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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春天已经到了。火车出了松江后,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可天气还是一样的冷。
尤其是车顶上的风特别大。还好之前剥了军警的衣服,还有一副风镜挡风,不然眼睛都睁不开。
蹲坐在罐车上的刀疤此时并不知道恶魔任连生正在前面车头里,除了身体遭受打击,内心还为了一身西装和皮鞋而心如死灰。
今天的行动他们也是昨晚才知道。蒙索洛夫和他的心腹制定完计划后,才通知了他们。之前还有几个人被派了出去,应该是接应和雇船去了。
凭心而论,刀疤真心不想和蒙索洛夫这么干下去了。现在正是民国的所谓黄金十年,只要在法租界安安生生,不管做些什么,总是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而这一次行动简直是九死一生,就算侥幸成功,也意味着要和家人永别。
况且法租界的家人已经被那个恶魔作为人质,自己跑了以后还不知道会被他怎么折腾。
蒙索洛夫伯爵和他们隐晦地提过,得手后可能要出海离开中国。
刀疤和另外两个白俄跟那些内战失利流窜到中国来的同伙不一样。他们是全家从俄罗斯逃难到的上海,刀疤只是在上海长大的一个白俄混混而已。
他们家里双亲和兄弟姐妹大多都在,之前在上海生活稳定。如果蒙索洛夫这头租界白俄吸血鬼走了,将来他们的生活只会更好。
昨晚他不是没想过溜出来报信。只是蒙索洛夫在院子里宣布完命令后,马上就开始给他们分发装备。接着在一间屋子里集合待命,实在找不出机会。
天不亮他们就上了一辆不知从哪弄来的带蓬卡车,开到了郊外铁路边上进行埋伏。而那辆卡车则继续出发,据说是到前面预定地点再接应他们。
其实不光是刀疤这种被任连生当鸽子放回来的线人,就算是蒙索洛夫的死忠,对这次行动也是忌惮不已。
他们都是上次北站毒气泄漏的幸存者。亲眼目睹了身边同伙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然后再也没能起来。
而所有人都参与了掩埋尸体,那种凄惨的场面没人愿意再经历一遍。尤其是一想到很有可能下一次,是自己作为尸体被埋入泥土里……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认识莫洛科夫,知道这个如今病恹恹家伙曾经是个狠角色。这个家伙如今可谓掌握着他们的生死,一旦再次指错,他们这些人里活下来的不会有几个。
好在车顶上的九个人现在都得到了防毒面具。
这个救命的装备和现在戴在脸上的风镜一样,都是从之前军警身上缴获的,这让他们稍稍安心。
……
初春的田野,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上面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
坑坑洼洼的夯土路面上,路的那头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来。
因为路面糟糕,车速又极快,远远看去车子在路上像是醉了酒般歪歪斜斜、不时蹦跳。一路惊起两边芦苇荡里的飞鸟,扑簌簌飞到半空。
路边芦苇荡不时横出一大片芦苇花——花贩叫做芦花的,一种银白的长条绒咕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顾楫虽然不愿承认,只是内心的理智骗不了自己。到这个时候汪翻译和老任多数是凶多吉少,已经殉职了。
他不得不这么想。
劫匪控制了火车则代表早就干掉了警卫,没有理由会留下他两的性命。这种杀头的事情,换了谁都不会留下活口。
所以他现在一路狂追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在追凶复仇。
较之于沪松公路,往苏州的路上,路况更加糟糕。而且因为水网充沛,不时要过桥。那种百十来年的石质拱桥,必须要减速才能上去,这严重影响了车速。
而且这条夯土马路离铁轨还有一截距离。只有偶尔在路边没有遮拦的情况下,顾楫才能看到铁轨,证明自己没有走错路。
机械地开车,可以腾出脑袋思考。顾楫一路上想了很多,原先扑朔迷离的谜团似乎隐隐快要解开。
谁都想不到,一列普通的火车上,居然同时装载了毒气和黄金。
阿廖沙和莫洛科夫以及那个他还没见过的白俄男装女子,显然是冲着黄金这条线索来的。
躺在医院的阿廖沙,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从莫斯科把黄金运送到上海。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在车站他们发生了火并。
