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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手老李不是老鼠,自然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地底洞内。

他从医苑后室的一条密道走出,来到城中毫不起眼的一处小院。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在屋檐下读书,见他自屋中走出来,马上放下了书,拜了个礼,喊了声师父。

这少年是老李的唯一传人,叫于亮,已经学得老李四成本事。

“徒儿,你跑一趟醉仙坊,去和那剑客约个时间。”

老李一番交代,于亮便要走,又被他叫住。

“看你神色,似乎有事不明?”

“师父,那叶前辈也是你的朋友,为什么叫他去送死?”

“怎么成了送死?”

“嘿,师父,徒儿又不傻!就算是七年前的叶前辈,碰上那剑客,也是惯例输一场,何况是退出江湖七年的现在?”

“师父怎么会让他去送死呢……他都退出江湖了,自然不会自己去找那剑客决斗。师父料定,他必然会叫方子墨帮手,只要姓方的出手,那剑客还能赢了去?”

“哇,师父你真是老奸巨猾呀!”

“这个马屁不错,再来一遍。”

“师父您真是英明神武!”

于亮站着不动,就看着师父举起来巴掌……

“怎么还不去?”

“有一个问题,徒儿想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不明则问,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为师重复多少遍?”

“叶前辈那时候明明有一身强横的内功,还有高明上乘的剑术,为什么一直都在输呢?”

“哎,因为他病了。”

于亮愣住了,抓了抓头皮,问道:“莫非是我医术修为太浅,没有发现他的病症?还请师父指点!”

老李伸指点了点徒儿的脑袋,说道:“他这里病了,病根就是那本无用剑法,据说是某一座山中一个无名老人传给他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他练这剑法之前,光凭昱王剑的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和观云道长的上清派至圣剑法,就已稳胜凌云剑仙方子墨了。可他学了无用剑法之后,便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出剑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与人对剑都走不了十招!哎……好好一个剑法出众的剑客,便一落千丈,到了后来,江湖人都叫他‘人间无用’,他就彻底没有江湖路可走了,最可惜的是输了定风波剑会……完了,毁了。”

于亮被吓住了,呆头呆脑地问:“师父,这个病太可怕了,有没有办法治呢?你可得教教我!”

“你这一脸慌张的,是做甚么?”

“我怕呀,万一我也得了怎么办,我可不想成个废人!”

“就你这傻子还想走火入魔?你可知道,为师在江湖中二十载,就见过一个天纵奇才,有他珠玉在前,连长安使剑第一的方子墨都不算什么……叶云生啊叶云生,能让观云道长不惜违背上清派杜天师的遗训,将唯有天师可传的至圣剑法传给他,可说是整个江湖几百年来绝无仅有之人。”

这对师徒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最后,师父拍了徒儿一脑门,骂了句:“痴人说梦,走火入魔也是要挑资质的,就你还想跟他一样?”

徒儿可劲儿地跑了,嘴里却在嘀咕,“说我傻子,你干嘛还要当我师父呢?”

气得老李直跳脚。

…………

于亮先去了一趟醉仙坊,那名剑客孤身一人,瞧着温文尔雅,守礼低调,一柄十分普通的长剑就搁在客房的桌子上,还给他请了茶,丝毫没有因为于亮年纪轻轻就有所怠慢,更不因要对付圣手老李,就给他这个传话的人冷言冷语。

不过,身在江湖的圣手传人,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两人相处就是邻家闲谈,江湖中该讲的仇必须是用血来书写的。

谈妥了决斗的事情,他就跑到了东市。

叶云生每日都在固定的位置摆下面摊,很容易就能找着。

于亮以往没有来他这边,这还是头一回,远远地见着了,反倒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发了会儿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远处木然站在炉子后面的男子,会是师父嘴里那名江湖二十载唯一见过的天纵奇才!

