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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嘉昏睡了整整三日, 在此期间,左谷蠡王伊稚斜率领大军撤回草原, 殿后的两千胡骑尽被诛灭。须卜勇麾下再次遭到重创,不算死伤的别部蛮骑,本部能战的勇士少去四成,相当长一段时间内, 再无力南下侵扰。

由于魏悦所部骑兵使用特制的长刃,凡是死在刀下的胡骑,近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随着伊稚斜的大军北返, 云中骑的凶残传遍草原, 魏尚的凶名更上一层楼。云中郡彻底被匈奴本部和别部视为死地, 只要魏尚坐镇一日, 没有哪个部落会想不开, 主动冲过来找死。

程不识率领的军队在云中城驻扎两日,很快再次启程。

云中郡兵势已解, 相邻的定襄郡和雁门郡依旧烽火四起。

定襄郡遭到右谷蠡王的猛攻, 当地守军陷入苦战,不过随着援军的抵达,勉强还能支撑。

雁门郡被左贤王和右贤王的军队夹攻, 雁门太守在城头力战而死,如今由都尉率军守城, 援军被左贤王麾下拦截, 始终无法同城内的守军汇合。

边军被匈奴困住, 两郡的百姓遭到灭顶之灾。

凡匈奴骑兵过处, 近乎鸡犬不留,熊熊大火之后,入目尽是一片荒芜。倒塌的房屋、漆黑的土垣、散落遍地的尸骨、盘旋在天空的乌鸦和秃鹫,再再说明这里曾生何等惨剧。

匈奴大军一路烧杀劫掠,雁门郡和定襄郡的青壮大批战死,妇人孩童被掳走,谷仓被打开,牛羊被大群赶向草原,曾经繁华的边郡马市也遭到火焚。

如非李当户率军及时赶到,打退匈奴骑兵的进攻,连马场都未必能够保住。如果被匈奴人冲进马场,养在雁门郡的战马都会被掠走。

尽管上郡的援兵来得够快,雁门的形势依旧岌岌可危。

消息传到云中郡,程不识迅调集军队,携带魏尚命匠人赶制的毒烟筒,日夜兼程赶往雁门郡。

与此同时,飞骑不断驰出边郡,将战报送往长安。

获悉进攻云中郡的匈奴撤兵,朝廷上下来不及松口气,就接到了雁门太守战死的消息。

景帝召重臣商议,周亚夫依旧卧病在床,没有露面,倒是久病的弓高侯被召入宣室,和御史大夫刘舍、魏其侯窦婴一同探讨军情。

得景帝许可,亲往长安谢罪的梁王也被景帝召来,参与到军情讨论之中。

太子刘彻坐在景帝身侧,在众人议边郡战事时,始终保持安静,没有试着开口,脸上的神情却带着愤怒和激动。和景帝相比,他仍很难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听到雁门太守死战,匈奴屠杀雁门百姓的奏报时,更是攥紧双拳,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陛下,臣请再调大军。”刘舍道。

自从知晓匈奴单于的大帐出现在战场,朝廷上下都知此战非同小可。仗打到这个地步,哪怕是拼人命也绝不能退后半步。

匈奴是一群可怕的恶狼,一旦现机会,势必会凶狠扑上来,不咬断对手的喉咙誓不罢休。

“陛下,代国相勇猛擅兵,可调代国兵增援雁门。”梁王刘武道。

别看代王是个小透明,代国相灌夫可是以勇猛闻名。

吴楚七国之乱时,灌夫立下战功被封中郎将,其后葬父还乡,归朝后即被任命为代国相。如今代国的疆域和兵力同文帝时不能比,但调出几千国兵,由丞相灌夫率领驰援边郡,依旧不是什么难事。

更重要的是,这些兵调出来,自然不会再送回去。对从七国之乱后就决意削弱诸侯王的景帝来说,可谓是一举两得。

代国弱归弱,代王小透明归小透明,因未参与到七国之乱,加上刘登喜欢家里蹲,从不外出惹事,景帝想减国兵都找不到借口。

梁王提议一出,刘舍和窦婴都不免侧目。再看微微颔的景帝,心中各有思量,最终都出声赞同此议,请景帝下旨调代国兵。

一则,边郡青壮尽被征召,运粮的商贾赘婿都上了战场,实在再无兵力可;二来,匈奴大举南下,第一批援军抵达,除云中郡外,定襄、雁门的危情仍不得解,再出援军势在必行;三来,相比长安,代王的辖地距边郡更近,出兵更加迅,能更快的增援雁门郡,抵挡匈奴大军的刀锋。

