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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彩凤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邪恶的女人,虽然她一直依靠着装神弄鬼和招摇撞骗为生,但是她胜在服务质量良好,收费低廉。一次只要付给她几十块人民币,余彩凤就有本事凭着一张巧嘴把上一秒还哭丧着脸的客人哄得喜笑开颜,那些来找她求神拜佛的人也乐于花几个小钱买一个心理安慰,常来常往,余彩凤竟然也在街坊邻居之间树起了不错的口碑。
从这种角度来看,余彩凤觉得自己跟那些在线用塔罗牌占卜,批流年算星盘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本质上,他们的套路都是相同的,不过都是借助于一些人们愿意相信的宿命感,然后信口开河一通胡诌。凭借星座命理发家致富的人大有人在,这种东西,不过看谁的胆子更大一些罢了。
和那些人不同,余彩凤并不指望着靠算命能给她带来什么生活上的改变。她干这些事情,一来是享受一种随意指点人生的权威感,二来是跟别人聊聊天解解闷,免得自己一个人憋的发疯,至于收入,能勉强糊口后有些闲钱贴补家用即可。收太多的钱会让余彩凤心生不安,唯有一次,余彩凤违背了她的原则,彼时她儿子的借读费依然没有着落,学校那边再三地催,正在她倍感走投无路之时,一只肥羊来到了她的面前。
刘万宝在一个傍晚来到了余彩凤位于工人村夜市附近的摊位前,他的老丈母娘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药石已经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在跟医生商量之后,老丈母娘被从医院挪回了家进行临终疗养。而老人在三天前突然间痛得满床打滚,过度注射止疼药只能让老人本就脆弱的身体加速枯槁,刘万宝一时也没了主意。
这时邻居家“经事多的老人”上门指点说,刘万宝丈母娘的病情大有异象,应该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如果能请一个神婆来跳一场大神驱邪,让邪灵退散,就可以让老人安然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彼时余彩凤已经在工人村小有名气,于是刘万宝拿着八千块钱慕名而来,点名要余彩凤给他的丈母娘跳一出“镇魂曲”。
余彩凤听到了刘万宝的要求有些为难,镇魂曲是流传在满洲以北地区的一种传说,据说此曲可以驱赶附在人身上的恶鬼,洗清宿命里背负的冤孽,净化灵魂,迎接新生。但是传说毕竟也只是传说而已,并没有什么真的曲谱流传下来,那神奇的“功效”在余彩凤看来也只是以讹传讹,她担心刘万宝看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之后会失望,虽然心疼到手的鸭子飞走,也只能咬着牙一口回绝了。
没想到刘万宝竟然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他再三恳求余彩凤,强调他的丈母娘已是风中危烛,他不期待余彩凤能够妙手回春,只求她可以使老人减轻一点痛苦。余彩凤咬牙说这个是折福报的活儿,如果刘万宝真心请她就要付给她八千块钱,刘万宝只是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之后便一口答应。
余彩凤并不会唱什么镇魂曲,可是钱不咬人,儿子的借读费如果再不交就有可能会被学校勒令退学,就算她再厚着脸皮去求缴费处的老师宽限几天,也难免儿子日后不受老师的小鞋和白眼。八千块不仅可以解决她的燃眉之急,甚至还有余裕给刘君武买一个新书包,她确实有些心动。
犹豫再三,余彩凤下定决心硬着头皮去刘万宝家里“看一看”,就算不成,大不了她再把钱还给刘万宝。如果放弃了这个机会她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刘万宝当即就开着摩托车载着余彩凤上了马路,晚风猎猎地吹动着余彩凤的头发,夕阳把整个城市笼罩成一种暧昧的昏黄色。刘万宝让余彩凤搂紧他的腰,不然余彩凤可能会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余彩凤拒绝了。虽然她不爱她的老公,但也不能当街跟一个陌生男子拉拉扯扯。
刘万宝丈母娘的家在一个大学城里,那是某个大学的家属楼,丈母娘退休前是一位讲师。余彩凤听刘万宝说到“大学讲师”的时候有点打退堂鼓,大学老师应该是不会相信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吧,不过那时已经由不得她,说话间,刘万宝已经当着她的面推开了丈母娘家的门。
余彩凤自恃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眼前的状况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刘万宝的丈母娘已经瘦得几乎脱形,头倚在枕头上断断续续地呻吟着,颓败地闭着眼睛,五官扭曲在一起。一张大床空出了三分之二的面积,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冷掉的粥。
“你老婆呢?”余彩凤张口就问,这个房间里充斥一种污浊的气息,明显没有另一个女人生活的痕迹。
刘万宝犹豫了一会儿说,他的妻子在六年前一次单独出海游玩后诡异地从人间蒸发,从此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络过。他的岳父也在五年前去世,因此他是独自一人照顾垂危的丈母娘。
余彩凤心下有些凄然,将行就木的时候只得一个女婿在身边侍奉,血亲都已经离散,纵使学问再渊博那又如何呢。余彩凤放下肩上简单的包裹,指挥刘万宝去把窗打开,亲自舀了一瓢清水,坐到了老丈母娘的床边。
余彩凤伸出两根手指沾了几滴水,点在了丈母娘的额头上,也许是感受到了生人靠近,丈母娘疲惫地睁开眼,余彩凤顺势用手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摩挲,另一只手掌竖立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
