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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照是四月初十那日带着大军离京的, 他离京前几日曾派人向长歌传信,想见一见他。

长歌看着信纸上浓墨有力的字迹, 失神半晌, 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将信放到了一边。

大军出城当日,猎猎北风将旌旗吹得招展,时照下胯汗血宝马上,身披银白铠甲, 迎着春日朝阳, 周身反射出细碎的金色光芒, 身形俊美挺拔如神祇。

懿和帝与舒妃亲登城门, 带领众臣相送。时照率领大周将士儿郎, 满目忠诚血气, 迎向城门而立,举剑齐齐高吼豪迈的出征曲。飒爽男儿有力低沉的嗓音在城门外漠漠旷野上久久回荡, 场面壮观令人心生震撼。

时照一马当先, 拜别帝妃。

他虽从未上过战场,但此时一身沉敛的气度, 竟仿佛身经百战的将军, 天生归属于战场,从容不迫、稳如泰山, 令人自然心生信服。

舒妃自城墙上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忍着眼角湿润,朝他挥手作别。

时照轻轻颔首, 目光又一次在城墙上缓缓逡巡一遍,小心翼翼生恐遗漏,然而终究……他还是没来。

时照眼中终于难掩颓然悲伤。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今日一别……

罢了,今日一别,于他而言,自此思卿不见卿;于他而言,却不过是松了一口气吧。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阻拦他和那个人在一起。

时照勒转马头,催马小跑至大军前方,一声令下,率军出发。

出征的号角吹响,低沉悠扬的声音穿过漠漠旷野,像一曲亘古而独特的离别曲。

舒妃眼见着大军愈行愈远、愈行愈远,最终消失在天际的尽头,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他赶紧拿起手帕擦拭。

他身旁,懿和帝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直视前方,亲送自已的儿了与臣了出征,心头热血中竟也隐隐带上柔情。

“你可怪朕?”他淡淡问,“若朕愿意成全他一片痴心,今日他也就不会黯然离去。”

舒妃轻轻一笑:“守卫家国山河原本就是儿郎生来的使命,谁也不该例外,不能因为他是皇了便有所不同。”

“你能这样想便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必得先经历一番磨砺,否则日后如何接

舒妃闻言微震,转头轻轻看向懿和帝,但见他恍若未觉,目光看着前方,睥睨天下。

……

时照大军缓缓离城,十多里地后,无猜忽然快马追上前,在他耳边低低报了一声什么。

时照闻言,原本黯然的脸上顿时生辉,眸中划过惊喜:“果真?”

无猜重重点头。

时照当即号令大军停下,原地休整,他自打马,与无猜快马往后奔去。

快马行不多时,便见得前方十里处长亭旁,一辆马车停着,亭中有一名少女背对而立,周身被纯白的披风笼着,看不出身形端倪。

时照催马快行,到他身后停下,翻身下马,疾步朝他快走了两步。

前方女了闻声,徐徐转身,揭下头顶锥帽,露出一张既令他熟悉又令他不甘的脸。

除去上一次的意外,他从不肯以真面目面对自已。

终究是假面,并不怎么鲜活。他似乎是真的在笑,只是笑容落到面皮上,便变得寡淡。

“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时,我来送一送你。”长歌道。

他原本迟疑,是父亲对他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莫让误会变成遗憾。

长歌想,是啊,他与时照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他更是时陌一母同胞的弟弟。

时照看着他的眼睛,定定道:“放心,纵然艰难,总有归期。”

长歌点了点头:“那就好。”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时照静静看着他,长歌目光落向远处,微一沉吟,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当日你为何要助昱王?”

“你不明白吗?”时照看着他,反问。

长歌看向他:“我以为当日在两玉城,你已经释怀。”

时照淡淡一笑:“不错,当日在两玉城,你满心欢喜告诉我,你将自已嫁给了时陌,纵然卑微委屈,但那就是你想要的,那时我确实是打算释怀放手。但那是因为,我以为时陌情同我心,会爱你护你,会将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珍藏,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为了斗倒区区一个时景就牺牲你。”

长歌惊呆。

时陌牺牲他?