“传旨代王,以代国相领兵驰援雁门。”

“命云中太守严守边界,命上郡分出兵力增援定襄。”

景帝连下数道旨意,快马当日便驰出长安城,一路马不停蹄,向边郡疾驰而去。

长乐宫中,刘荣跽坐在窦太后面前,聆听太后教诲。

他在三日前抵达长安,安顿不久,中尉郅都就携圣旨过府。对于侵占太宗庙土地一事,刘荣供认不讳,并当面写成认罪条陈,请中尉代呈景帝。

这样的展让郅都有几分意外。

同当初被废太子位时相比,面前的临江王不说判若两人,改变也是不小。在过府之前,郅都曾以为要面对一个暮气沉沉的刘荣,不承想,当面对簿,刘荣的反应和表现都和预想中大相径庭。

这样的临江王让郅都有些看不透。

想到这份认罪书呈送上去的后果,哪怕是心硬如石的郅都尉,也不免为眼前的青年感到可惜。

然而,对比自己的处境,郅都又不免苦笑。临江王的未来终究可期,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怕是还要看天子和太后的决意。

送走郅都,刘荣又将请安的奏疏送入宫中,其后就紧闭府门,将自己圈起来,不见任何人。直至长乐宫来召,才第一次走出甲第,出现在长安众人面前。

进入长乐宫后,刘荣的一举一动都愈谨慎,言辞滴水不漏,哪怕窦太后眼不能视,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不同。

挥退宦者宫人,待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窦太后才缓缓开口,神情和声音都透出苍老。

“阿荣,莫要怨恨你父。”

“孙儿不敢。”刘荣俯。

“是不敢,而非不怨?”窦太后追问道。

“大母,入长安之前,孙儿一度以为将死。”刘荣苦笑一声,知晓自己无法在窦太后跟前隐瞒,干脆实话实说,“然……”

“然?”

“从江陵往长安时,云姬言及边郡诸事,孙儿一路都在思量,终明了父皇之意,遗憾确有,怨恨实无半分。”

“出自真心?”

“大母,匈奴在侧,汉需杀伐果断、能开疆拓土之君,孙儿不合适。”

刘荣俯,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殿内寂静良久,窦太后叹息一声:“你自幼聪慧,只是心肠太软,不过于你而言,这样也好。”

“孙儿明白。”

沉重的气氛稍解,窦太后话锋一转:“天子诸子之中,成年者仅你尚未娶妻。我本想以柏至侯女为你王后,可惜……”

“大母,孙儿已上请除国,不可妻彻侯之女。”刘荣开口道。

“纵是除国,阿荣亦是皇子!”窦太后硬声道。如果谁敢因此轻视刘荣,她定会让其知晓后果。

“大母,孙儿望能戍边。”刘荣道。

刘荣以皇子身份戍边,景帝断不会同意。在上请除国的奏疏中,刘荣干脆自请为庶人。除去诸侯王和皇子身份,又背负侵占太宗庙土地的罪名,他对太子再构不成半点威胁。

自从听过云梅的讲述,他就很想奔赴边郡,亲眼看一看北方草原,亲自体验边民的艰辛,拿起兵器迎战来犯的恶邻,做一个汉家儿郎当做的一切。

窦太后何等敏锐,无需刘荣说得太过直白,就能明白他话中所求。

“此事容我考量。”窦太后道。

“谢大母!”刘荣十分清楚,凭他自己无法说服景帝,甚者,连景帝的面都未必能见到。想要实现所想,就只能通过窦太后。

如果窦太后点头,事情就有成功的希望。

“孙儿尚有一事。”

“何事?”

“孙儿欲以大母所赐云姬为夫人。”

刘荣上请除国,旨意终究未下。既然要将云梅留在身边,他必要给她能给的一切。

“可。”窦太后笑着颔,召少府入殿,命其取绢帛金玉赏赐云梅。对一同被赐给刘荣的方姬提也未提,仿佛从开始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刘荣离开长乐宫不久,刘嫖带着一匣玉简来给窦太后请安。未承想,玉简刚刚呈上,就被窦太后劈头盖脸喝斥一顿。

“北边正起战事,雁门、定襄危急,天子开国库,宫中俭以备军粮,你竟如此奢靡,我就是这样教你?!”

