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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骞的方案,是要朱平槿摒弃投献的思路,利用四川官府的软弱,转而推行税收包揽,并通过税收包揽控制财政,进而实现对全川的掌控。
要想包揽地方税收,就目前王府与四川各级官府的复杂关系而言,可以利用的机会很多。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对大明朝极为紊乱的税收结构和税收征管来一个快刀斩乱麻,建立和推行一套新的税制。洪其惠在雅州,已经把王国臣架空,在官府税收上实行了变相的税收包揽。只是这种包揽,是旧瓶装新酒,官府老税制、老粮额继续沿用,税率却是在王府投献一成的基础上加了两分。
田骞的海吹神侃,让朱平槿找到了灵感。他希望能在雅州包揽的基础上,再上一个台阶。在那些没有动乱的地方,通过与官府自愿不自愿的合作,达成税收包揽的目的。于是朱平槿假设田骞包揽了一县之赋税,然后提出问题让田骞回答,看田骞的建议到底是今天脑袋一热,还是早已思考成熟。
“原来之乡吏、柜头、总书怎样?”
“一律革退!”
“士绅若联合抗税怎样?”
“以大明律治之,捆绑至衙门枷号打板子!”
“如此他们必不肯干休。上告朝廷怎样?”
“让与王府不想干的当地人当这总书、柜头、乡吏。即便士绅告准了,也是无妨!”
“士绅聚众反抗怎样?”
“那最好!以匪类除之!”
“我大明对士绅有优免赋税之待遇,怎样?”
“依律行之!举人、监生、生员各免粮二石,人丁二丁!在京及地方官员优免不等。”
唔!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税收措施强而有力,可以保证税收的实现;出了事情有人顶包,牵连不到王府;依法对士绅减免税收,既可缓和矛盾,又可避免留下把柄。
可是朱平槿并没有因为满意而停止提问,新问题如雨点般接踵而至,而且难度在不断增加。
“征本色还是折色?”
“当然是本色。如今粮贵银贱,征取折色极为吃亏。”
“不能乘机压低粮价赚上一笔?”
“世子,万万不可!百姓已有倒悬之苦,岂能再有变相加税之举?”
唔!朱平槿又满意地点点头。有了好的执法思想,才能有好的执法效果。让歪嘴来唱戏,只会把一部好戏给唱歪了。
……
从现在起,朱平槿已经把他的问题难度加到了九级。
“代征税赋,税率按朝廷成规办,还是另起炉灶?”
“臣以为应该另起炉灶!税率本应与王庄收受投献一致,皆一成也!可我们既然以官府名义征税,那自然要比王府投献费高些。臣以为可以征到一成五!如此,士绅百姓算来算去,还是觉得投入王庄划算!”
雅州征到一成二,田骞加到一成五。
朱平槿没有直接否定田骞,只是问道:“如此便高过朝廷正税不少,名目是什么?”
“名目自有官府编造,我们不过借官府之名!他们强征各类苛捐杂税,哪样没有编造名目?”
田骞答得非常完美,朱平槿心里已经给出了七十分。就看他最后一个大boss问题如何回答了。如果他能对上一半,那就按自己和老婆商议的计划用他。
“既然先生建议征收本色,那就要上缴朝廷官府折色银子。廖抚之幕府曾估计,蜀地百余州县,一年之赋税杂役之总和约三百万两白银,这相当于汇通钱庄全部准备金!如此,我王府帮官府做事,岂不亏死了!”
朱平槿一字一句,清晰表达,让田骞声声入耳。
……
税收包揽,让自己的人出面征税,那是傻子,最起码也是包揽的初级阶段。高级的税收包揽,就是让县官包揽本县的税收,有谁知道县官是王府税收包揽的代理人?让廖大亨包揽四川的税收,有谁知道廖大亨是朱平槿税收包揽的代理人?所以高级包揽,就是让官府自己包自己!
可作为老练的领导,朱平槿并不急于推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他还要进一步考察田骞。
朱平槿刚才的问题,已经突破了包揽一县税赋的局限,而是把包揽放在全省的范围。他的问题可分解为三个小问,每个小问里又有隐藏问题:
一是如何确定税收标准的合理水平,才能做到盈亏平衡,起码不“亏”。隐藏的小问是采取什么样的具体措施,才能把税收如期征收回来;
二是如何与地方官府进行合理的分账,做到朝廷(中央)过得去、地方有分润、王府还能存些银子和粮食下来。隐藏的小问是,地方官府那些苛捐杂税如何才能革除,还能让官府无话可说;
三是大boss问题里面的大boss小问,即货币流向的管理与分析,这在现代财政管理学和金融学中也是高级问题。昨晚朱平槿刚就此问题与老婆讨论许久,此时正好拈来考人。
田骞为人机敏,他察觉了世子的意图,或许这就是世子大用之前的最后考校吧。他默默凝望远方,手里的鹅毛扇子轻摇,头脑中迅速整理思路,组织语言。
“不知先生以为如何?”世子再次发问,逼着他立即回答。
“臣以为,只要按照一成五征收,我们王府绝对不会亏。一州县之田地,少则数万亩,多至数十万亩;一田之产,少则一石,多至四石;各县赋役,一石粮额折银,有少至一钱,有多至数两。臣试以均数而论之:蜀地应税田亩约千余万亩,蜀地一年之赋税杂役之总和约三百万两白银,分摊到蜀地应税田土之上,如此每亩折银为三钱。以每亩产粮二石计,征收一成五即为三斗,按粮价可折银六钱。如此,收支相抵,多出一倍……”
田骞的话被朱平槿打断了。朱平槿向田骞指出,这样仅仅只能做到不亏而已。税收征管必须付出人力物力,实物税收的征管成本远远高于货币税收,这是很大一块支出。更何况粮价并不稳定,如最近秋收开始,粮价已经迅速下跌至二两。等到秋粮全面上市,王庄的掌柜们估计粮价会短暂跌到一两五钱下方。这样一来,税收全部交了朝廷,朱平槿一分没落下,岂不亏得慌?