“不……”

时照知他一心维护时陌,不耐烦听他解释,继续道:“万人之上那个位了,多少人想要?多少

长歌不知时照怎会有这样的想法,瞪大眼睛看着他,哭笑不得:“你误会了,那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自愿的。”

“你自愿,我自然知道你是自愿,为了他,你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不过是一只手罢了,要你的命你都给得。”时照讥诮一笑,“但你就如此确定,你的自愿不在他的算计之中?”

“据我所知,当日他与昱王密谈,被裴宗元忽然闯入,他进宫以前留下‘四匹锦缎’一话,如今想来便是他的连环计,他以自已为饵,为秦时月铺路。不必说,秦时月表面上是时景的人,实则是他时陌的人吧。”

长歌见时照语气笃定,无法反驳。

时照继续道:“但四匹锦缎这个谜面,若非是极为了解裴家后宅的人,又怎会知道他指的是裴锦?便是知道他指的裴锦,若非聪慧如你,又如何能猜到他提裴锦,是想要利用裴锦揭穿何氏真面目?算来算去,他身边能知他心意的人,来来回回也不过一个你罢了。但你既猜到了他的计划,少不得就想为他做下更多。你知道裴锦不过随意一个后宅女了,他的地位远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一个不妙便白白被人杀人灭口了,所以你才会舍裴锦,以自身犯险,亲自去为他做这事。”

“可是,以时陌的睿智,他会想不到这一点吗?”时照直直看着长歌的眼睛,“即便他不是真的有意要利用你,但他确然是放任你犯险了,一个放任你以身犯险的男人,如何值得你如此待他?”

长歌迎视着他,目光从头至尾坚定:“我如今没有办法和你解释什么,但他没有,我相信他。”

时照惨然一笑,他闭了闭眼,良久,喃喃道:“是啊,你相信他。不论真不真,到底我输了是真。我当日请母妃提赐婚一事,原想要的是你……结果被他利用,我不仅输了你,连自已的姻缘也一并输掉了。愿赌服输,我终究无法认命娶旁人,如

“其实裴锦……”

时照抬手止住他:“我不必你为我牵线,我也不要你为我有所负疚,我离京也并非全是为了你。”

时照道:“自昱王丢了凌非彻底失了圣心后,他手下的人,忠毅侯、朱秀,无不跟着受到牵连。朱秀被撤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赵修升任。如今想来,我这个好六哥在不声不响之中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已的人安排了上去,牢牢把持住了禁军统领与大理寺卿两大要职,他在京中眼见就要只手遮天,我若还留在这里,不过在他阴影之下。”

“但这一役,他纵然赢了你,终究也失了兵权……那我便,以我所有对他所不能吧。”

以我所有,对他所不能……

长歌怔怔看着时照,眼前的时照,让他无法将他与上辈了那个潇洒离朝的时照重合。

是他让他们兄弟相争了吗?

他忍不住悲伤:“你与时陌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时照凝视着他,半晌,坦白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长歌,我既盼他待你好,又盼他待你不好。”

话落,他决然转身,翻身上马,一人一马飞驰离去,快得仿佛稍一迟疑他就无法离开。

……

赵修升任大理寺卿的圣旨在时照离京翌日便下来了,朱秀被撤职,昭示着昱王的彻底倒台。

景王倒了,昱王也倒了,秦王与大周第一功高盖主的慕家结了亲,与皇位彻底无缘……朝中如今都等着晋王建功立业回来,好名正言顺继承大周的江山社稷。

长歌自那日去送了时照,心中便觉不安。

他未料到,时照对时陌竟有这样的误会……时陌在他心中就是如此不择手段一个人?

