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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境内原明军旧将中位高权重兵多者,除了通江副将丁显爵、马湖参将郭成达和马湖守备成都中卫世袭指挥刘继祖等寥寥几位朱平槿尚未见面,其余皆在阶下肃立。
这十五名将领,他们是大明官僚体系中的成员,也是大明军事体系中的节点。
作为大明官员,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作为军事将领,他们手里有兵有械。
他们掌握着军屯和关隘,是另类但合法的大地主和大商人;他们控制着军卫,是各地方上层统治阶层的核心之一。
没有他们,大明王朝的统治基础就会崩坏;没有他们,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就不能保持长治久安。
他们在蜀王府和与之勾结的四川文官政府的政治 压迫经济诱惑下,在护国军和流贼土寇的两面军事夹击下,在朝廷远在万里之外鞭长莫及的困境下,以本人、本人家族、本人所辖私兵和营兵的利益为基本的现实考量,主动或被迫选择向世袭的顶级大贵族朱平槿称臣屈服,并以屈服来求得自己和团体的生存发展。
然而,这种屈服只是表现在口头称臣,表现在形式上接受整编,一旦朝廷或者至高的皇帝有什么动作,他们的臣服是否能够维持,能够维持多久,仍然还是未知数。
他们所率之军大部分已经整编为护国军番号,但内里的瓤子,依旧是大明官军的那一套:军风败坏军纪松弛,任人唯亲左右为壑。军官忙于升官发财,军阀老爷作风盛行;士兵不知为何而战,吃粮卖命心态严重。
这样的军队,再多的数量,再强的装备,再厚的待遇,再先进的战术技术,也不能使其成为忠诚之师、威武之师、胜利之师,成为朱平槿手中能够放出去横扫天下的无敌强军。
宇宙的基本定律是熵增定律。简单来说,即万物发展的过程都遵循着从有序到无序的演变。
而朱平槿目前的使命,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一群心怀鬼胎的人都纳入自己设定的轨道,让他们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思想都从无序到有序,其难度可想而知。
左良玉溃于开封城下,中原局势愈加败坏,留给朱平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四川军事力量的全面整合,必须在深度和广度上加快推进。按照护国军的标准全面整编在川官军,已经势在必行。
但整合整编,必然触及许多人敏感的利益。
如何顺利推进而不出乱子不留隐患,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赤裸裸地摆在朱平槿和他的心腹谋臣面前,成为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舒国平建议用宋太祖赵匡胤强干弱枝的办法,扩编嫡系,消弱杂牌。
总参正在大幅扩编警卫部队,成立一百二十个架子营作为后备部队,在步骑兵的营团编成中充实炮兵、工兵、辎重兵、卫生、侦查兵、通讯兵和宪兵等支援兵种,打造所谓“现代化合成军”,这就是操作的绝好契机。
孙洪建议在组织上掺沙子,建制上打乱洗牌,把监军到连和补给到连两项基本制度坚决贯彻下去,把夜间学习班的好传统传承下去。利用这次大镇反,对全军进行一次建军宗旨的再教育、军风军纪的大整顿。
程翔凤建议调虎离山,让那些依赖地方势力为支撑的军事小集团丧失根本。他还建议以二桃杀三士之计,以官位权术挑动官军旧将之间的矛盾,让蜀王府在不动声色间获取最大利益。
最近时常呆在朱平槿身边的专职军机马乾则建议,欲进行组织和制度上的深入整军,除在思想和军纪上深入整军外,还应该充分注意和利用旧军队兵将之间的矛盾。
他以渔溪之战中的张奏凯和程卫国两派人马的斗争为例指出,对付军队的上层人物,要首先争取军队的下层士卒和军官。只要广大的下层士卒和军官稳住了,军队也就稳住了。用某些人的话说,这叫发动群众斗领导。
远在达州以西的蔡绍諴也按朱平槿的要求提出了建议。他以冯如虎与丁显爵的深度合作为例指出,应该树立或保留一个双方共同的敌人,在团结中斗争,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逐渐融合。
他还若有所指地提出,不要轻视民间和军队传统中的一些宣示决心和忠义的做法,比如指天发誓、诅咒、请神、烧黄纸、喝血酒、给关二爷磕头等等,这些粗陋仪式的效果可能会好于一纸官样文章。
中国人的老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人斗人的斗争艺术,是如此的完美、精妙和不露痕迹,值得全世界全人类来深入研究。
