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生，与死，两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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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襄站在山道边缘，望着四辆警车与一辆面包车在山脚下缓缓离去，那灯光穿透了黑暗，如同五只列队的萤火虫。他摘掉头套，解下用来当披风的窗帘，然后从裤袋中取出那只红色塑料袋把它们塞回去。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苦笑。

……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熟人。

确实，陆芸芸她们家也算是蛮有钱的了，被人绑架勒索并不奇怪。只是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五年前的陆芸芸分明还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时间一晃而过，不成想如今已经出落得如此青春靓丽了。

还有她姐姐陆薇薇，五年前那个总是叽叽喳喳的同班女生，如今居然也摇身一变，成了个白领丽人。还记得她当初是个艺体生，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要成为大明星的，也不知如今是否真的成了艺人，进了哪家公司。

时间啊……

洛襄回想着之前看到的她的装束，又看看自己身上这套顺来的衣服。五年下来，人家已经完成了从学生到社会人的气质转变，自己却还是一副青涩幼稚傻里傻气的样子。还好没有跟她见面，不然以她那一口毒舌，自己百分百会被她鄙视到死。

洛襄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容渐渐由苦涩转为温和。

记忆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即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们仍然能够从过去的幻影之中寻觅到一点点让自己心动过的蛛丝马迹。想到陆芸芸，就会想到把自己介绍给她的陆薇薇；想到陆薇薇，又会想到把自己介绍给她的……

胸口传来的异样感扰乱了他的思绪。低头看去，衣服上那个小小的破洞里面钻出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一条僵硬臃肿的小虫。在它掉落下去之前，洛襄伸手把它捏住。

一颗子弹。

洛襄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摸到真正的子弹。

他解开外套，隔着衬衫的薄布料摩挲着胸口，已经愈合的伤疤带来粗糙的手感。

现在的他已经不会惧怕枪支，但那个人拿出手枪的时候，他还是条件反射般被吓了一跳。

没想到那人居然会有枪……事后他回想一下，不禁有些后怕。他自己倒是不用担心，可是万一那人一枪打中了陆芸芸，那他该怎么办？且不说两人是旧识，就算只是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万一因为自己贸然行动的关系而死……

看来行侠仗义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的背后可没站着一位阿尔弗雷德。

他向身后的荒废村庄走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能让他暂且休息一会儿。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精神有些萎靡，身体却没有半分疲倦的感觉。稍微眯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害怕自己又会做梦。在梦里，他会回到那个孤单可怖的地方，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冰冷浓雾，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摸不着，只有很多谜一样的声音。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哭泣的、欢笑的、咒骂的、低语的……

有人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有人大喊——“老子要弄死你！”

有人尖叫——“别过来！”

有人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那些声音都在洛襄的身周回响着，可不管他朝哪个方向走，却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唯有温度低至冰点的雾气渗透他的皮肤，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无可抵御的森寒之气。渐渐地，连他自己的身形也被这浓雾所吞噬，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他一个人，在那片白茫茫的浓雾里待着，待了足足五年。

而就连这个“五年”，都是在他苏醒过来之后才明白的。那片浓雾里根本什么都没有，或许也根本不存在“时间”这一概念。一个月前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尽管那种通体生寒的糟糕感觉还在持续，他却不免产生了一种彷如从地狱爬上天堂般的幸福心理。

相比之下，洛襄宁愿在这片荒郊野岭里生活五年，至少还能享受一下探索那些破败房屋的乐趣。

说起来……

洛襄走在这建造于山间的村庄里，不论是地面还是道路两旁的房屋上都布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裂纹，就常识来判断，这绝不仅仅是因长期弃置而自然产生的现象，简直就像是被某种怪兽破坏过一般。即便是经历过那片诡异浓雾的洗礼，在这种无星无月的黑夜之中，洛襄也不敢进到那些房屋里去，顶多打开那些未上锁的房门向里窥视一番。

他东瞅瞅，西看看。没有电，这里所有的屋子都失去了光亮，但这对洛襄的视力并没有半点影响。在无人的村庄中走了十分钟后，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这里太干净了。

并不是“一尘不染”的那种干净，这里所有的房间都积满了不知多少年头的灰尘，但却几乎见不到多余的杂物，显然是曾被人用心打扫过。所有的衣服、锅碗瓢盆这些带有人类生活气息的物件，一件都没有剩下。有的房间里甚至连家具都被搬空了。

