孙敖抓起麻绳,将木板固定住。
阿鲁和阿蛮将煮熟的豆渣倒进食槽,抓住几头公羊的角,断奶不久的小羊才敢上前,争抢着食槽内的草料。
几个三头身蹲在地上,好奇的捡起冰晶,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去。冰晶炫五彩,几人看得入迷,不时出一阵惊呼。
“别玩了,来干活!”
阿鲁又抱来一捆青草,招呼凑在一起的三头身:“快来帮忙,不干活就没饭吃!”
三头身们纷纷丢开冰晶,拍拍手,一路跑到少年身边,帮忙一起搬运草料。
卫青找到孙媪,递过装着野鸭蛋的布袋,转述赵嘉的吩咐。
“孵野鸭?”孙媪将洗好的粟米倒入甑中,在釜中添了水,让一个妇人看着火,自己带着卫青走到一旁,查看布袋中的野鸭蛋。
几只芦花鸡在木屋旁溜达,捡拾洒落的粟米,刨出土里的草籽和虫子。
孙媪举起一枚野鸭蛋仔细看了看,就朝母鸡孵蛋的草窝走去。
卫青亦步亦趋的跟在孙媪身后。带着野果归来的三头身看到,也好奇的跟了过来,想看看孙媪要做什么。
草窝上趴着三只芦花鸡,都是羽毛蓬松,看着没什么精神。待到孙媪走近,立刻状态不同,咯咯的叫出声音。
附近的芦花鸡快飞过来,扑扇着翅膀啄向孙媪和卫青。
孙媪根本不当一回事,轻松将芦花鸡挡开。几步走到右侧的草窝前,一把将目标抓起来,数了数草窝里的蛋,很快将四枚野鸭蛋混了进去。
野鸭蛋的蛋壳泛着青绿,个头也比鸡蛋大,放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芦花鸡似乎并不在意,被孙媪抓起来时拼命挣扎,等到被放回窝里,立刻展开翅膀,还将外边的蛋向里拨了拨,然后警惕的看着孙媪和卫青,严防他们靠近半步。
三只芦花鸡都被抓过一遍,袋子里的野鸭蛋也被混进草窝。孙媪将布袋递给卫青,道:“收好。只要蛋能孵出来,肯定能养活。”
虽然没有养过野鸭,但在孙媪看来,只要能出壳,不被野狼和鹰咬去,养大吃肉不成问题。
“这是野鸭蛋?”几个三头身凑到卫青身边,踮脚看向草窝。
“对。”卫青抖抖布袋,仔细收好,挺起胸脯道,“我和郎君找到的!”
“郎君?”
“郎君带我骑马,在溪边看到的。”
“真好……”
三头身们很是羡慕。
他们的身高还不及卫青,体格虽然不错,迄今为止也只能骑一骑小马驹。真正上过马背的除了公孙敖,也就只有卫青。
几人说话时,孙媪已经回到木屋,接过妇人处理好的野鸭,涂抹酱料准备烤制。
釜中的水蒸腾起热气,顺着气孔进入甑中,无需太久,粟米就会蒸熟。
两名妇人铺开案板,将之前做好的蒸饼横着切开,涂抹酱料,夹入荠菜和兔肉,摞在铺着绿叶的藤筐里,等着一起送去田头。
自开春以来,畜场周围总是会现野兔,常常一现就是一窝。
起初还需要妇人和青壮动手,随着卢信等少年的加入,卫青和三头身们也6续学会了捕兔技巧。即使拉不开弋弓,只要会搓绳子,能记住如何下套,找到野兔常出没的路径,就能有所收获。
整个过程必须有耐心,动作也必须快。
耐心是为了等兔子出现,动作快是赶在草绳被咬断前抓获目标。
随着孩童们的捕兔技巧日趋娴熟,但凡有野兔靠近畜场,绝对是有来无回。偏偏西汉的兔子就是如此倔强,秉持一种我不入虎穴谁入虎穴的大无畏精神,前仆后继,一窝接一窝成为众人的盘中餐。
待到粟米蒸好,野鸭也烤得半熟。油脂顺着微酥的表皮滑落火中,爆开一声轻响,随之爆开的还有诱人的焦香。