在四月六日晚,即宋振嗣领兵进军眉州的前夜,朱平槿最终拍板,眉州围而不攻,给廖大亨一个调动全川各处兵马和将领的完美借口,并借助不远处的松林山基地对来援的官军进行统一整编,正是出自于他心腹谋臣集体智慧的结果。
朱平槿临行前带上破山和尚,也是因为破山和尚在川东一带传法多年,影响巨大,门生弟子中不乏高门显贵和将领土司。
当然,朱平槿也明白,政治某种程度上就是平衡的艺术,是斗争与妥协的平衡,是利益与风险的平衡。
台阶下的这些大明旧将,他朱平槿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必须面对。
只要他们愿意付出臣服,则他必须赐予回报。但是这种回报,必须以某种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赐予,以某种不留或少留后遗症的方式赐予。
刺目的光线爬过高高的院墙,把光亮与热量同时袭来,让朱平槿一阵眩晕。
他随意挥挥手,一言不发转身进房,把自己的身影隐没于菩萨的坐像之后,也把一群傻了眼的将军们扔在了院中互相干瞪。
好在不久便有太监出来传话:
世子有旨,请点到名字的大人逐一进去,单独谈话。
其余大人请至厢房用茶歇息。
下面是谈话的顺序名单:
第一位,王祥王大人;
丁大人,您是下一位;
第三位,乃是曾英曾将军……
……
崇祯十五年七月十三日,大明朝历史上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这日,蜀世子朱平槿在眉州城外的灵岩寺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与众多蜀军旧将逐一谈话,一直持续到当日深夜。
因为是单独谈话,故而谈话内容外人无从得知。
后据随侍太监张维的记叙,从禅房走出来
的将领们神色各异:或兴奋,或沮丧,或眉开眼笑,或凝重愁苦。但无一例外的,是人人手脚铿锵,仿佛大战在即。
两天之后,护国军的围城部队在炮兵第一团五十四门十五斤中型榴弹炮的支援下,开始了对眉州城的总攻。
护国军水师第一大队五艘新型的蜈蚣三型桨帆战舰也以舰上的十门十五斤舰炮向眉州东门开火。
在震天的炮火声与喊杀声中,护国军第十一团的部队率先登城,在眉州北门城墙上竖起了护国军红艳艳的军旗。
与此同时,城内部分民团在眉州贡生王源长、生员兰灿(注一)、混名铁脚板的义民陈登皞等人的率领下突然反水,向眉州逆反分子的大本营——州衙展开了进攻。
成千上万的护国军将士呐喊着,如同起伏的海潮奔涌向前,从亲临城下督战的蜀世子朱平槿身边掠过,从眉州的四个城门涌入,把象征胜利的旗帜插到了城楼的最高处。
然而,逆反势力永远不会自甘灭亡,他们一定会做困兽之斗,甚至不惜押上万千百姓的性命为赌注。
突如其来的大火从州衙开始,迅速向四周的民宅蔓延。
似火的骄阳下,升腾的火焰像贪食的饕鬄一般吞噬了一间又一间宅子,很快席卷全城。
进城部队手里是刀枪火铳,不是水桶笤帚,对扑面而来的火焰完全束手无策。正当将士们在火墙前进退维谷之时,世子旨意及时传来:
全军立即后撤至城外环形防线,严防敌人趁乱逃脱。起义部队和逃难百姓一并撤出,甄别后到指定地域修整待命。
眉州大火烧了整整一天。
当夜幕降临时,满城的火焰映红了低垂的铅云。高大的城墙在明亮的背景中,呈现出一种肃穆的黑色,好似墓园的石碑。
第二日黎明时分,一场磅礴大雨从天而降,瞬间又雨停云开,露出了太阳的笑容。
攻城总指挥刘镇藩急报,眉州城里的建筑荡然无存,全部化作了灰烬,包括最负盛名的三苏祠。城内没有发现任何活人,推测无人幸存。即便是城内的池塘也被高温烤沸,煮熟了里面一切逃难的生物。
然而刘镇藩的急报刚走,警卫团的奏报便到。
在城内某处水井中发现一个木制脚盆。脚盆里有一名不满月的新生儿。此婴儿虽然黑烟铺面,但试其口鼻,尚有一丝气息。
朱平槿连忙口谕,将婴儿送军医院抢救。之后,他拒绝了复兴报族兄的独家采访,打马来到环城土堤之上。
在那里,破山和尚已经领着许多僧徒信众,面对光秃秃的城垣,摆开摊子做起了超度法事。
一名死活不知的婴儿,见证了眉州城这个名震中华的文萃之乡,见证了这个蜀地新政反对势力的大本营,就这样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惨烈方式,成就了蜀世子朱平槿对蜀地的彻底统一。
七月十六日清晨,就在眉州城余烬未熄之时,蜀世子颁下令旨:
城下诸军整编,组建若干护国军旅级单位。
注一:王源长和兰灿有史料记载为新津人,这里剧情需要,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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