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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医院里有不少的病人吃过了早餐,正由护士搀扶着在花园里散步。
蒙着一层白霜枯黄的草坪上,穿着白大褂的洋大夫和带着馄饨帽的修女,正抄着捷径行色匆匆。
托尼陈穿着大衣戴着礼帽,一只手捧着一束报纸包着的花束,另一只手拎着一网兜水果走进了广慈医院。
作为“白玫瑰”美发厅里有着单独姓名标牌的一级美发师,在上海滩上,英文名是不能没有的。
原本他想让自己叫凯文。后来仔细想想,同行里叫凯文的,光他自己认识的就好几个。
所以,最后还是选了托尼作为洋名。
他刚从薛华立路的中央巡捕房过来,听说顾楫受了伤就赶来医院。好在医院门口就有不少花店和水果摊,不然空着手去医院也太失礼了。
昨晚刮了大半夜的风,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病房里,像纸烟散开的烟雾发出迷迷的蓝。
病房里汪素刚端着面盆给顾楫洗了脸,正拿着一把白瓷调羹给他喂白粥。
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碟肉松。一调羹白粥,沾一点肉松,正正好好。
“啊……”
汪素是做惯这种事情的。
家里三岁的侄女,她平时没少喂。这时也是下意识地看着顾楫嘴巴,伸着调羹,发出哄小毛头的声音。
一般来讲,小侄女只要一听到这个“啊……”,就会乖乖张开嘴巴,配合地让调羹塞到嘴里。
“那个……汪小姐,我自己来吧。”
顾楫原本就不好意思,现在一听到她这种哄小孩的腔调,立刻就更不自在了。
汪素自己还没认识到有什么不妥,只是眉毛一竖,调羹往前一送,“快点吃,等会洗了碗,我还要去巡捕房呢。”
“今天不用去了,等会和我出去一趟。你先到下面打个电话回去,让他们派辆车来。”
“去哪里啊?伤成这样,怎么能出去?不作兴的。”
“我只是伤到肩膀,又不是腿不能走。老北站那里……”
“我……”
汪素刚想说话,听见病房外有人敲门。
“顾探长,有一个叫脱…脱米沉的来看您。”
这是巡警老张的声音。
“快让他进来!”
顾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许多,很是急切,连忙说道。
老张嘴里讲不拎清的脱米沉,他知道是谁,一定是上面让他来给自己回音了。
接着房门打开,摘下礼帽梳着油头的托尼陈捧着鲜花笑着走进病房。
汪素放下手里的粥碗,接过他手里的鲜花,把唯一的一把凳子让给他坐。
顺手她拆掉了报纸包装,将这一束雏菊插在床头柜上的洋瓷杯子里。站远了一些看看,又过去重新整理了一下。
“汪小姐,刚才和你说的事……”
“那,我打完电话,顺便回去换身衣服。很快的,就在前面。”
汪素说完,看到顾楫朝自己点了头,又用略带歉意地笑容对着刚进来的那位先生笑了笑,“您先坐一歇,我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不用了,您有事体尽管去忙,我一歇歇也要走的。”
托尼陈欠了欠身和汪素客气着。
“那,那怎么可以,特意来看他……”
汪素说着话,眼睛看着顾楫。意思是,是你的客人,你说怎么办?
“谢谢你了,汪小姐,不用客气了。你回去吧,别忘了打电话。”
顾楫笑着和汪素说道。
“好吧,那我走了,你们聊。有什么事叫老张……”
前一句,她看着托尼陈,后一句则是和顾楫说的。
等汪素开门出去后,屋里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侬女朋友啊?”
过一会儿,托尼陈问道。
半躺着的顾楫摇了摇头。
“哎,白玫瑰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的小姐太太是不少。可像她这样的也是少见的……”
托尼陈好像替顾楫觉得可惜,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玻璃往外面张了张。
“伤到哪里?没有大碍吧?”
回到病床前的托尼陈还是先关心了一下顾楫。
“没大事,就是一只手不方便。”
顾楫说完,双目炯炯看着对方,意思就是别废话,赶紧说重点。
托尼陈转过身子不放心般往门口又看了看,凑过去低声说道:“上面让你勿生枝节!”
“牵扯到苏联人,刚刚才恢复了关系,这件事情让他们处理好了。”
“而且大华商社的老板也是上海滩出名的爱国商人,总不会乱来。南京方面特地关照了,日本那家商社是正经的商社,社长是亲华人士,之前对我们有诸多协助……”
看顾楫躺着没有说话,托尼陈又道,“上面吩咐,你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租界内共产党的身上。放着政治部探长这个位置,去管这些事……”
下面的话托尼陈没说,顾楫却也听的明白。
这是上面态度极其强烈地表达对他的不满,认为他是在抓小放大,分不清工作主次。
当初来上海之前郭杰和他两人私下里也是这么说的。
他的任务就是利用法租界政治部这个身份,探听共党在租界内的动向,然后把消息送出来。
只要他把消息送出来,自然有外围复兴社里其他人去上面报告。然后按照程序向租界巡捕房提告拿人,一旦抓到人,这份功劳就稳稳拿在手里了。
虽然在北伐时期,国民党内的胡汉民就曾提出“党外无党,党内无派”。
正因为如此,在国民党成了气候以后,党内各派系都争取自己一家独大,夺得党内所谓“正统”。
然后以全党的名义宣布对方为非法,为“伪”组织,或取消对方成员的党籍。
“党内无派”这句话本身就意味着党内派别活动是非法的和受到禁止的。
其时,顾楫加入的力行社成立不到一年。
蒋先生对这一新的政治组织寄予厚望,一度表示要把力行社社员锻炼成为他可倚赖的干部人才和重要的政治辅佐力量。
党内派别之间的倾轧如此激烈,下面自然纷纷投其所好,按照蒋先生的意思去办事。
谁都知道,只有共党才是横亘在先生心头的那一团块垒。在这上面下功夫,总是没有错的。
接下来,顾楫一句话没说,只是半眯着眼睛,像是累了。
托尼陈见此,又关照了几句好生休养的周到话,就起身告辞了。
随着托尼陈出去,病床上之前还萎靡着的顾楫,攸地睁开了眼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真的是自己分不清主次吗?”
他看向窗外,远远的西南角的天际,云层堑开了一点缝隙,数道银色光束透射下来,不住地变幻,像极了海面上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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