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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了多少?”
“全都听到了。”
穆爻觉得,九鲤很可能是海棠花妖。
一拜,海棠生叶。
二拜,嫩苞吐蕾。
三拜,灼灼如华。
她跪在碑前叩首的时候,山间的所有海棠花都竞相成缀,锦簇成团。放眼望去,一丛深红一丛浅,如笔上墨痕浅淡相映,比得满城红绡黯然失色。
“阿鲤失礼,第一次来见您,没带什么体面的东西,您要是不嫌弃,就把这满山的海棠花当作见面礼好了。”
言罢,九鲤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捂得热乎乎橘子,犹豫了半晌,接着恭恭敬敬摆在石桌案穆爻的蜜枣糕旁边。
“阿鲤只有一个橘子了,这可是阿鲤的心头肉,现在偷偷给您,还望您不要责怪阿鲤的不请自来。”
再叩首,九鲤起身,将新发的海棠花枝插在坟前的旧土上。
穆爻看她一板一眼地跪叩,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人的规矩。
话说,他只知道她是妖物,却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妖。
“穆爻,”默了半晌,静立在坟前的姑娘唤了他一声。
穆爻看向她,却见她望着那簇插在土中的海棠花出神。
“穆爻,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他胸口一紧,连呼吸都急促了些,许久,道了一声:“我不知道。”
“是啊,”得到了回应,“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活了一世,最后却要应某种因果,将责任交给来世。”
“而来世,就算长相相同,但没有记忆,没有从记忆中生出的情,他还会爱原来所爱,恨原来所恨吗?没有这记忆,这人与素不相识的路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所谓‘转世’,是将责任强加给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那么转世的人,也太过自私了。”
“我希望,我不要有前世,也不要有来生,永远不要。我不替素未谋面的人活着,也不会去强迫所谓我的‘来世’,去做她不想做的事,爱她不想爱的人。我这一世便是一世,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狐狸面具转过来,红眸中是一片寂寥。
“穆爻,你说呢?”
一句句,皆触心底温软,九鲤这种眼神,穆爻很熟悉,与他被围在玄皞众人中,麻木地听他们赞扬玄皞老祖的眼神一模一样。
可他不相信,这世上,又怎会再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被逼活生生成了别人?
“信口开河。”他道。
默了半晌,九鲤抬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推到头顶上。
明眸似水,倒影了世间繁华,绛唇点红,笑尽生死漫长,玉颈之上眼睑之下,两道朱砂色的妖纹如咒般妖异扭曲,触目惊心。
这般眉目,贸然闯入穆爻的眼中,竟让他的心稍稍停了片刻。
“若你当我是信口开河,那便是好了。”红眸一转,流光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毕竟,从来都只是我听说你。”
“与我有什么关系?”死板倔强的灵修道士依旧假装清高,穆爻不愿多说一句话。
“说起来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在你的台本里,命中注定要讨伐的妖主,是我。”
天风忽疾,卷得海棠花一阵纷乱,漫天花雨之中,风的所有呜咽声,都被脑内隆隆的回响吞没。
穆爻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眼下妖纹,琅玕木妖,在看到她摘下面具的一瞬间,他早该想到的。
“噌!”鹿鸣剑起,紫电绕剑,风雷交应。
红眸中的哀恸,在他举剑的一刹四溢出来,转而垂眼,化作一声自嘲,“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看来终究是我一厢情愿了……”
再抬眼,海棠摇乱,荆棘疯长,九鲤眸中除了猩红的杀意,再无其他。
原来我们被安排的身份,真的会将我们引上注定的结局。
刹那寂静。
先放下剑的是穆。
刚听到九鲤说自己是妖主的时候,穆爻确实被吓得下意识挥出剑来,可冷静下来后,他看到九鲤被自己的反应伤透心的样子,心里的不忍却占了上风。
但是,是他先动的手,依他的性子,道歉就跟要命了一样。
“别……别坏了这片海棠花……”
九鲤听了就是一愣,转而“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却把穆爻笑慌了,“你若无事,我们就此别过……”
方想转身,却听九鲤笑道:“你不是想回玄皞门吧?”
“又如何?”
“不如何,我就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做一些没做过的事?”
穆爻欲离的步子突然停住,听见九鲤清软的声音勾魂一般道:“妖市,玄皞门禁止弟子去的妖市,你,想不想去?”
西方有泽,名曰“缗”,藜草蔓蔓,近水而生,因其近封渊,终日为夜。然千屈遍地,紫光荧荧,比起灵渚门前的星辰幻道,竟还多了几分水草的自在。
穆爻的脚踩在千屈草间,惊起一片荧紫,光点绕着他的衣摆悠悠上浮,穿过之间飘向虚空。而朦胧的虚空里,许多修长而巨大的影子正静静矗立在原地,它们的头上长着长而尖锐的喙,半身以下却是一片混沌。
“嘘!”
九鲤行在前面,转过身来朝穆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些是枭,是鸟雀死后的残念,受封渊影响聚成的妖怪,因为残念太多,多数的时间它们都在分辨自己的意识到底是哪一个,就会一直站在那里,它们虽然没有眼睛,但是耳朵却好得很,小心别被它们发现了。”
“发现了,会怎样?”