“朝廷之税,亦可用于地方!大明田土之弊,在抗税,在隐田!士绅抗税依律惩处,这隐田,既然仓促间难以重新清丈,臣以为要派人分片承包监督,一人百亩至数百亩,打了谷子立即征税,有如我们王府收租一般。有摸黑偷割者枷号示众,并处罚款两倍!”
“先生好办法!”朱平槿抚掌笑道,好像他面前站着一排垂头丧气,肩上扛着大木枷的士绅。
“此外,必须革除税收入田的弊政!田土之税得粮,工商之税得银!取粮留川,取银完税!何以得银?粮出于田,难得!而银出于工商,易得!
如开征房产税。大凡府州县城城墙以内房产,以间架为准征税,一间一架即征银若干……
如开征商税、市税和关税……
如开征山泽之税、矿冶之税……
故而税银短缺几分也不要紧。臣就不信了:既有征税之权,竟然还会折了裤子!”
田骞的回答有趣,朱平槿哈哈大笑起来,第一小问给了及格。其中工商税必须与农业税分离这一点,就可以给五十分!
世子的大笑,明显是在鼓励。田骞的性子上来了,他越说越快:
“至于官府,我们可不能由着他们性子任意索取。我们替官府征税,花了自己银子,省了官府开销,他们应该倒给我们银子才是!臣以为,既然包揽,得和官府谈出一个过得去的总数,我们每年足额缴交即可。至于如何收税,那是我们之事,官府不要管。他们若要帮我们征缴,那更好!”
朱平槿冷哼一声:“税银短了,他们就不会管;要是税银多了,他们就会像恶狼一般扑来!故而还要多为官府分些担子!
李先生曾经在仁寿县搞过护城队,后来统一整编为了护庄队。谭思贵应南溪官绅之请,在县城也搞了护城队。本世子想了想,觉得在包揽之地弄个护城队也不错。既可帮着我们征税,也可让城里官府承担军费花销。如今土贼流寇肆虐,大难临头,我们练出来的护城队,总好过那些士绅临时招募的民壮吧!”
朱平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盯着田骞的脸色看。只要田骞神色有异,或者眼神闪烁,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暂时列入观察名单。
可田骞顾盼神色泰然自若。
“既然包揽一县税收,则一县之政尽入我毂矣!护城队仅是个名号。臣以为,凡我蜀地百姓,均为世子之赤子!一县无论大小贫富,均为我王府王业!护国安民,当首先用于我蜀国!”
嗯!朱平槿轻轻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既未点头,也未颌首。在官场中,这说明领导知道了。但是我不发表意见,或者是不方便发表意见。
“至于朝廷那边,两税三饷所需甚巨,臣请世子勿忧。”田骞抱拳拱扇,脸上带着隐隐的坏笑,“只需廖公一道折子而已!”
……
田骞对货币流向这种高级问题的解决办法简单得出奇:高价向江南出售四川余粮。
按照朝廷的成规,四川的赋税应直接上缴到京师户部。田骞认为,只需四川官府以陕西、河南、湖广三条赋税进京的通道不靖为由上奏,要求四川的赋税交到南京户部,朝廷一定批准。通过高价向江南出售四川余粮,再向南京户部解交税银,那么一两银子也不用出川。
田骞做出判断的理由是什么,朱平槿当然要问清楚。这么重大的事情,岂能三言两语,随随便便?
“世子可知南京户部的职守?”
大明朝有南北两京,两个首都,两套中央机构。北京叫京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南京也有六部。北京比南京多的,就是皇帝及其秘书班子。
朱平槿是舒师傅的好学生,大明会典熟得很,南京户部职守张口便来。
“南京户部,负责征收南直隶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的税粮征收和漕运。此外还有盐引勘合。”
“南京六部,首重户、兵两部!户部管着江南税粮,几乎占了全国之半;兵部管着南京四十九卫,挂‘参赞机务’衔,会同南京镇守太监与南京守备勋臣一起,守着我大明朝半壁江山!”
田骞慷慨挥洒,扇子一挥,天下尽入扇底。
“南京六部职司之重,与我税粮转售江南何干?又岂能做到一两银子不出川?”田骞的答案与标答不同,且抢了朱平槿的风头,这让朱平槿很不高兴。
“世子可知否?去年五月,南直隶苏、松、湖诸地暴雨成灾,大水毁堤,屋宇倾倒。斗米银三四钱!
自今夏始,又数月大旱不雨,飞蝗蔽天。
两月前,苏州府米价每石银三两二钱、麦价二两二钱、油每斤八分。流丐满道,多枕籍死。民间以糟粮腐渣为珍味,或食树屑榆皮。各处设厂施粥,吃者日数千万!
徽州米价更贵,其地山浮于田,故苦旱。去年五两二钱一石,今年略微下降,尤要五两一石(注一)!”
“江南鱼米之乡,天下富庶之地,出产极丰,何至于此!”朱平槿瞪眼张嘴,尤不自知。
注一:数字取自《明季北略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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