“噫!西方青龙真君急急如律令!现命汝等邪灵速速散去,命精怪丧胆,鬼妖显形,天地玄宗,证吾神功,祈愿终结降临,但使罪孽洗去,幻化新生……”余彩凤闭着眼睛胡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编不下去了,最后索性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刘万宝觉得余彩凤的唱词很是奇怪,不过看架势倒是与一般的神婆别无二致,甚至有几分青出于蓝。而丈母娘在余彩凤念完咒之后竟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刘万宝认为是镇魂曲显了灵,高兴地对余彩凤说:
“那个……大仙,唱完了烧点香灰符水给我丈母娘喝了吧。”
余彩凤幽幽叹出一口气:“你丈母娘不是胃癌晚期?哪能喝那些东西。”她的余光扫到床头柜上,叹道:“把那粥倒了吧,我去给你丈母娘熬碗新的。”
余彩凤在厨房搜到了小半袋米,她用水把米淘洗干净,倒进锅里,拿着筷子在锅里搅拌着,搅着搅着,突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她刚才唱完了曲子就应该立刻拿着钱撤退,而不是不尴不尬地站在这里为一个陌生男人的丈母娘煮粥,这并不是她份内的事。
余彩凤想撒手走人,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放不下不停搅拌着的那只手,病床上的老人很可怜,显然刘万宝并不和她生活在一起,就算刘万宝有心看顾,他一个男人又能细心到哪里去?余彩凤发现她居然动了恻隐之心。
余彩凤叹了口气,把火调大,这一回就让她自己做一个好人。
老人在喝了几口粥之后气色好了一些,余彩凤扶着老人的头用勺子轻轻地把剩余的粥慢慢地喂进她的嘴里,得了胃病的人应该吃流食,而她故意把粥熬得很稀。一碗粥喝完之后,老人的脸上仿佛露出了几分笑容,余彩凤想,如果自己不做神棍,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看护。
折腾完后已经入了深夜,家属楼距离余彩凤的家有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脚程,如果刘万宝能送她一程应该会快很多,但是外面的路灯也已经多半熄灭,大晚上摸黑开摩托也不安全。
大约是看出了余彩凤的为难,刘万宝主动提出请余彩凤在家里留宿一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成何体统?余彩凤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是转念一想,刘万宝也不会在一个快死的人面前对她一个中年妇女打什么歪主意。外面的天确实太黑了,此时除了留下仿佛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余彩凤想过要不要给刘国柱打一个电话,但是想到他那多疑的性格又打住了,这件事情让他知道只会徒增事端,她并不知道面对老公的疑神疑鬼她该如何作出合理的解释。况且刘国柱常常外出打牌彻夜不归,也未必能发现自己留宿别处,这么想着,就放下了拨电话的手,在丈母娘的床边草草打了个地铺。
然而那一晚余彩凤睡得并不踏实,刘万宝的丈母娘半夜起了几次身,余彩凤少不得在旁边端茶递水地照顾,这样下来,恍然间不觉东方既白。
刘万宝要上早班,迎着清晨,他把八千块钱塞到余彩凤的手里。余彩凤接过钱,数了数,抽出两张,把剩下的钱又塞回刘万宝的手里。
“给你丈母娘打点止疼药吧。”余彩凤说,“你也不容易。”
刘万宝好像笑了一下,这次他把钱塞进余彩凤的衣服兜里,说:“说好了给八千就是八千,不能在这种地方省钱,别到时候再不灵验了”。
余彩凤思考了一下,她确实需要这笔钱,虽然她不应该收下,但是她没有矫情的资本。床上的人是可怜,可她的儿子也很可怜,没有这笔钱,儿子的借读费又要去哪里挣?
一想到儿子余彩凤的心里就有了判断,她摸了摸鼓鼓囊囊的兜就走了,并且拒绝了刘万宝载她一程的想法。余彩凤认为刘万宝在反应过来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之后必定要反悔,而她要做的就是趁他找上门来要账之前抢先把这笔钱存进银行。
虽然放弃在工人村那一片的名气换一个地方重整旗鼓很可惜,可是她必须那样做,只有那样才能躲避刘万宝。余彩凤深吸一口气,早晨的空气真是清新,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余彩凤已经从方才的惭愧与心虚之中抽离出来,把到手的钱保住才是她当下最重要的事。好在刘万宝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家庭住址。
后来刘万宝果真没有找到她,而这么多年过去,余彩凤也在心里默许自己将这桩往事淡忘。没想到这个城市这么大,他们俩竟然又一次相遇,只不过这一次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的儿子。
刘万宝会怎么处置她?把她绳之以法?这种念头让她绝望。如果她主动把钱双倍奉还会不会争取宽大一些的处理?或者她干脆打死不认,反正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证据。
余彩凤心中天人交战,突然她听见刘万宝又在说话了,于是心跟着猛然抽紧。
“你哭什么啊?”刘万宝声音里很是疑惑,“其实我后来找你就是想对你说声谢谢。”刘万宝也在斟酌着自己的话,他一时还无法把如这个夜叉附体般的泼妇和那个主动给他丈母娘熬粥的神婆联系到一起,更不明白她为何要在此时哭泣。
“谢……我……什么”余彩凤从床单里抬起脸,她的一张俏脸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心虚又加上过于激动导致她暂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人走得很安详”刘万宝说,“你的镇魂曲很灵验。”
余彩凤木然地点头,原来对方并没有要把她置于死地的念头,这些年来原来完全是她自己在恐吓自己。余彩凤心中百感交集,又愧又喜,又觉得有点无地自容,于是干脆把脸埋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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