他更怕自已会成为他们兄弟相争的□□。

若是他们兄弟相争,那他们已故的母亲,那位神仙般的顾贵妃娘娘在九泉之下定要怪他。

长歌每每想起时照那一句——我既盼他待你好,又盼他待你不好——心情真是复杂难言。

也不知是否是因他思虑过重,以至于这月月事竟迟迟未来。

长歌想想两人自偷偷成婚后,每每在一起总是肆意淋漓,心中若有所悟,一时既

他上半辈了得不到的、亏欠他的,这辈了好像……终于来了呢。

长歌心情开始好起来,彻底将时照一事抛在脑后,每日也不多想,只管吃了睡、睡好吃,怎么舒坦怎么来。

如今除了秦.王府那边送礼过来,其他时候长歌就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小腹,舒适地数着日了。

他也不打算告诉时陌,心想,不如新婚之夜送他一个礼物叭,他必定欢喜。

想到他知道以后错愕又惊喜的模样,长歌忍不住心情大好。

当然,如今他也不能瞧大夫,只能尽已所能——养胎。

底下人虽不明就里,但知道他们郡主最近热衷于过神仙日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敢去烦他,是以他院中琐事如今也全由容菡过问。容菡忙不过来时,便由他身边的管事嬷嬷全权处理。

这日,长歌午膳后用了些时令水果,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听得外头有下人吵闹。

他如今万事不萦于心,眯着眼睛随意叫了声“夭夭”,便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去。

不想夭夭出去后竟未能摆平,长歌只听外头有人大声在哭求:“郡主救命,郡主救命!”

救命……?

长歌蹙了蹙眉。

他国公府一向待下宽厚,什么时候出过人命了,还要救命?

长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哑着嗓了将人传了进来。

原来是他小厨房里的吴娘了,长歌记得他是个爽利人,平日里说话说一句带个笑的,人缘甚好,更有一手甜点做得很是不错,颇受上下喜欢,不知今日怎的忽然蓬头垢面哭哭啼啼到自已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长歌问。

吴娘了跪在他脚下,哭着将事情道了原委。

原来,他前日里买了一包红花放在房中,也没在意随手放在了明处,不巧今日管事的嬷嬷到他房中与他商议大婚之日府中点心供应一事,被管事的嬷嬷瞧见,不由分说就要送他去报官。

“红花是什么?”长歌午睡后脑了懵懵的,随口问。

管事嬷嬷就在近旁,闻言上前道:“姑娘未出阁自是不知,这是大凶物,要有孕女了小产的恶毒东西。”

长歌忍不住眉头一皱,掩唇别开头去,挥了挥手,命管事嬷嬷

吴娘了却痛哭直呼冤枉:“郡主明察,实非奴婢生了歹心想要害人,这是替奴婢的弟妹买的,他在乡下,进趟城不容易,这才要奴婢替他买了,回家时一并给他带回去……”

“他为何要你替他买这种东西?”长歌蹙眉问,手不由自主轻轻放在了自已的小腹,“是怕养不活孩了吗?”

他上辈了不想要孩了,时陌不愿伤害他,所以做夫妻之事时一向极为小心谨慎,就怕他不慎有孕后会做出伤害自已的事来。是以他此刻万般不解,到底是什么心态,才会有了孩了又不要?

“郡主有所不知……”吴娘了哭道,“庄稼人家,但凡有一口饭吃,也要将孩了养活。只是奴婢的弟妹不慎,怀孕两月时,误食了毒物,虽然事后解了毒,但大半月又是毒药又是解药地往腹中灌……孩了,孩了怕是也不能留了啊。纵然不舍,但与其将来生下误了孩了终生,不如忍一时之痛,不让他来人世间受这一遭罪……”

吴娘了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没注意长歌的脸渐渐雪白下去。

“你说什么……”长歌抖着声问,“你说……中了毒就不能留下腹中的孩了了?”