刘嫖被骂得脸色涨红,到底不敢还嘴,带着木匣灰溜溜地离开长乐宫。回到堂邑侯府,关起门来了好一顿脾气。

陈娇和刘彻的婚事已定,被窦太后留在长乐宫,每日依照窦太后的要求学习,开始通读道家、儒家乃至法家经典。

“原本我没想让你学这些,一些事提醒了我,多读书总有好处。”窦太后靠在榻上,让少府取来两册《春秋公羊传》,交代陈娇回去详读。

两册竹简都带着墨香,显然是新著不久。

“大母,这是儒家学说?”陈娇问道。

“是。”窦太后颔道,“日前我听博士讲过,虽是儒家,亦有不少可取之处,特意让人录下交给你读。”

陈娇应诺,将竹简仔细收好。见窦太后神情放松,遂好奇道:“是何事提醒大母,可能说给娇?”

“与其说事,不如说人。”窦太后道。

“人?”

“云中赵氏子。”窦太后抚过陈娇的顶,语重心长道,“其年少丧父,凭一己之力撑起家门,做了诸多事,非寻常可为。之前匈奴来犯,其率乡人迎敌,颇有斩获。长此以往,入朝后封侯可期。”

“因他多读书?”

“是一则。”窦太后笑道,“你自幼娇养,性子难免有些骄横。嫁入寻常人家,这本不算什么,嫁给太子,性子就要压一压。让你多读书,是要你知晓事情做了该如何收尾,不要轻易踏进旁人设的圈套,被逼到无路可退。”

“大母,娇性子不好?”

“好与不好,单看太子喜与不喜。就如栗姬,天子喜时,无人能越过她。天子不喜,她又是什么下场?”

窦太后神情变得严肃,单手托起陈娇的下巴,认真道:“娇娇,我老了,活着必然护你,但总有一日,我护不得你。记住,凡事都要想好退路。看看栗姬,再看看薄后,如果不想同她们一样,就得让自己看明白,想清楚!”

陈娇轻轻颔,靠向窦太后怀中。

“大母教诲,娇会牢牢记住。”

云中郡

赵嘉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脑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仿佛是被石头碾过。

听到榻上传来的声响,卫青丢掉写字的木棍,快步跑过来,见赵嘉睁开双眼,立刻扬起笑脸,对屋外叫道:“媪,虎伯,郎君醒了!”

伴随着孩童的叫声,屋外突起一阵乱响。紧接着,肩膀和手臂都缠着布条的虎伯大步走进屋内,未受伤的手还抓着有些狼狈的医匠。

“快看看,郎君可好了?”

医匠一路踉跄,来不及吹胡子,就被虎伯按到榻边。

赵嘉虽然睁开双眼,脸色仍苍白如纸,嘴唇亦无半分血色。医匠的神情当即变得严肃,仔细检查过他的伤口,试过他额前的温度,才略微放松神情,开口道:“郎君没有热,无大碍。就是身体太虚,多补一补,不出半月就能好。”

“不用喝药?”虎伯问道。

“不用,继续涂上药,多吃肉,很快就能好。”

医匠的治疗方式相当粗放,偏偏总能见效。赵嘉之前想不明白,如今用到自己身上,只能归结为汉朝物种彪悍,人也同在其中。

确定赵嘉无碍,医匠背起药箱就走。

经过一场大战,畜场中尽是伤员,医匠忙得脚不沾地,得空还要外出寻找草药,实在-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办法,干脆将采药的活交给少年和童子。虽说带回来的一半都是用不上的青草,却也大大缓解了医匠的压力,腾出手来,抓紧为众人治伤,大量配置伤药。

等到头不再那么晕,赵嘉勉强撑着坐起身,饮下孙媪送来的热汤,精神好了不少。

确信赵嘉不会再突然昏过去,虎伯终于松了口气。

之前赵嘉突然倒在地上,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唯恐赵嘉出现意外,不敢把他送回村寨,只能尽快清理出一间木屋,将他暂时安顿下来。

医匠重新处理过伤口,担心赵嘉热,虎伯和孙媪轮番守着,用冷水擦拭赵嘉的额头、腋下和脚心。

在赵嘉昏迷的时间里,卫青蛾一直留在畜场,组织众人加固围栏,重建木屋。数日忙碌下来,人很快瘦了一圈,嗓子也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听到赵嘉醒来的消息,少女当即策马奔回。从马背跳到地上,来不及喘口气,就快步冲进屋内,来到赵嘉跟前。

“阿弟醒了?可还有哪处不适?”

“都好,阿姊莫要担心。”赵嘉靠在榻边,面色依旧苍白,眸光却异常明亮。

“没事就好。”卫青蛾舒了口气,现出笑容。简单说过畜场的情况,话锋一转,“我有意请巫为死去的村人祭祀,阿弟以为如何?”

赵嘉沉吟片刻,沉声道:“当以匈奴的人头为祭品。”

少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弟放心,我早已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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