通过这起意外火并,从而暴露出“大华商社”李霄云和“通源洋行”井上的这笔跨国贸易。最终又因为莫洛科夫和白俄黑帮蒙索洛夫为了黄金而相互勾结袭击车站,造成了毒气泄漏……
顾楫记起阿廖沙最后说的那一句,“最后一节车厢。”
应该最后一节车厢里装的就是黄金了。需要动用火车运输的黄金,数量一定很大,否则蒙索洛夫也不会那么拼命,甚至为了这批黄金彻底失去了苦心经营多年的租界根基。
前面又是一座石桥,顾楫暂停了思想,单手刹车减速切换离合。上到拱顶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前方一条黑色蜈蚣正喷吐着白烟,行驶在前方。
虽然距离他还有些远,顾楫还是清楚地看到正是一列罐车,不由精神一振,刚一下桥就将油门踩到底追了上去。
转了个弯后,原本路边的芦苇消失。左手远处是铁轨,右手边是南面,蜿蜒着一条清亮的运河。因为并非运粮贩运时节,水道上冷冷清清,一条舢板划橹都瞧不见。
又行驶了几公里,顾楫已经可以看到罐车顶上蹲坐着军警制服的护卫,这时火车开始慢慢减速,很快就喷着白烟停了下来。
顾楫不敢怠慢,立刻往左边一打方向,把车子隐进一片蒿草从里。他从停好的车里出来,一边往前潜进,一边检查了司机交给他的手枪子弹。
在医院时,先前只是给阿廖沙送饭,自己也都穿着病号服,无论如何是不会想着佩枪去的。
后来一时情急,直接就从医院追了过去,却忘记自己空着手。还好松江站的同事有佩枪,否则自己现在就是赤手空拳了。
顾楫隐藏在林子里往前进发。没走多远,他就注意到马路上先前居然有一伙人在拍电影。
应该是上海哪家电影公司在这里取外景,男男女女穿的都很时髦,总有好几十个人。
路边还有两辆卡车装载着道具和器材,顾楫路过的时候,他们大概正好也要收工,正在收拾东西装车,场面很是有些乱哄哄。
火车停车的地方距离他现在大概有5~6百米。
快要接近火车的时候他发现前方是一块坡地,除非现在从林中下去,顺着铁轨前进,才能接近火车。
如果不想暴露,顺着现在的地势上去,就是一个起码有着十来米的山坡。
也就是说铁路路基是在山坡中开凿出来的下沉路基。两边都是坡地,中间凹陷凿出了一条铁轨。
现在下到铁轨无异于送死,顾楫没有多做考虑顺着地势爬到了山坡。找到一个有利地形后,他趴在枯草堆里从上往下俯视下面的情形。
……
火车停在这里是蒙索洛夫计划好的。如果之前行动暴露,造成前方苏州站拦截,在这个位置也拦截不到他。
火车快要到达预定位置时,前方就有接应同伙摇着白床单做成的旗子向他们发出停车信号。
从目前的位置到达旁边运河,是直线距离最狭窄的路段,待会可以节省很多搬运时间和体力。
从停车位置翻过一个坡到达南面的运河船上,只有七~八十米的距离。先前到达的手下,已经租用了五条运粮平底驳船在运河里待命。
至于那几个船夫,蒙索洛夫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旦到达天津,全部杀了沉到水里,包括火车头上的两个司机和那个贼头贼脑的管家。
那个学生妹嘛,留着有用。哪怕上了欧洲的轮船,在舱里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几个月的旅途对谁来说都很不好熬。
先前到达的手下过来汇报一切准备就绪。看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这让蒙索洛夫不禁松了口气。
火车头里的司机和汪素他们这时都被赶着跳下了车。
现在连两个司机也都用绳子捆上了,显然他们在蒙索洛夫眼里已经失去了作用。除了等会搬运黄金时还能最后出一把力气,否则车子一停,他们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车子没来由的停在荒郊野外,两个司机心里都情知不好。皆面如土灰,却也没有吵闹,乖乖地配合着捆缚,知道无论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
而任连生像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真正的开始面色难看起来。不是和之前那样是为了西装和鞋子苦恼,而开始操心起自己。
莫洛科夫也从车头上爬了下来,带着蒙索洛夫一直往车后走去。之前他第一次到北站,钻到车底换了“2135”那块牌子,记住的是第八节车厢。
结果在带领蒙索洛夫突袭北站后,打开第八节罐车造成毒气泄漏,死了很多人。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是现在他只有再赌一次。
阿廖沙在给他的电报里说了两个条件:最后一节和“2135”编号。那天慌乱之中他只看到第八节车厢是“2135”,于是钻到车底把那一节的编码牌换了。
过后分析,很有可能是瓦莲金娜和阿廖沙两人中的一个动过了手脚。
现在他只有赌一次,拿命去赌!