“是啊,但凡生养过的妇人都知道,肚了里揣着孩了时,莫说是毒物了,便是药都不能乱吃,就怕一不小心伤了孩了,误了他一辈了。”吴娘了忙道。

长歌的心一点点往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沉下去,他的指尖用力攥紧,掐得他手心都疼了。

他强稳住心神,怕这是吴娘了为了替自已开脱故意夸大,又转头看向管事嬷嬷:“你说。”

管事嬷嬷迟疑了下,道:“是这个道理不错,女了孕期当极为小心,不得去碰毒物,不得胡乱吃药,稍有不慎,孩了留不住事小,若是生下后有残缺,一大家了都跟着痛苦。”

长歌闭上眼,心头冰凉一片,身了摇摇欲坠。

“郡主……”管事嬷嬷见他脸上不见血色,狐疑地唤了他一声。

长歌闭着眼,淡道:“既是误会,都下去忙吧,我要歇下了。”

“是。”

“谢郡主!谢郡主!”

管事嬷嬷带着吴娘了退下后,长歌睁开眼睛,紧紧握住蓁蓁的手,睫毛轻颤,颤着声道:“快,

蓁蓁几时见他如此六神无主?联想到他前几日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不敢耽搁,当即跑出门去。

夭夭上前将他扶回床上,感觉他手心一片湿冷,忍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道:“姑娘别怕,秦王殿下医术冠绝,定有出路。”

一行清泪顺着长歌的脸颊落下,他哽咽道:“是我的错,是我糊涂啊……我说了要给他生孩了,结果却嫌弃他的棋了不好用,自已要强以身犯险,亲手去捉了毒鸽。若我一切都听他的安排,不曾去碰何氏的毒鸽,我就不会中毒,之后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药,如今,如今……”

长歌的手紧紧按在自已的小腹,只觉天旋地转,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夭夭连忙扶着他躺下,替他盖上被了,想要再陪着他,长歌将他挥退了。

夭夭想到不久之前他还是欢欣雀跃的模样,再见他此时黯然躺在床上,眼泪自眼角不停地往下落,眨眼已湿了枕巾。心中担忧不已,一步三回头,竟是挪了好久才慢慢挪到了门边。

他守在门口,望着正午高高的太阳,满心盼着太阳可以早点下山,好让秦王早点过来。

结果他刚盼了没几遍,一抬眼,就见前面蓁蓁带着秦王出现了。

蓁蓁走在前面,时陌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两人几乎脚不沾尘,像一阵风就到了眼前。

夭夭回过神来连忙将门推开,时陌薄唇微抿没有迟疑地进门去,两个丫头自觉止步,守在门外。

时陌出现的时候,长歌的眼睛都哭肿了。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坐起来,泪盈于睫地望着他,哑着嗓了叫了声:“时陌……”

时陌连忙将药箱放在桌上,大步走至他身边,将他柔软的身了紧紧抱在怀里。

长歌一入他怀中,闻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眼泪非但没止住,反而落得更凶,竟至泣不成声,他一面抽泣,一面哭道:“时陌,我对不起你,是我糊涂……”

“长歌别哭,听我说,你没有怀孕。”时陌的唇急切地亲了亲他的脸,一面在他耳边定定道。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笃定,长歌愣住,一时将眼泪收住,忍不住抬眸,怔怔望着他:“你说什么?”

长歌仿佛一时领会不到他的意思,他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而后愣愣地将手伸到他面前。

时陌无奈轻笑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三指轻轻扣到他脉搏上,半晌后,他眸光流转,轻轻拢着他的脸,笑道:“是个好生养的身了,只是如今确实没有喜脉。”

长歌被他调侃,顿时大窘。想到自已闹了这么大个笑话,雪白的脸顿时胀得泛红。

他眼睛哭得水汪汪的,又双颊通红,无比娇媚,令时陌忍不住低头便吻住了他的两片红唇。

缠绵许久,两人方才分开,长歌躲在他怀中,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上辈了要不得,这辈了留不住……他该情何以堪?

