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悲歌未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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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昭睁开眼，见残破的纸窗中透过来一缕赤红的暮光，忙坐起身来。

宿醉未醒，她头疼欲裂，又干渴难耐，见外屋坐着一个人，便问道：“小山哥哥，是你吗？”说着起身走过去，却见残光中现出洛清晖清癯苍白的剪影，她微微一怔道，“师父怎么坐在这里？”

洛清晖也不答话，问道：“你昨夜与璟王去饮酒了？”

赫连昭低声道：“师父你别这么称呼他。”

洛清晖道：“那我该如何称呼呢？”

赫连昭见他面带揶揄，有些不快道：“叫什么都别叫他璟王。这是他的伤心事，何必总戳人伤疤。”

洛清晖轻轻一笑道：“你似是十分了解他，也十分维护他。”

赫连昭觉出洛清晖的异样，便道：“他有恩于我，我自该维护他。”

洛清晖道：“只是恩情吗？没有旁的什么？”

赫连昭望着他，见他沉静的面色下暗涌着波澜与苦涩，记起那歌伎柳烟慧唱的曲，便道：“师父，我们许久未见，我唱支曲给你听，如何？”

洛清晖点头道：“好。自那年中秋一别后，再未听过你的歌声了。还是晏几道的《鹧鸪天》吗？”

赫连昭不置可否地一笑，低吟浅唱《暮难追》。

洛清晖眉头紧锁，索性闭目静听，待赫连昭唱罢后长叹道：“你知道了。”

赫连昭不回答，望着他道：“你是希望我知道吗？”她见洛清晖避开了她的目光，接着道，“我知道了，你又希望我怎样呢？”

洛清晖迎着她的目光道：“你会怎样？”

赫连昭凄冷一笑：“你想让我如以前那样奋不顾身，还是让我再次忘掉这一幕，无论时日如何变迁，一直任由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洛清晖道：“流光，我何曾这般羞辱过你！你在我心中的份量，还需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赫连昭的眼中泛起几抹泪光：“我的份量？说少了，怕你说我多心，想多了，怕是我自视甚高。”

洛清晖叹了一口气道：“你就是非得要我亲口说出来，是么？”他见赫连昭望着他一语不发，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对你的心意，从前是不愿意你知道的。当年你若知道我对你亦有情，定不会嫁给珲王。你便因此耿耿数年，是么？”

赫连昭的心凉了一下，低声道：“你说过，你对我的喜欢，不是我认为的那样。”

洛清晖道：“是我说谎。我对你的喜欢，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赫连昭道：“那你诓骗我嫁给嵇涵，是何用意？是你承担不了这种喜欢，所以干脆推开吗？”

洛清晖神色黯然道：“是，我只敢悄悄喜欢，不敢求一个结果。我自问当年给不了你比嵇涵更好的归宿，更以为你们会情深似海、白首偕老，我——”

赫连昭斥道：“住口！”

洛清晖见她神色愤懑，不知她与嵇涵到底有何恩怨，忙收住了话头。

赫连昭盯着他道：“你心中的故事，藏好便是，说出来让天下尽知又能如何？”

洛清晖道：“我藏不住，也忍不了。”

他突然轻握住她的手道，“我对你的情意，从未损减。自你别后，相思磨人，情难自已，挥笔成曲。若知道你与珲王竟会是这般收场，当年我定不会放你走。如今你与他佳偶变怨侣，我自是望你深知我意。”

赫连昭抽回手，惊诧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洛清晖柔声问道：“流光，你对我是否还一如往昔？”

赫连昭转身走开两步，却道：“小山哥哥呢？”

洛清晖一僵，沉声道：“我在说你我之间的事，你提嵇源作甚？”

赫连昭道：“我若告诉你，他喜欢我呢？你又要再成全别人一回吗？”

洛清晖面色一冷道：“流光，你大可不必如此羞辱我。”

赫连昭走近他道：“嵇源喜欢我，怎么办？”

洛清晖薄怒道：“那你喜欢他吗！”

两行清泪突然从她的面颊滴落，赫连昭轻叹声道：“喜欢的。”

洛清晖面色一僵，半是苦笑半是冷笑道：“是么？可嵇源昨夜送你回来后，却对我说，你对我旧情难忘。”

赫连昭闻言，蓦地记起昨夜的酒话。洛清晖当年婉拒她的字字句句犹然在耳，和着《暮难追》的哀婉凄绝，分外刺心。借酒撒欢，岂料疯言疯语竟说给了真心人听？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有如五雷轰顶，脑子嗡嗡作响，一团野火噌的从她的心底熊熊燃起，将她烧了个清醒明白。

她觉得体内焦灼，忙坐到桌边倒了一碗茶水，瞥见茶盘下压着一张纸笺，上书“赠流光”三字。她避着洛清晖悄悄打开，见上面写着另一阙《暮难追》：

紫陌红尘山如画，淡风溶月玉无瑕。烟岚轻飘云岫巅，孤鸿清怨笛萧飒。

犹记提剑身纵马，烽烟四起驻晚霞。魂归故里痴牵挂，又见佳人浣溪纱。

笔力遒劲苍凉，曲词哀感顽艳。她猛地站起来，就要夺门而出。

洛清晖喊道：“晚了！送你回来后，他已经走了。”

赫连昭怒道：“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洛清晖定定地望着她，像审视一个不熟悉的人，半晌才道：“你与他……你们已经……”他不敢再问，怕听到不愿听的答案。

赫连昭凄冷一笑：“师父，关于你的梦，我总算醒了。我不知道小山哥哥昨夜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他是误会我了。”

洛清晖道：“流光，你什么意思？”

赫连昭道：“师父，你当我酒后失言，那些话算不得真。”

洛清晖苦笑道：“你是在怨我欺瞒过你吗？我对你言不由衷，你也要回敬一番口是心非么？从前是我千般不是，而今我们好不容易重逢，难道你对我，已无半点情意了吗？”

赫连昭怔了半晌，忽道：“师父，我对你，终是愧歉内疚的。十年来我始终觉得对不起你，事事顺你的意，时时挂念着你，不愿你有一丝烦难。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暗自揣摩，可我终究读不懂你的心。从前你说你心里从来没有我，我信了；而今你说你的情意从未损减，我信还是不信？你于我而言，是一个谜，一个我无力拆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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