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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献问题关系到蜀地的粮食安全,更关系到朱平槿的全盘战略。自从年初与王妃定计收受投献,他先问计于洪其惠,再诏对于孙洪,现在已经是第三次问策了。田骞以“利”的冲突为由,一口否认了士绅投献的可能性,让朱平槿悚然而惊。难道,投献这条路径,根本就错了?
“事不过三!”朱平槿心想,今天一定要把投献的事情说清楚!于是朱平槿毫不隐瞒,将雅州和松林山两次奏对的情况给田骞细细讲来。
洪其惠的办法着眼于王府与庶民地主和自耕农结盟。通过这种结盟,来夯实王府的通知基础,来挤兑土豪劣绅。他还旗帜鲜明地反对王庄、王店这种王有企业的直营模式,认为它们效率低,腐败多。
孙洪的办法着眼于拉拢大多数开明士绅,利用官府力量和商业办法的打击一小撮土豪劣绅。
应该说,洪其惠和孙洪的解决方案都有相当可行度,也大都被朱平槿采纳。
从松林山回来之后,朱平槿立即举行了蜀考,大量吸收中下层知识分子。与抚台藩司联合在彭山江口和嘉定大佛脚下设了两个税卡,利用新建的护商队水军对来往货船征税。但秋收伊始,邛、眉这两个土豪劣绅的堡垒非但没有因此死掉,反而依然活得好好的。大批黄灿灿的稻谷没有进到自家的粮仓,而是流入了土豪劣绅的腰包,甚至王店拿银子也买不到!
这些日来,松林山召见孙洪时的激奋冲动时时撞击着朱平槿。他在想一劳永逸的法子,将那些不肯与自己合作的土豪劣绅整锅端了。因为朱平槿已经痛苦地发现,他和老婆的穿越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进程,大明朝的生命正在一分分钟指向终点!
时钟滴答作响,朱平槿的耐心正在迅速丧失。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汉光武?
不,老子想当秦始皇!
……
世子语涉两位上官重臣,既让田骞谨慎一分,更让田骞兴奋三分。这不就说明世子已将他视为了腹心之人?
田骞从腰间扯出了他最心爱的物件,那把诸葛孔明用过的鹅毛扇子,完全进入了课堂之上的状态。他侃侃而谈,游走于朱平槿周围。扇子不停挥动,指点江山社稷,好像面前听讲之人不是蜀世子朱平槿,而是他的学生三十六个小鬼头。
“……臣先前之言,利欲则仁义。世子收了士绅的田土,又逼着他们五五减租,他们财势皆丧,顿失重心,哪里只是几成租子的损失?雅州、仁寿、彭山都是大乱之后,王府方能伺机而入。内有军威赫赫,外有土贼觊觎,他们迫于形势,只好投献。邛眉两州,王府既不能诱之以利,又不能施之以力,他们必以世子为桀纣,视世子为仇寇!上诉之朝堂金殿,下传于野史轶事,好逼得世子收手,回到王府去做个他们心目中的贤王!世子如何能收到他们投献?……”
洪其惠要朱平槿挤兑士绅,挖士绅墙角,先把庶民地主和自耕农拉到自己一方;孙洪要朱平槿在政治上引诱和分化士绅,经济上围剿和压迫士绅,两手一起抓;而田骞直截了当指出朱平槿的投献政策极大损害了士绅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政治利益,而且王府并没有适当有效的措施来弥补士绅的损失,从而从利益角度论证并否认了士绅中顽固分子主动投靠的可能性,剩下的解决方案只有一条:暴力手段。
田骞话音未落,朱平槿已经猜到七八分。果然,田骞最后一句话总结道:
“自古仁君,顺者,任之以德;逆者,绝之以力!敬之无疑,天下和服(注一)。”
……
田骞的“仁”,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是以“欲”为饵,以“利”为柄,以“仁”为治。
如果“欲、利”皆不能达到“仁治”,那么就要用暴力的方式,即“力”来实现!
可是用暴力手段解决那些不愿合作的士绅,一直是朱平槿坚持摒弃的选项。使用暴力,会否导致蜀地大乱,朱平槿根本没有把握。一旦蜀地大乱,便会损害朱平槿的根本利益!
朱平槿烦闷地站了起来,背手走到小溪边。
河水清冽,绿草繁盛。远方稻浪滚滚,农人忙于收割,一幅平和美好的乡村画图。
现在对士绅动手,理由是什么?政治上会带来多大的风险?会不会引发大规模的反革命暴乱?朱平槿必须多方权衡。
田骞见朱平槿心绪不宁,便追过来补充道:“臣以为,世子所欲者,无非他们的钱粮。如其纳粮,世子收不收投献又当如何!”
“如何让其纳粮?”
“臣已然说过,以力服之!”
“蜀地大乱何?”
朱平槿不再对田骞客气,连珠炮一般发问。
“本世子,一藩王尔!朝廷蕃禁在上,官府监督在侧。投献也好,纳粮也好,俱是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何‘绝之以力’?先生要本世子调动军队,镇压士绅,殊不知我王府官吏多半即是出身士绅!?”
世子的搵怒露于行色,可田骞的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容:“以臣所见,天下大乱之势已成。蜀地偏据西南,亦不能免。既然蜀地早晚要乱,早乱比晚乱好,大乱比小乱好!现在大乱,总好过将来京师丢了再乱!”
田骞的话,让朱平槿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真的应了那句古老的谶(cen)语——“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阶级调和失败了,最后必然要回到阶级斗争这条残酷的老路。一条僵硬笔直的财产标准将整个国家和社会硬生生撕扯成两半,无论你的善恶、学识、能力、身份、血统,只有一个划分标准——财产多寡,所有的道德、伦理、亲情、法律、秩序全部毁灭,造成中华文明的三百年浩劫!