墙壁上的那些裂纹不像是人类留下的痕迹，但这种清理状况倒像是出自人类手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细微的动静从来路的某处传来。

有人？还是什么动物？

洛襄爬上一户人家的外楼梯来到二层走廊，悄悄探出身去。

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立在那座小屋前方。

屋子里那台小型发电机刚才已经被警察们搬走，现在的小屋也和这荒村中的其它房屋一样，成为了黑暗的俘虏。

黑天半夜的，两人之间又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但这对洛襄强大的感官能力来说构不成任何问题。从颈部开始扎成一束马尾的长发与凹凸有致的身体证明那是一位女性，看不到正面，只有背影显出她是位英挺的女子。

她是谁？为什么她会站在那群绑匪落脚的小屋前？她是刚刚赶到的，还是一直都在这里？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绑架犯、废弃村落、怪异的裂痕……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秘的女人。即便以洛襄苏醒后一个月的生活为对照，这也得算是他经历最丰富的一天了。

那女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突兀地一转头。洛襄赶紧把身体缩了回去。

除非那个女人的视力跟他一样得到了强化，否则应该不可能看到他才对。但刚刚洛襄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

他在墙后面躲了几秒，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头，女人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了。

洛襄思索了一下，然后做出决定——

跟上她。

虽然只是纯粹因为好奇，但反正他也没有什么重要行程，要概括他这一个月来的生活状态只用“无所事事”这一个词就够了。

山道很长，仅靠人类的两条腿去走的话，至少也要走上一个半钟头。洛襄在女人身后约摸百米的距离跟着，让她的身影堪堪保持在他的视野极限。走在前面的女人始终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大概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女人忽然闪身钻进了两棵树后。洛襄正在诧异，却见她从树后拖出了一辆摩托。那与她的身影同样显着银白色的涂装不知是不是她自配的颜色，洛襄这时才反应过来她身上穿的是一套骑手服。

“wow，so cool……”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男生们总会对那些帅气的小姐姐产生憧憬。就像是wall-e第一次遇见eve，那个酷女孩一发激光枪差点把他轰成了一堆废铁，他躲在土堆后面瑟瑟发抖，然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当然，洛襄并没打算对她一见钟情，不过产生些许好感总不是什么犯法的事。

他看着那女人几乎是用蛮力将摩托拖到了山路上，长腿一抬便跨了上去。洛襄微微点头。看到这里他算是想明白了。这女人应该是跟在那些警察们之后上来的，为了避开那些警察，她把摩托车藏在树后，靠两条腿偷溜上山。

果然有猫腻。

但他没办法追究下去了。尽管他双腿的速度比常人快得多，但要追上一辆摩托恐怕还得再练个几百年。况且他也没打算深究到底，天底下怪事多了，他还能事事都查个清楚不成？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整个凌晨最为怪异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

那个女人骑上了摩托，但却并没有急着启动，甚至连挂在车把的头盔都没有戴上。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前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地从摩托上下来，踢上脚撑，警惕地向后退去。

洛襄眯起了眼睛。

一个人影自山道下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看上去是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满身脏污泥土，衣衫却并不破旧。

从那个女人戒备的架势来看，他们应该不是一路人。

洛襄的脑中才刚刚作出这样判断，下一瞬，出人意料的事情开始了。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预兆，那男人就像是展开捕猎的野生动物一般突兀地向前扑去。但女人应该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跑，堪堪躲过了这一下。男人一击不中，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来追了上去。一男一女一追一逃，沿着山道向上逐渐靠近了洛襄的藏身之地。

洛襄看得清楚，女人的速度要略逊那男人一筹，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慢慢缩短。女人始终紧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神色不像害怕，但几步一回头，表现出的样子着实有些慌乱。渐渐离得近了，洛襄也看到了那男人脸上狰狞可怖的狂热表情。

再这样下去，不出十秒她就会被那个男人追上了。

这个情况让他有点看不懂。若是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多半都会觉得是老流氓趁着月黑风高对弱女子欲行不轨吧？可第一，洛襄并不觉得会有哪个怪蜀黍在凌晨时分爬一个小时的山路到这种地方来碰运气，除非他脑子有洞；第二，就凭这位小姐姐刚才脸不红气不喘把那么沉重的一辆摩托从树后面拖出来，她跟“弱女子”这三个字也沾不上边。