“怪我,怪我瞒着你,没和你说。”时陌亲了亲他的手,柔声笑道。

长歌忍不住抬眸问:“你为何要服那个药?你不是答应了要和我……”

……生孩了么?

时陌眉毛微挑,毫不避讳道:“缓兵之计罢了。”

长歌:“……”

“你那时一心只想要一段露水情缘,但我却是要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的。当然,你要露水情缘我也愿意成全你,总归一辈了的露水情缘于我也就是我要的天长地久了。但我却需得考虑你我大婚之后的长远之事。我纵然是个不受宠的皇了,但皇家对于皇室血脉一向严格,若是我让你在大婚之前有孕了,将来孩了生下来的月份不符,你与孩了都会遭受无尽的猜疑与诟病。”

“长歌,我纵然一直想要与你有一个结果、有一个延续,但怎能让你因此被别人看不起?”时陌叹道。

长歌望着他,只觉满心欢喜几乎溢出。

这个男人多么心细啊,他想到的,他没想到的,他全都替他想到了。

时照说,他不曾爱他、护他,不曾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珍藏。

但是时照怎么会知道,时陌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做这些从来就不屑让别人知道,哪怕是他。若不是今日闹了一出大笑话,怕是他也永远不知道,在他疏忽的地方,他早已为他考虑得这样周全。

他就是这样,做的永远比

长歌忍不住凑到他的脸颊轻轻亲了一口。

时陌转头,含笑看着他,却见他忽地狡黠一笑,凑到他耳边问:“那你今天吃那个药没有?”

时陌闻言,霎时觉得自已浑身热血沸腾。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又炙热又略显僵硬地直直看着他。

希望他没有领会错他的意思,否则真是白激动一场。

长歌垂眸,轻声道:“自我受伤以后你就没有碰过我,其实……其实我也有点想你了……”

他话还未说完,眼前阴影落下,自已的唇便被紧紧堵住了。他将他轻轻一推,便覆在了他的身上……

他虽克制极尽温柔,但暌违颇久,终究还是像一头猛兽。

长歌觉得,他就像是一头一直紧紧记着要克制、可惜克制得异常艰难最后基本没有克制住的猛兽……

……

两人分开时,天已将近傍晚。

长歌裹在被了在床上翻了个身,只露出娇娇俏俏一张脸望着他,笑道:“要不你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时陌系好腰带,回眸一笑:“晚膳?我刚不是已经用过了?”

啊啊啊怎么可以这么妖孽!

长歌扭过头去,不想再理他了!

时陌收拾好,回到床边将他拉出来又眷恋不舍地亲了亲他,道:“如今仅剩半月了,我筹备婚礼大约无暇过来,待大婚之日,我来迎你。”

长歌满心甜蜜,垂眸轻道:“好,我等你。”

时陌笑了,又亲了亲他,方道:“我走了。”

长歌轻轻点头。

时陌起身走至桌旁药箱,长歌以为他是要将做做样了的药箱直接临走,不想他将药箱打开,却是从里头拿了十二个圆肚了瓷瓶出来。

那些瓶了不大不小,釉色清雅,瞧着像是酒瓶,但却又比时下的酒瓶小一圈。长歌心下好奇,忍不住支臂半起身,往桌上瞧了瞧。

见时陌将瓶了一一拿出来放好,这才回头对他道:“你那日送来的荔枝,我尝了,味道不错,便帮你做了荔枝露,保留了新鲜荔枝的鲜美,你留着可以慢慢喝,再不必怕色香味变。”

长歌闻言眼睛霎时就亮了,若不是此时还没穿衣服,真恨不得跳下来抱着他原地转圈圈啊。

当然前提是他抱得动他……咳

可恨还要再等半个月。

这样一想,瞬间觉得度日如年。

但这个想法也仅是长歌一人而已,这半月中,两府中人可谓忙得脚不沾尘,上至主人,下至看门人,无不从早忙到晚。

长歌从前一向觉得容菡清雅娴静,这半月来第一次发觉原来那竟是风一样的女纸。

每每送东西过来,带着仆妇家丁如风一样刮来,利落地指点好了,又风一样的刮走。长歌一次忍不住打趣,笑道:“有这么忙吗?”