“我既不能诱之以利,又不能绝之以力。难道我大错特错?”
穿越以来,自信满满的朱平槿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
……
朱平槿茫然失措,田骞却摇着鹅毛扇子盯着他。朱平槿迅速反应过来,不能在下属面前露怯。他眼珠一转,微笑重回嘴角。
“先生所谓力者,非本世子之力!乃外人之力尔!本世子隔山观火,可随时下山收拾残局!”
眼见世子瞧破他的伎俩,田骞只好拱手作揖。
君臣刺破谜面,两人心情大好,顺着小溪散步闲谈。
田骞一条条把他的想法道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外力可借之处甚多。首借力于官,次借力于贼!官者,食禄而事君。君之所想,即官之所为。今上所思者,无非钱粮与贼寇。四川虽名沃野,产出甚多,然朝廷赋税之重,仅次于苏松(注二)。如今朝廷三饷叠加,四川还要帮着陕西养瑞王(注三),承担数万秦楚客军之俸禄和军饷,士绅又不肯纳粮,那些府州县官那里收得齐赋税?恐怕三年考成之期一至,便有许多乌纱落地……”
“等不了三年一考了。”朱平槿道,“皇帝早已下了严旨,将各地蕃库的之银全数解运京师。薛相(注四)正在向京师勋贵募饷,可见朝廷缺银子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这是政策研究室最新报告中的内容。昨晚朱平槿看完,对二舒最后的结论非常吃惊。
于是他决定给田骞透露一点信息:“廖大亨已经呈文王府,这几日藩司便要下文,要四川各地必须于明年二月前征齐秋粮(明朝秋税俗称秋粮),然后倾销为解往京师的税银。刘之勃更是严厉,他晓谕各监察道,如各地亲民官不能按时征齐税银,按司可即刻将该员拿问听勘!”
田骞长叹一声:“想不到为了秋粮,刘之勃这爱民如子的清官也不要脸了!”
朱平槿微笑首肯:“他这是忠君爱民!先忠君后爱民,因忠君才爱民。若是这君不爱民,他这为臣的如何爱民?”
田骞重重点头道:“世子所言甚是!为今上之臣,难若上青天!不过世子之机,正在于今上!”
“愿闻其详!”
“臣在汉中府为吏时,曾听上官酒后腹诽今上。曰性忌刻薄,曰好名诿责,曰偏执武断。早晨呼大臣为先生,晚上则刀斧相加。故大臣们皆唯唯诺诺,不肯敬献一策,唯恐将来事情不济,皇帝跑来清算旧账,子孙同祸!故而只以党争攻讦为能事,敷衍着皇帝混日子。如川省之廖抚,本以兵才达于帝听、闻于朝堂,如今足不出户,守着成都数银子,世子可知何也?”
“他怕打仗?”
“臣以为他不是怕打仗,是怕打输!”
“他不仅怕打输,更怕接了傅宗龙的位置去中原打闯贼!”朱平槿补充道。
田骞也会溜须拍马:“世子果真聪颖无双!廖大亨在朝中并无大佬为奥援。拿下陈士奇,他已经彻底得罪了东林一党。周延儒上台,正急着拿他开刀。所以他想维持一省局面,静观时局变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钱粮一事,他是万万不肯落人把柄的!皇帝虽然日前维护于他,不过今上之宠,有如三月之天,娃娃的脸,那是说变就变!”
田骞说得朱平槿笑了起来。崇祯皇帝在位这十四年,阁臣已经换了几十人。看趋势,更换的频率还会加快。以前的首辅温体仁居位八年,那算是最久的,最短的文震孟仅有三月。
“廖抚之患还有贼寇。献贼出川之后,川军残破不堪,客军大多离境,土暴子于川北趁机做大,连夺两城,已成蔓延之势,短期定难遏制。如今秋粮收割,又是土暴子出来抢粮抢人之时。若是税赋被抢,官府到哪里征税去!”
田骞很会侃大山,朱平槿却急于得到现实的解决方案。
“如是,本世子当如何?”
利用官府税收上的压力,逼迫官府与士绅翻脸,亦或者将士绅逼入绝路,洪其惠和孙洪都提出过。但是实践证明,这种简单的逻辑思路是有缺陷的。
在雅州、在嘉定州这些官府合作的地区或许可行,但在官绅勾结紧密的邛、眉两州,斗争实践已经清晰表明,官府和士绅在一定情况下,非但不会翻脸,反而会勾结得更为紧密。
刘名升的情报显示,邛州士绅在杨天官的带领下,出银子填缴积欠,一副拼命也要保下知州徐孔徒的模样。眉州的知州更是与士绅完全合流,连州城里都有士绅反动护庄队的身影了。朱平槿的着急,正是因为如此。
部分士绅与王府在经济上的对立,已经明显有向政治对立甚至军事对立的方向发展。如果不能于近期将邛、眉两个成都附近的毒瘤连根拔起,朱平槿担心有一天这些士绅会为了自身利益而投靠张献忠、李自成,在自己的背后狠狠插上一刀。
注一:节自《六韬 守土第七》。
注二:川内学者考证,蜀地单亩征税额仅次于苏(州府)松(江府)重税区。
注三:瑞王封于汉中,朝廷赐赡(san)田二万顷,由陕西、河南、山西、四川四省摊缴租银。这与他兄弟福王和叔叔潞王的赡田情况很相似。顾诚先生断言:除江浙财赋区之外,全国土地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落入了朱氏宗室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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