那个男子头戴竹笠,穿着一身短袄,破旧的腰带油腻腻扎着一块麻布围裙,下身是一条只到小腿肚的麻裤,脚上一双草鞋,这么冷的天,短袄里面还露出来一点芦絮。他身材并不健壮,看着有一丝瘦弱,背不宽阔,臂膀也不显粗壮,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在锅子里冒出的热气后面,忽隐忽现,浓黑的眉毛,无神的双眼,嘴边一圈乱糟糟的胡须,都看不见嘴角了。

于亮呆了好久,因为他不敢相信。

“叶前辈。”

叶云生看了看他,也不露笑,只点头说道:“你是老李的徒弟?”

“对,我叫于亮。”

“约好时间了吗?”

“约好了,明天卯时,长安城外白马坡。”

“对方是什么来历?”

“这个师父也不知道,我见了他,挺年轻的,上次来闹了一回,问他,也没给说。”

“你师父到底救了什么人,惹上他了?”

“万花笔董太岁。”

“还董太岁,七年前不都喊他董四吗?老李也真是掉钱眼里铜臭十足,连这么个淫蛇都救。”

于亮只嘿嘿的笑着,让叶云生看着心中生烦。

“你吃面吗?”

“啊?”怎么就说到吃面了呢?“我吃了出来的。”

“可以再吃一碗的。”叶云生将面下了锅子,然后跟他说:“去桌边坐,一会儿就好。”

这是什么路数?于亮摸不着头脑,去桌边坐了下来。

叶云生将面盛入碗中,加了添头,搁在桌上,然后对盯着面碗发呆的于亮说:“吃了帮我看下摊子。我去去就来。”

“啊?”

“你会烧面吧?”

“会倒是会……”

“行,这碗面不收你钱,一碗十钱,记得收了的钱放好,回来要给我的。”

他解下围裙放在凳子上,转身就走了。

答应了方子墨的事情,先做了再说,明日如果死了,至少没有失信于兄弟。

叶云生没有想过找方子墨帮忙去决斗,他没有脸出现在方子墨面前,更没有脸再向对方求助。

明日卯时,应该就是这一生的尽头。

平淡的日子过了七年,他不习惯去深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先回到家换了身干净的长衫,看了眼妻子,他放下拿剑的念头,也不多解释,就去往城中。

赵府在长安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护院就有二十余人,但要说武功有多高,实在谈不上,只是没谁缺心眼来找赵员外的麻烦。

由着管家领路,进了第三进的正堂,赵员外竟然就站在台阶上迎客,倒是让叶云生刮目相看。他行了一个江湖抱拳礼,再又弯身行揖礼,一是代表了自己江湖客的身份,一是尊重主人家。

赵员外过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方大侠一直对叶先生推崇备至,言道江湖中论剑法高妙叶先生之上再无他人……请。”

“员外请!”

两人进堂中就坐,婢女摆上了糕点,站在一边点茶——女子年岁尚轻,身姿曼妙,面容秀丽,一时间成了道风雅的景致。

叶云生默然看着脚尖,也不动盘中糕点。

赵员外笑了笑,说道:“吾儿年满七岁,尚小,一直喜欢习武,且老夫也对江湖中行侠仗义之辈多有羡慕,年少时也曾动过行走江湖的念想,可惜被家世所累,只能平平庸庸过此残生。对吾儿所想,老夫不多干涉,只是希望所学皆为上乘,至于能否有成,则看他自己造化,不强求。”

叶云生点头说道:“叶某师承昱王剑与上清派观云道长,一套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师父曾有言在先,当世可传一人。故而只要令郎习剑入门,叶某便可传授这套剑法。”

交谈间,婢女已经点茶完毕,将茶碗分别端上。

茶汤碧绿,杯壁有树影随风而曳,汤面山峰陡立,且有明月倚空。

他赞了一声,品了一口,茶味浓郁,隐约是终南山的九叶梦,据说此茶有九叶,一叶一梦,可尝尽人生百味。

只是到了嘴里,也不过是一口茶味。

“叶先生,可否将吕仙人的剑法传给吾儿?”