妇人们利落将粟米盛入木桶,盖上盖子,放上套好的马车。装蒸饼的筐子放在桶旁,鸭肉还需时辰,来不及送去,代之以大碗的肉酱。再加上新鲜的荠菜和加了萝卜的热汤,就是众人的饭食。
“去回。”孙媪检查过木桶和藤筐,用绳子固住,口中叮嘱道。
送饭的妇人点点头,一人坐到车栏上,另两人策马在旁,沿着马蹄踏出的土路,离开了炊烟尚未飘散的畜场。
赵嘉和熊伯走在田间,看到被冰雹砸倒的粟麦,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情况不如他想象中糟糕,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以脚下田亩估算,不至于绝收,减产五成以上却是板上钉钉。
“可惜了。”熊伯弯下腰,捡起一株已经挂浆的粟,满脸都是心疼。
长伯和在场的青壮佣耕皆是沉默无声。
他们兢兢业业从二月忙碌至今,从不敢懈怠,本以为能有个好收成,哪里想到,一场天灾几乎毁了众人所有的努力。
“熊伯,大概还能救几成?”赵嘉问道。
“三到四成应该有。”熊伯站起身,沉声道,“郎君,今岁的田租怕是不足。”
“无妨。”赵嘉的视线扫过众人,朗声道,“一场雨雹而已,且不言有三四成可救,纵是绝收又有何妨?去岁雪灾尚能平安度过,今岁定也无碍!”
赵嘉的话给了众人底气,心中的担忧仍在,脸上的愁色总算消去几分。
熊伯和长伯打起精神,将青壮和佣耕们分派开,决定尽快查看田亩,确定受损的范围。赵嘉站在田边,看着阳光下融化的冰粒,开始认真思考,是否能补种些什么。
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结果,最终只能叹息一声,他果然不是种田的料。
“大不了买更多牛羊!”赵嘉下了狠心,开始估算家中的钱绢能买多少牛羊。
如果老天爷不给饭吃,再来一场冰雹,剩下的三四成出产估计都会打水漂。
田租暂且不论,想要平安过冬,必须有足够的粮食。用钱买粮不划算,储备足够的牲畜,从南来的商人手中换粮才更加稳妥。
如果粮价实在太高,大不了杀牛宰羊,总能熬过一冬。
妇人送来饭食,众人以最快的度填饱肚子,放下碗筷,又急匆匆返回田中。
赵嘉帮不上太多忙,留下还有点碍事,干脆和妇人一同返回畜场,准备清点一下现有的牛羊,确定接下来还需买到多少,才能做到有备无患。
不承想,就在他清点犍牛数目时,卢信和阿鲁一起走到他跟前,给了他一个偌大的惊喜。
“郎君缺少牛羊?”卢信问道。
“对。”赵嘉点头。
“仆知晓有几支匈奴别部常在云中郡北边放牧,其中丁零和氐、羌皆有仇,彼此常会仇杀,胜者会抢走败者的牛羊和奴隶。乌桓人常从这几支部落中市换牲畜,价格比城内至少低四成。郎君之前买到的马驹,就是那些乌桓人从羌人手中换来。”
“丁零也会袭击匈奴本部的牧民,只是常挑落单的下手,做得十分隐秘,很少会被现。”
赵嘉停下动作,凝视站在面前的两个少年。
“你们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仆等要活命,就要清楚匈奴人在哪里放牧。不晓得确切地点,也得知晓大致范围,如此才能躲开游骑和牧民。”卢信顿了顿,犹豫道,“还有……”
“还有?”