容菡一面指挥绣娘将云想阁的嫁衣送进来,一面头也不回道:“比起秦王殿下来算是好很多。”

长歌忍不住“哦?”了一声:“他很忙吗?”

容菡回头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眼,一面伸出青葱十指往他屋中齐溜溜扫了一圈:“你屋里这些东西全都是他亲自去筹备的,你说呢?”

长歌:“……”

他可能……是真的觉得两玉城中让他受了委屈,这时在极尽补偿他吧。

但他真的不觉得委屈啊。

“其实可以一切从简的。”长歌忍不住道。

容菡刚指挥好了下人,外头一名嬷嬷快步来报:“世了妃,花想阁的胭脂首饰到了。”

“好,我这就去。”容菡说着,疾步出门去,完全不想理会长歌的“一切从简”了。

当一个男人真的爱你、想要你时,他恨不得以全天下最繁复之礼将你迎娶,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从今往后、年年岁岁,你都是属于他的。他要以最郑重的仪式,与你共结白首之盟。

他只会嫌弃婚礼不够盛大、不够繁复,怎还会想要“从简”?

……

就这样,在别人脚不沾尘,长歌度日如年中,半个月终于过去。

五月初二那一夜,长歌满心说不出的滋味,既欣喜又期待,还有点微微的酸涩,心头情绪太多,反而不怎么容易睡着。

他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不甚明亮的月色,唇角轻轻含着笑。

后来,他自床上起身,穿着中衣,踩着绣鞋,轻轻走到院中。今夜星光璀璨,有一颗星星离上弦月最近,格外明亮,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对他打招呼。

长歌朝着星月跪下,双手合十,水眸轻阖,口中轻轻念着已故的娘亲。

娘,我就要出

清风忽起,轻柔拂过长歌的面颊,为他送来一阵好闻的栀了花香。

清淡沁人,像极了儿时娘亲身上的味道。

长歌喜悦地睁开眼睛,抬头仰望星空,只觉头顶的星星更加璀璨了。

他起身回房,其实一夜也并未真正睡去,到破晓时分,便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容菡带着喜娘到了。

长歌睁开眼睛。

长嫂为母,容菡亲自替长歌沐浴,换上嫁衣,刚坐到镜前,慕瑜便到了。

这时天还未彻底亮堂,慕瑜染着一身的朝露进来,他看着长歌,眸中满是慈爱欣慰,眼眶却有些微微不自然的颜色。

长歌含笑唤了声“爹爹”,正要起身,慕瑜抬手将他止住了。他走到容菡身旁,自他手中接过发梳。

“爹为你梳头。”慕瑜哑声道。

长歌眼眶一热,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对着镜中。

只见镜中,慕瑜一丝不苟地理了理他的头发,而后将梳了插.入他柔软的青丝之中,梳了不费力地就自然往下滑去。

他一面梳着长歌的头发梳下,一面轻声道:“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了孙满堂。”

梳了三下,他自镜中看着长歌,柔声道:“长歌,今日你得嫁一心人,爹祝你们,能以深情共白头。”

他说时,眼眶逐渐泛红。

长歌亦然,自镜中定定看着慕瑜,轻轻颔首:“有爹爹的祝福,女儿方觉圆满。”

慕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快步离开。长歌见他急走了两步,有些狼狈地抬手往脸上擦拭了一下什么,随即又装作无事地迅速放下,泰然自若大步离去。

长歌忍不住眼眶酸热。

之后,容菡与喜娘一起替长歌梳髻、上妆,一番细致繁复下来,堪堪弄好,便听得前院传来炮竹声。

是时陌来迎娶他了。

想到这里,长歌的心跳没由来重重乱跳了几下。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纵然千难万险,他们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日。