“你会成为它们身体里无数意识中的一个,每日竭力争抢身体,随后枯竭而亡。”九鲤笑眯眯地看了穆爻一眼,挑了嘴角道:“你要不要试一试,搅在一堆意识里翻上翻下,想想就特别刺激。”
穆爻脑海里闪过一个诡异的画面,无数冤魂挤在一起一边“嗷呜”乱叫一边往上升,升到最顶上又“嗷呜”叫着落下来,接着又“嗷呜”地升上去。
好烦。
“不过,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去妖市之前,得想办法把你身上的灵力遮一遮。”九鲤转过身,倒走和穆爻说话,“妖市千年来的规矩,连我都改不了,而且看在妖市之主是我朋友的面子上,就委屈你一下。”
行至缗泽腹地,眼前豁然出现一棵百丈榕树,枝叶之繁茂,根须之粗壮,无以比拟。有灵雀成群绕树而飞,留下空中妖力激荡,漾开层层波纹。而那枝叶间金色的妖灵,如萤火虫般嬉戏游走,映照黑暗,如同银河。
百鸟来朝,皆落在榕树之上,欢跃悦鸣。
此处已经看不到游荡的枭了。
“好巧,我还以为少淏不在家……”
胜景之下,红衣的人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背过手探了身子道:“欢迎来六妖族之一的地界,鸟族缗泽!”
一语落,众鸟齐飞,穹宇之上一派祥和。
其中一只落下树来,霎时间化作两个穿着灰色大氅长得一模一样的公子,每人只有一只手,一只眼,行至九鲤面前跪下,道了一声:“吾主。”
“啊,蛮蛮,”九鲤似乎与这两人很熟似的,连寒暄都没有开口就直奔主题,“少淏在哪儿?我有事找她。”
“主司在望星阁。”两人同时答道。
“啊……望星阁……好高……不想上去……”九鲤抬头向榕树顶上望过去,看到那片藏在树叶间的遥远幽蓝,露出为难的神情。
“反正望星阁上也没有星星,你叫她下来,就说我带了一个玉树临风小郎君来,等在织羽阁里,让她这个风月老手来鉴赏鉴赏。”
被叫做“蛮蛮”的两只鸟妖对望一二,不约而同撇了穆爻一眼,化作鸟儿合二为一向榕树顶端飞去。
玉树临风小郎君……
穆爻怎么想都有种自己被卖了的感觉。
织羽阁,榕树上最枝繁叶茂的一阁。
然而两个人还没到织羽阁门口,却听榕树顶上一阵撼天动地的碰撞声,引得整个榕树一阵颤抖,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窗口经过,笔直坠落下去。
“哗!”
惊起一滩鸥鹭。
九鲤忙爬窗看了一眼,接着眉头一皱,若无其实回过头来,朝穆爻投去同情的目光。
接着,穆爻听见她道:“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
穆爻背上流过一阵恶寒。
果然,在打开织羽阁门的一瞬间,一个东西掀风带浪直冲道穆爻面前,差点怼到穆爻的脸上。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媚眸皓齿,娥眉横翠,眉心花钿,朱唇小口,面色粉白笑容妖娆,眼角眉梢都媚到了骨子里。
而接下来的部分,是穆爻一生中见过,最惊悚的场景。
人面蛇颈,颈后是鸟的身子,绚羽如绸,尾似孔雀,翼似凤凰,抬起头如百尺之杆,居高临下。
此时那人面鸟身的东西脚还没有动,头已经伸出织羽阁,凑近了穆爻细细打量着,人面上的眼睛扑扇如羽的睫毛,差一点就要蹭到穆爻的脸上。
三步之内,紫云雷动。
鸟面人身猛一睁眼,蛇颈一缩,千钧一发躲紫云雷,围着穆爻踱起步来,一尾繁重拖在地上,撞得桌椅翻倒,茶壶落地溅了她一身。
她十分嫌弃地回头看了自己的尾巴,脖子一扭,脸又朝向了穆爻。
“七成。”一个媚中带柔的声音在织羽阁内,缓缓响起。
“哎?我看怎么也有九成吧……”九鲤毫不惊惧那个鸟面人身的东西,倒是说出的话让她有些不满意了。
“没见过世面!”人脸一闪冲着九鲤过去,凑在她眼前轻哼了一声:“品相倒是极上,可惜只是个胚子,太嫩了点。”
九鲤比了一下自己和穆爻的身高,嘟囔,“我觉得也不嫩啊……”
“你也太嫩了,”鸟面人身的东西又踱了几步,将话题一转,“听说你从妖主殿里跑出来了,妖丞正派人在到处找你?”
“哈,哈……”九鲤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尴尬地笑了两声。
“怎么?拐了一个小郎君,还跑到我缗泽来了?你知道你的小郎君是什么人?第一次带人来就这么大手笔,你就不怕妖丞知道?”
“知道了最好,我想气死他很久了……”
九鲤默默反驳了一句。
鸟面人身长叹了一口气。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见话题终于步入正轨,九鲤当即道:“问少淏再讨一件云纹霓裳。”
“怎么?少主的袍子又被他耍破了?”
“这次不是给阿泽的,”九鲤望了站在旁边沉默了快一柱香的穆爻,道:“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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