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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之战,歼灭了牛角寨土匪主力,朱平槿获得了收取投献的自由,控制了彭山县城和大量的田土,缴获了整车整箱的金银珠宝,还有八千免费的人力资源;廖大亨用张光祖的人头和剿灭土匪的政绩来保住他自己的仕途,分享朱平槿的赞助费。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二月十七日早晨,在廖大亨收到张光祖人头的第二天,巡抚衙门召集省里高官议事。

张光祖的首级洗得白生生的,头发也打散了重新梳过,简直比长在身体上时还标致。它被搁在一个黑漆盘子中,一块红布蒙得严严实实,端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桌的一角。

“这是何物?”

明显不是巡抚的大印。

神秘的东西总是能让人们的好奇心发作,况且这是巡抚大人生病告假以来,第一次召集三司、兵备、提学等在川文武官员一起议事。

作为二台之一,巡按本应来的。但老巡按已经离任,新任巡按刘之勃(注一)却刚刚出京,估计还要两三个月才能赶到就任。作为领兵大将,四川总兵也该来的。可总兵方国安还率军留在夔州府,一时半会回不来。官场传闻,方国安因为前番的迭次大败,将被调任楚军某镇总兵。

廖大亨一跛一拐地从后堂钻出来,被两个师爷搀扶着。他脸上挂着泪痕,分明是刚刚痛哭过。一众官员心中骇然,连忙上前施礼请安。

廖大亨在正堂上坐好,各官都落了座。

廖大亨语带悲戚宣布了噩耗:“本抚今晨收到消息,献贼破了襄阳城,襄王已经薨(hong)了!”说完,他忍不住涕泪直下,嚎啕大哭起来。

藩王之殇,即是国殇。巡抚大人都在痛哭,下面官员那个敢不哭?这不是个人有没有感情的小问题,而是关乎忠与不忠的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

众官哭成一片,声震屋梁,吓得飞檐上的几只乌鸦赶忙逃离,天空留下一连串呱、呱的难听怪叫。

廖大亨见戏已经做足,终于收住了哭声。

“收到消息还说:正月间献贼击败猛镇之后,急行出川入了荆州,惠王一日三惊,夜不能寐……

谁知献贼奸诈无比!打听到我大军云集荆州,襄阳空虚,其竟自率轻骑一日一夜奔驰二百里,到达襄阳附近。又命部将二十八骑伪装成官军,拿着缴获之杨阁部调兵文书混入城内。初四夜半,城内伏兵放火为号,趁乱袭击官军。天明以后,襄阳不幸沦陷,襄王被执!

据传,献贼高坐于王宫中殿上,给襄王一杯酒,说道:‘吾欲斩嗣昌头,而嗣昌远在蜀,今当借王头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尽此一杯酒。’于是,襄王及贵阳王等俱死难于襄阳西城楼上,王府家财等亦没于贼手!”

廖大亨讲述了他听到的襄王遇难详情,讲完了眼睛一红,几乎又要哭出来。

廖大亨此言,分明就是利用张献忠的话来为杨嗣昌辩护!四川官员们对杨嗣昌恨入骨髓,自然敏感万分。

提学副使陈士奇率先起来发难:“杨文弱引贼入川,为祸蜀地经年!如今,献贼重回荆襄,如鱼入大海,那里还能困住!杨文弱提数省之兵,糜一国之饷,上欺天子,下负黎民,此罪已在不赦,又何需陷藩之罪名耶!”

陈士奇既然出言不逊,廖大亨当即决定反击。否则按议事的惯例,下一步乌鸦们就要群起攻击他本人了。

陈士奇是个闽人,字弓甫,天启五年进士,老家据说在东海边的一个海岛上(注二)。

他五十几岁,当过重庆、贵州和赣州三地的兵备,又当过贵州的提学和江西参议,与学生和流贼都打过交道。他生活简朴、处事执拗,好谈兵事,这得到了一样好谈兵事的学生士子的欢迎,也深受一样好谈兵事的京师朝官的赏识。据说,皇帝已经接受了廷官的交章推荐,任命他为四川兵备副使,遗缺由老状元张绍桐接任,上谕已在路上,估计这几天就会到达。

提学副使的本官是提刑按察副使,正四品,以按察副使的身份分管一省学务,故称提学副使,或称提学道,士子则称大宗师。兵备副使的本官也是提刑按察副使,俗称监军道或兵备道,作为巡抚的第一军事副手,也是正四品。

从提学副使到兵备副使,官品虽没升,但分量大不一样。自宣德以来,总督、巡抚一职逐渐由临时性差遣转变为一省之常设,成为地方上的最高文职官员。

总督、巡抚既然位高权重,那么任命就更须慎重选拔,故而逐渐形成了晋升资格的限制。总督一般要有都察院右都御史以上资格,由六部尚书、侍郎、地方巡抚等官员推升;巡抚一般要有都察院佥(qian)都御史以上资格,由两京寺卿、少卿、大理寺丞,地方资深布政使、按察使、参政、兵备副使、上等知府等官员推升。

崇祯年来,鞑子寇边、流贼肆虐,各地军事愈重,由兵备副使晋升巡抚者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近的如廖大亨本人,便是由兵备副使升任的四川巡抚。他升任巡抚之后,兵备副使之职一直空缺,不想朝廷竟然指定他的政敌陈士奇接任。

“陈大人,不好对杨阁部无礼。”廖大亨语气不重,但是警告的意味浓厚,“天下咸知,杨阁部乃天子一手简拔,深得陛下倚重。市井小民,不知剿贼之难,不知钱粮之困,妄议时事,因其无知,姑且纵之。如今国运坎坷,我等皆朝廷重臣,当时时替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不好说出不分轻重的话来!”