他话到嘴边,原本是要说,这剑法将近千招,非一般人能学,但转念间赵员外非武林中人,明日又将赴死,何必多此一举……

“待令郎学成追光断影剑法,我再传授。”

“好!”赵员外不知道这套无用剑法将叶云生逼成了‘人间无用’,只听闻吕仙人的剑法,就想着仙人所学是何等惊世骇俗、绝世无双的剑法,高兴地站起身,叫来管家。“快去拿一百两银子来,先谢过叶先生。”

叶云生自无不可,起身行了一礼,谢下。

赵员外又道:“吾儿还在与陈先生读书,不若叶先生明日午后过来,让吾儿行过拜师礼。”

叶云生答应了下来,再由管家领着在府中行走,认识了几个仆人婢女,认识了几处地方,那赵公子的院子也靠近看了看,真个是气象非凡,青花石如林,一汪碧潭,绕曲长廊,红亭独立,仅仅几眼工夫,就让叶云生大开眼界。

他患得患失地离开赵府,心想若明日死在那名剑客的剑锋之下,方子墨如何跟赵员外交代,是不是又要让江湖中人耻笑一回?

等回到东市,天色已暗,可怜兮兮的于亮正在收拾桌面。

他心情糟糕透顶,将炉子的火灭了,叫于亮先回去,跟老李说,明日等着消息便是。

于亮不急着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钱,交给他。

这少年郎的模样像个穷了一辈子的老财奴,钱在手里既小心又不舍,但他知道钱不是自己的,还是递了出来。

基本上在他这个年龄,少有人会表现出对钱物如此珍重的态度。

叶云生怔怔地看着手里快要握不住的钱,几乎是平日里的十倍!

“既是你辛苦得的,你收着也就罢了。”

“自小从漠北逃难来了长安,蒙师傅收留,怕苦怕穷怕挨饿,但其实更怕自己变了个人……一路上,我是被许多好心人给救济过来的,甚至有的时候只留了一口气,所以我活下来,必须做个好人,凡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此才能对得起曾经救过我的那些好心人!”

叶云生在手上掂了掂钱,更觉沉甸甸的,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对于亮说:“你师父收了个好徒弟啊。”

这话于亮反而不懂,茫然无措,只能傻傻一笑。

回到家妻子女儿都已吃过了,他去侧屋看了看灶上的锅子,还留了点锅底饭,妻子牙不好,吃不了,女儿也不爱吃,他倒是蛮喜欢,味道都在底子上了,抹点粗盐,吃了一干二净。他坐在院中,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的发呆,女儿跑出来了,陪着心不在焉地说话,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头望向屋里,妻子女儿都睡在了床上,月光照在床前,只有隐隐约约的悄然。

那散门的断天石林豪曾说三日后来,今天正是第三天。

他等了两时辰,心想今晚是不会来了。若是明日决斗身死,按江湖规矩那林豪也不至于祸害自己家人——这要传了出去,散门的脸都要丢尽了。

他又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进了屋子,拿剑出来。

那年定风波剑会的前一夜,他也有些心神不定,练了几遍剑法才睡下。可今夜他心里更乱。

七年前,他是怕输。

今夜,他是怕死。

如果死亡就在眼下,他也是无所谓的。

不至于为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去多费心神,凭空担心或是害怕。

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怕的,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坐在屋子外面,他甚至没有好好地跟女儿说些话,更没有对妻子有什么交待。

比起死亡,不能再照顾女儿和妻子,这却是足够可怖的。

至少,他放不下。

他心里有两个念头,两种意象:一种是明天死在那名剑客的剑下,什么也不用去想,就像睡着了……另外一种是叫起来女儿和妻子,一家人离开这里,离开这座长安城,到南边去,隐姓埋名。

剑被捧在手上,他转手握住剑柄。

在这个无尽烦恼的夜晚,叶云生迟迟没有拔剑,最终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将剑一裹,放在侧屋的灶台后面,那是堆放柴禾的地方。

他在院中坐到近卯时,去烧了水,下了面,做好了两碗面,放在灶台边上,带着被脏布裹住的宝剑,离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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