“仆的阿翁是匈奴人,阿母是随韩王信入匈奴的汉人后裔,阿翁没死之前,仆一直生活在兰氏部落里。”
“你父既是匈奴人,因何沦为野人,又为何用汉姓?”赵嘉问道。
见赵嘉没有追究自己之前隐瞒身世,卢信攥紧的手指略微放松,继续道:“仆父被右屠耆王麾下当户所杀,阿母被抢走,几个兄弟都被杀死。仆因不及车轮高,免去一死,成了奴隶。不堪忍受折磨,趁外出放牧带着阿鲁一起逃跑,其后又遇到阿蛮几个,一同在草原流浪。怕被仇人现,一直用的是母姓。”
赵嘉看向阿鲁,问道:“你也有匈奴人血统?”
“仆是汉人!”阿鲁又想呲牙,被卢信一拍脑袋,才闷声闷气道,“仆记得不多,只记得匈奴人杀进里中,仆和阿翁、阿母一起被掠走。阿翁在中途死了,阿母护着仆,后来也死在匈奴人手里。”
讲述这段记忆时,阿鲁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语气甚至都没有多大起伏。
“仆不叫阿鲁,”话到这里,阿鲁的情绪终于产生变化,“那些匈奴人根本不将仆等视做人,被劫掠的童子全都叫奴,阿奴!”
“阿蛮三人也是一样?”赵嘉问道。
“不,他们的确是草原野人。”卢信摇头道。
赵嘉靠向栏杆,右臂环在胸前,左手支着下巴,许久没有再出声。
卢信和阿鲁都没有出声,他们在等着赵嘉做出决定。
如果赵嘉怒,他们很可能会被赶出畜场。然而,他们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想保有眼前的一切,就必须做到诚实,不能再继续隐瞒。
“除了身世之外,可有其他隐瞒?”赵嘉问道。
“没有。”卢信和阿鲁一起摇头。
“将你们知道的别部情况详细说明,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嘉单手撑着木桩,坐到栏杆上,“如果能低价买来更多牛羊,给你们记一大功!”
卢信和阿鲁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赵嘉,脸上的疑惑清晰可见。
“郎君,你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赵嘉挑眉。
“仆隐瞒身世,没有说实话。”
“算不上。”赵嘉拍拍身边的木桩,随意道,“乌桓人抓到你们时,你们的确是在草原流浪?”
卢信和阿鲁点头。
“那在这一点上,你们不算说谎。”
“仆的阿翁是匈奴人。”卢信颤声道。
“你认为自己是匈奴人?”
“不!”卢信用力摇头,双目中尽是凶狠,“他们是仆的仇人,总有一天仆要杀光他们!”
“那不就结了?”赵嘉笑道。
阿鲁看看赵嘉,又看看卢信,来回几次,最终将目光落在赵嘉身上;“郎君,仆能继续留在这里?”
“当然。”赵嘉跳下栏杆,用力一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你是我买下来的,如果跑了,我岂不是要亏本?”
“那仆可以有汉名了?”阿鲁双眼亮。
“当然可以。”赵嘉颔,“你想叫什么?”
“匈奴人杀了仆的亲人,把仆当做奴隶,仆和阿信一样,早晚要踏破他们的部落,杀光里面的每一个人!”阿鲁恶狠狠道,“仆早就想好,仆要叫破奴!”
“破奴?”赵嘉沉吟片刻,点头道,“这名字不错,你本姓什么?”
“仆不记得。”阿鲁摇摇头,认真道,“如果郎君不弃,仆想姓赵。”
赵破奴?
赵嘉顿了一下,这名似乎有点熟?
“郎君,仆为郎君家僮,也当改姓。”卢信认真道。
“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二人同姓赵。”看看面前的两个少年,赵嘉沉声道。
“诺!”赵信和赵破奴大声应诺。
不远处,魏山和魏同对视一眼,突然间觉得,根本用不着他们动手,赵郎君就能轻松驯服这几头狼崽。
“该怎么向公子禀报?”魏同用胳膊肘捅捅魏山。
“实话实说。”魏山吐出四个字,低头继续擦拭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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