廖大亨说出一番政治绝对正确的话,让政敌不好刁难,顺便折损陈士奇几句。

“杨贼确乃天子简拔,他却蒙蔽圣上,辜负圣恩,真乃无耻之尤也!”陈士奇丝毫没有被廖大亨的话难住,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如今襄藩之难,全由杨贼一手造成!如今他还想蒙蔽圣上,不要说荆襄有识之士不会依他,就算吾等,也要参他!”

陈士奇的激烈态度,看来很对几个官员的胃口。他们随着陈士奇的演讲节奏,不停地点头赞同。廖大亨在心中暗暗记住这几个官员的名字,同时与弹劾奏章上的联名之人一一对应。哪些想置他于死地的,哪些可能被陈士奇等人蛊惑的,他都一一记住。不过他知道,就算他没记住,他身旁的钱、李两位师爷也会暗暗帮他记住。

“坐失亲藩,当然要参!”廖大亨先摆明态度。

藩王死了,还死得那么惨,朝廷肯定要追究责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保得住。杨嗣昌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

既然杨嗣昌是只死老虎,你们踩得,自己也不妨踩上两脚。撇清了与杨嗣昌的关系,也好摆脱陈士奇的纠缠,免得他们每次都含沙射影的明骂杨嗣昌,暗骂自己。

“只是,我们眼下的急务,是要平息城外的乱民……”

廖大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士奇打断了:“全川民乱,全是因为执政者横征赋税,暴凌川民!”

陈士奇就差指着廖大亨的鼻子骂了,“为官一方,当保一方平安!王府已经连番行文抚台大人,要我们出兵平乱。下官和几位同僚都想知道,抚台大人到底何时出兵,何时才能解民倒悬?”

饶是廖大亨涵养极好,也忍不住心中气血翻腾。他看看桌上的漆盘,心里强压住火气,微笑道:“陈大人此言不妥!全川民乱,非为朝廷带征、追征之策,也非地方官绅暴凌乡民之过。此等说辞,纯属献贼余孽造谣!刁民受了蛊惑,这才酿成眼下乱局!陈大人万勿与献贼余孽异口同声……”

“献贼余孽?异口同声?”

廖大亨猪八戒倒打一钉耙,激起陈士奇的一声冷笑,“哪里来的献贼余孽?献贼年初就出了四川,方才抚台大人还说在襄阳……”

一种引敌入毂的快感,瞬间传遍了廖大亨的每一个毛孔。他优雅地从签筒里捻出一根令签,然后用令签尖头挑开漆盘上的红布。

一颗硕大的人头死不瞑目地盯着陈士奇等官员。

啊!个别官员骇得离开了座位。

“一群没用的东西!整日里还向皇帝奏来奏去,一副国之栋梁的模样,结果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廖大亨心里怒骂,脸上却威严地扫视一圈,让那些失态的官员羞愧地重新坐好。

“这便是献贼余孽!献贼之族弟张光祖,此次民乱之罪魁祸首!

经查,此贼乃经年老贼!曾随献贼破泸州,杀知州苏琼;又破仁寿,杀知县刘三策。因我大军急追,此贼等数百人与献贼大队失散,藏身于龙泉大山之中。献贼离开四川后,此贼不甘躲藏,便想法兴风作浪,到处派遣爪牙,造谣生事,说什么官绅暴凌川民……”

廖大亨轻言细语,却如同大耳刮子啪啪抽打在陈士奇脸上。几个还没选边的官员面面相觑,看来这两位上官是不死不休了。

“为何此等贼酋,我等竟然不知?”陈士奇决定反击,突破口就选在这颗人头的真假上,“抚台大人可曾验过人头?”

“人头自然是验过。此贼之亲弟张光培输诚官府,已经亲自指认了。此外,此贼手下大将数十人,俱已指认画押。过几日天使一到,本抚自然还要请天使一并验过!仁寿知县刘三策,孤身抗贼,城破而亡。尸首悬挂于县衙旗杆,一城军民尽被屠戮!可悲可惜也!本抚这里有刘三策之孤女刘红婷写来遗本,读之令人伤感……”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到刘三策了?陈士奇心中疑惑,是否人头之事有所猫腻?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抚台大人,贼酋事关重大,我等皆是一无所知,不知抚台大人可否将详情告知一二?”

喔!廖大亨好像刚从对刘三策和仁寿军民的哀思中挣脱出来。

“张贼行踪诡秘,又以各地乱民为掩护,混杂于乱民中,找出来殊为不易。正巧本抚有病在身,幕府便献上引蛇出洞之计,令贼酋自我暴露。张贼果然中计,率贼众大举出山,攻占我彭山县城……”

注一:四川巡按刘之勃(史书又作刘之渤)是崇祯十五年就任的,这里剧情需要,提前了。

注二:据说是距离台湾很近的东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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