而现在，比起想明白这种问题，更加紧迫的抉择摆在了他的眼前。

转眼间女子已经从他身旁飞奔过去。

罢了罢了，路见不平一声吼，谁让我心眼儿好呢？

做出决定的瞬间，洛襄一步跳在山道上，拦在了那男人面前。

……啊，糟！

忘记戴头套了！

脑袋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但面对当下的情况，这已经无关紧要。

洛襄的突然出现让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眼望着洛襄，好似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呃……”

好歹也算是英雄救美，总得来点儿帅气些的开场白。

于是他一摊手：

“不好意思，此路不通，正在施工。”

shit……这台词简直逊爆了……

还不等他回头看看那女人的反应，面前的这位大叔忽然间转移了目标，一口朝着洛襄的手臂咬了下去！

“卧槽！”洛襄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般一脚把他蹬开，“你是狗啊！”

在他身后不远处，银白色骑装的女子停下脚步，歪了歪头，满脸疑惑。

洛襄有些惊讶，刚才他是真的被吓到了，那一脚用出的力气应该足以把常人踢飞出去，就像是之前在小屋里打飞那个壮汉一样。然而面前这个大叔吃了他这一下，却只是踉跄退了两步，紧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扑了过来。

洛襄皱着眉头抓住了他的手臂，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家伙力气好大！

大叔两臂都被洛襄攥在了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张开嘴巴朝他的脖颈咬了过来！洛襄赶紧一扭身，脚下一勾将他放倒在地。他用膝部压住这男人的身体，顾不得什么尊老爱幼，挥动拳头朝着他的脸面狠砸几下。刚才他在小屋里一拳一个就把那几个人全都砸晕了，说不得事后会检查出什么脑震荡的症状，但这如疯狗一般的大叔却完全不吃这一套，从头到尾没有半句求饶，只等洛襄停下看看状况的间隙，又是一口咬来。洛襄有些狼狈地向后躲开。

大叔迅捷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洛襄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记重腿踹在他的腹部，大叔的身体如虾子状弓起，伴着夜风从山道上跌了下去。

……坏了！

洛襄立刻跑到山道边上俯视下面的状况。在树丛与杂草之间，隐约可见那大叔掉落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洛襄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自己这一脚踢重了，搞出人命可就不好玩了。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总算掌握了自己增强后的身体能力，之前一拳把人打飞也无所谓，是因为他心中有分寸，那一拳不会致死，而刚刚这一脚他就有点吃不准了。

就在他的视线之中，那大叔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从石头上爬了起来。他晃荡了一下脑袋，好像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接着他抬起头来，与山道上的洛襄对视。

他依然没有说话。

几秒后，他耷拉着脑袋从岩石上跳了下去。洛襄只看到他的衣服在杂草丛中闪动几下，这便消失不见了。那里实在太远太黑，即便以洛襄如今的视力也无法看透。

“呼……”

到底是个什么怪人？犯了狂犬病吗？

他没忘记自己身后还有一位小姐姐，但愿自己刚才发狠的样子没有把她吓到。要是戴着头套还能扮一下超级英雄，既然把脸都露出来了，这时候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他控制着脸部肌肉尽量挤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回头说道：

“呃……用不着担心，现在那家伙已经——”

他的身后空空如也。山风毫不留情地吹动着干枯的树枝，对他进行着歇斯底里的嘲讽。

洛襄扭头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小姐姐已经再度跨上了她的摩托车，金属车体发出低沉的吼叫。

“喂！”洛襄边跑边喊出声来，“这位姐姐？不知你方不方便带我一程啊？就当看在我刚才——”

银装女子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回过头来，不知为何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却不带丝毫感激之意，一半是困惑，另一半却是厌恶。被她那冷冷的目光一扫，洛襄后面的话语便咽回了喉咙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小姐姐戴上了头盔，摩托车在油门的轰鸣声中沿着山道飞驰而去。

洛襄愣愣地在原地站了数秒，山风阴冷地从他身边吹过。

他并不是真的想搭车，只是想借着这个话题，至少跟她说两句话。咱也不是图你那个“谢”字，可再怎么说咱刚才救了你一命，你哪怕看不上我不能以身相许，冲我点个头总不算过分吧？

我只不过离开了五年而已，怎么如今这世道都变成这德性了吗？

“干。”他喃喃道，“真特么世风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