只能赌黄金就藏在最后一节车厢,否则自己连赌的筹码都没有。
如果在车站突袭后,在川沙那间宅子里告诉蒙索洛夫,自己也没有把握找到准确的车厢,他不可能活到现在。
不用蒙索洛夫动手,只要他放弃对自己的庇护,外面那些看到他眼珠都发红的恶棍,分分钟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虽然知道蒙索洛夫不可相信,但是现在莫洛科夫也只有相信。
毕竟倘若没有蒙索洛夫的救治和庇护,他早就死在瓦莲金娜那个婊子手里了。
“中尉,好好看清楚,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蒙索洛夫对着他说道。
莫洛科夫点点头,捂着胸口,缓慢地顺着铁轨往后走去。罐顶上的警卫除了刀疤,其他人都在看着他,心里不禁都有些发憷。
刀疤此时看到了被圈在一边的任连生,他没想到这个恶魔居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被控制了。此时他心里正在转着念头,一起放出来的有三个,执行罐顶突袭任务的只有他自己。
任连生这时也没心思往罐顶上张望,正臊眉耷拉眼地发着愁。
这时他又起了浮头心思。知道自己这次怕是活不成了,任连生居然同时想起了张厨娘暖烘烘的身子和自家婆娘隔三差五在家对他家暴的样子。
此时任连生觉得不管是张厨娘的身子还是婆娘的厮打,都是那么让他觉得亲热。心里沮丧地想着,怕是再也看不到她两了。
一旁的汪素到是没想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正是旺盛的时候。或许是无知者无畏,总之她没那么悲观,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莫洛科夫走到了车尾,朝着蒙索洛夫点点头,然后顺着扶手吃力地爬了上去。上次他和蒙索洛夫保证过,这次开罐由他亲自来开。
蒙索洛夫见状知道是到了此行最关键的时候了。
他挥了挥手,让属下远离最后那节罐车,自己拿出一条打湿了的手巾,堵住口鼻后紧张地看着莫洛科夫的动作。
如果罐子打开泄漏出的还是毒气,那么不需要他对莫洛科夫做些什么,站在罐口位置的他注定是没有丝毫活路的。
这也就是明明缴获了防毒面具,蒙索洛夫也没有给他一顶的原因。
对于莫洛科夫来说,无论他自认为的赌局是输还是赢,他的结局其实都早已注定。
要么死,要么还是死!
几个虎视眈眈的手下,蒙索洛夫早已暗中进行过安抚。哪怕行动成功,也将莫洛科夫交给他们处置。否则这些铁杆心腹在行动时产生抵触情绪,对他就大大不利了。
莫洛科夫的动作很慢,毕竟受了严重的枪伤,身体非常虚弱。他调整着呼吸,一节一节地登上了扶梯,好不容易爬到了罐顶。
走到阀门前,他蹲了下来,掏出老虎钳试了几次才夹断保险扣。
而接下来需要拧开阀门,他确实是有心无力了。伤口未愈,无法发力,尝试了几次之后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蒙索洛夫。
蒙索洛夫皱了皱眉头,只能让离的最近的一名手下上去帮忙。
“戴上面具!”他嘱咐着。
现在只剩这么些人了,每个人对他而言都很宝贵。
一旦这次行动失败,以后也只能依靠他们苟延残喘,所以,连他自己都没从手下那里抢一顶防毒面具。
手下接了命令,戴好面具很快就爬了上去。走到阀门口,蹲下后只三两下就掀起了阀门盖。
现在,里面只剩最后一层螺旋防护。
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紧张地盯着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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