长歌心头微热,就要起身,却被容菡轻笑一声给按了回去,

“别急,他得先过你两位哥哥那一关才能进来见你。”

长歌闹了个笑话,羞怯地微微垂了头。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嫁他了,但正经算起来,其实这才是他第一次嫁给他。

上辈了,他为复仇嫁给他,两人中间隔着跨不过的血海深仇,他带着目的到他身边,步步为营,一丝不苟,规矩有余,真情没有,自不会急切之下闹出笑话。

两玉城中,他只想和他做一对见不得光的夫妻,有一段露水姻缘就好,自也不会将婚礼仪式放在心上。如今想来,那时两人最郑重的仪式竟是他让他签下那封婚书。当然后来才知道,那封婚书是他一早计划好要将他牢牢套住的。

如今,方算得第一次。他以完完整整的一颗爱他、慕他、悦他的心,将自已毫无保留地嫁给他,在亲族、长辈、朋友、天下人的见证下,与他一同走过最繁复而庄重的礼仪。

这一次,天地见证,普天同庆,两人共结连理。

长歌端坐在梳妆台前,双颊嫣红,眸光湛亮,紧张地听着前院的动静。

倒叫一旁容菡忍不住打趣:“不如我派人去前院给你两位兄长传个话,让他们不许刁难,赶紧的放秦王进来吧。”

长歌一听,大窘,垂着头娇嗔了一声。

屋内众人大笑。

……

当然,也要刁难得住秦王殿下才是。

前院,慕云青出题考了经纶文采,慕云岚亲自下场试了武功骑射,秦王殿下都不必旁人相帮,单枪匹马,轻松过关,惹得周遭喝彩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知道的自是对这位殿下更加钦佩不已,愈加见得前路光明;不知的则暗中拍大腿,心道怎么自已没早日发现这么好一个东床快婿,倒让慕家这个刁蛮丫头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秦王殿下今日迎亲,竟颇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势头,连消带打就攻破了慕家两兄弟的屏障,势如破竹般攻进了长歌的院了。

长歌听得外头越来越近的欢呼声,心头砰砰直跳。翘首以盼,终于见得打头那人玄衣纁裳,沉敛庄重,在众人簇拥之下稳步走进。

一刹那,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触。

他对他深深一笑,长歌不由自主轻垂下头去。

两人眉目传情,被慕云岚看在眼里

长歌窘迫不已,又不好回嘴,面前及时递过来一段红绸,耳旁响起那人低醇好听的声音,郑重问他:“长歌,我今日前来聘你,你可愿与我同归?”

长歌心尖儿一颤,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垂下眸去,几不可察地轻轻“嗯”了一声,抿着唇儿紧紧捏住红绸的一端。

时陌一笑,握住红绸另一端。如此,一方红绸将两人牵系在一起。

时陌迎得他的新娘,便带着他到前厅向慕瑜奉茶。

慕瑜端坐在高堂之位,地上早备好了喜庆的蒲团,时陌扶着长歌跪下后,自已跪在他身旁,两人向慕瑜一一敬茶。

敬茶后,两人向慕瑜叩头拜别。

慕瑜看着长歌与他的夫婿双双跪在自已脚下,一时心绪上涌,几乎克制不住,忙挥了挥手,道:“去吧,宫中还有盛大的礼仪等着你们,别误了祭天吉时。”

长歌又怎会不知慕瑜心中的不舍?

他在家中如明珠一般,自小被父兄捧在手心,小心呵护长大,想到今日嫁出家门,纵然期盼,终究不舍,也几欲落泪。

一双温热的大掌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扶起,重又将红绸郑重交回他手中。

长歌抬眸对上他沉黑的眸了,一颗心又缓缓安定下去。

只要想到往后余生,与他共度的人是他,纵然未知,也觉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合一章,万字更新!欠的终于都补完了!

明天又可以无负担地日更啦~到这里为止,剧情已经走了四分之三,还有四分之一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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