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宝篆成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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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放晓，一镜波平，嵇源默默坐在船尾静观日出，忽闻身后飘来一股食物的香气。赫连昭蹑着脚步走了过来，轻轻放下食案，缓缓地转身离去。

嵇源低头一看，见是一碗熬得浓稠饱满的白粥，在熹微的晨光中散发出阵阵米香。

他忙唤道：“流光。”他见赫连昭止住了脚步，低声道，“就给我吃这个么？”

赫连昭有些气恼道：“你火气那么大，只能吃这个。”

嵇源怔了一下，端起木碗就口直啜，烫得大叫一声。赫连昭转过脸道：“活该。”

嵇源放下碗，央道：“替我吹吹。”

赫连昭刚要拒绝，想起祯王的嘱托，心里轻叹，转身走到他身边，拿起案上的木勺，轻轻搅动起那碗粥来。

嵇源注视着她的动作，忽道：“昨晚对不住你，我失态了。”

赫连昭道：“没饮酒也能撒疯，你倒是有本事。”

嵇源接不上话，便抢过她手中的碗，见那粥米粒粒莹润、颗颗绽放，一碗粥似一碗花，忙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他细细尝了尝，又接连舀了数勺，眨眼间就将一碗粥食尽。

他望着空碗，问道：“是你炖的粥么？”

赫连昭道：“船家还没起来，我饿得慌，更不想吃那些粗糙饭食。”

嵇源道：“你还会再做么？”

赫连昭愣了一下，问道：“你还要吃么？”

嵇源将碗递过去道：“劳驾。”

赫连昭又去船舱内替他装满一碗，嵇源边啜粥边道：“流光，世间佳肴美馔我吃过太多，到顶了便觉得匠气。而这白粥，绵软润滑，连盐也无，化繁为简，倒可品出一丝回味和绵长。至臻馔饮，妙的就是这分烟火气和人味儿。”

他放下空碗，望着赫连昭道，“际遇骤变，我到底是放不下的。食了你的粥，我突然明白了一点，不甘心也好、意难平也罢，再放不下，也只能绕开去。我未至末路，可也不能放任沉溺，把路走绝了。”

赫连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见他脸上的易容粉被浪水涤净，便道：“虽已洗心，面却未革，我替你变回个丑人。”说着又取出药粉在他脸上揉捏起来。

嵇源忍着笑任她捣鼓，忽道：“流光，你还会做些什么饮食？”

赫连昭道：“清粥小食、时令菜蔬、佐味茶点、浓汤酱赤，没有不会的。”

嵇源道：“那日后便不用食船家的饭咯？”

赫连昭手下一停，看了他一眼道：“麻烦。”她见嵇源露出恳求的神色，又轻声道，“知道了。”

这日正值立夏，大雨拦路，船家均在岸边脚夫店歇息吃茶。二人见雷声隆隆，暴雨连江，便在渡口旁的一间凉亭内坐了下来。雨水打湿了二人面颊，冲掉了易容药粉，二人真容渐渐显露。

嵇源饶有趣味地端详了赫连昭一番，轻轻笑道：“你比两个月前轻减了些。”

赫连昭闻得他话中暖意，隐约咂摸出洛清晖的味道，便仔细看了看嵇源，见他鹿眼灼灼，面含松风，随即又想，还是不像。只是哪样比较好，她又说不出来，于是也未应声，只静静地擦着脸上的雨水。

嵇源见她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劝道：“你本是花样年华，整日冷冷清清、沉沉郁郁的，倒损容光。”

赫连昭未听出他语中关切，倒觉得有些轻薄刺耳，不由道：“你见多了邀莺唤燕、催蜂送蝶的香艳场面，自是看不惯我这冷面冷心。”

嵇源见她微怒，反倒笑出声来：“你当真是宜喜宜嗔，尤其是这生气的样子更为可爱，比之平素的淡静，更添灵逸，甚似活人。”

赫连昭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伸手拍了嵇源一下道：“小山哥哥惯会取笑人，天下怕没有女子能抵得住你的巧舌甜言。”

嵇源忍不住反问道：“那你呢？”

赫连昭见他眸中晶光，心间猛地悸动，却又不敢乱做他想、徒增烦恼，只笑而不语。

嵇源见她欲言又止，也不相逼，只三言两语转开话题。赫连昭心照不宣，只做闲话。二人待雨势渐小，便又易了容，另寻船只漂泊去了。

这日船行至江南道境内杭州城外，赫连昭见江上船只越来越多，便向船家打听何故。

船家是本地人，说起当地轶事头头是道：“今日是城内千秋镖局总镖头万千秋为独女比武招亲的日子。这千秋镖局近些年来生意兴隆、名声远播，还帮朝廷保过几次大镖，黑白两道都吃得很开，这总镖头万千秋自是赚得盆满钵满、腰缠万贯。

这万家大小姐年方二八，据说姿容秀丽、能歌善舞。这万千秋原本舍不得这么早就让女儿出嫁，只是前阵子万家屡遭偷窃，堂堂杭州城第一大镖局竟连自家领地都护不牢，万千秋难免恼火，便打算招个武艺高强的女婿来看家护院。”

赫连昭道：“敢情这万总镖头是要招上门女婿呀，只是哪个身手不凡的男儿愿寄人篱下呢。”

船家呵呵笑道：“这位小爷，你可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年头世道不太平，有本事却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那些江湖豪侠或许武功高强，但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肚子空空。

您看这江面的行船便可猜到，但凡有些功夫在身的人，都要去这千秋镖局凑凑热闹。何况这千秋镖局也不是客栈驿馆任人进出，平日里不是商贾富户、达官贵人，哪里有机会进得了镖局的大门？

这万总镖头放话了，来者是客，便是选不上，也人手一份茶水钱。

不怕您二位笑话，若是我有点武艺，也想去试试呢。说不定便当上万家的大姑爷，平白得一如花似玉的夫人了！”

赫连昭笑道：“如此看来，我不去，我这把剑还不答应了。”

船家打量了她一番，笑而不语。嵇源原想阻拦，但见赫连昭连日来难得一展笑颜，加之二人一路走来逐渐囊中羞涩，便下船往千秋镖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