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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骏德选择这个日子来伯源楼的论战堂,正是存了一番心思要看看民间到底对陛下这次公选保举太子的举动有何看法。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陛下的这一道旨意,把所有士大夫阶级都框进了这场储君角逐之中。所有长安和外郡的官员纷纷揣度天子此诏令何意,详加分析,就发现站在哪位公子的队伍里都是一场豪赌,历来储君的拥立都是一场新旧势力的迭代。储君,就是未来的帝王,在这场看似平静,实则如深潭泥淖一般的角逐中,选择候选人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抉择,没有中间地带。要么选对了成为储君的坚实后盾,未来几十年的锦绣前程和满门的三代荣光;要么就全盘皆输,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自此官场上不再有你这一号人。若执意保持中立,胜出者和失败者都不会买你半分情面,宣布结果的朝夕间便成了朝野上的被排挤的孤臣。孤臣,谁会要个孤臣呢?子曰君子群而不党,不党,则天下无与党之。
因此,自陛下的旨意颁布,伯源楼里讨论这件事的士子们便是昼夜不得消停,各抒己见,分析利害。
一名相貌斯文,举止稳重的士子从案后站起躬身一揖:“在下以为,遵循祖例‘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卫皇后所生的公子澈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血统高贵,名正言顺!”
“哼,足下怕是个儒家弟子罢,”另一名坐在兑位方向的士子站起身来反驳,“自战国大争之世以来,礼崩乐坏,国君的继承人又何时以‘年长位嫡’作为标准?皆是能者居之,仅以序齿年幼,出身尊卑来定储君,又何来雄图霸业之说!更何况,足下口中的祖例可绝非我大秦帝国的祖例,周朝的嫡长子继承制若果真有用,那今日也不会是我大秦之天下了!”
这一番发言,直引得在座半数宾客拊掌叫好。岳骏德啜饮了一口热茶,却不以为然。
诚然,能者居之是春秋战国近百年来的传统和游戏规则,这也正是老孔子毕生以“克己复礼”为追求却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得不到重用的本质原因。春秋战国,群雄争霸,谁都想成为天下的主宰,因此更看重法家的实用技能,儒家重礼仪规则多于技巧变通,在乱世自然难有出头之日。但今时不同往日,帝国大一统的格局已然形成,若依旧按照战国“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那一套行事,效仿故楚国弑君篡位的传统,政权的崩坏指日可待。岳骏德捏一粒松子慢慢拨开,等着有人反驳那位士子。
果不其然,一位身材中等,面皮白净的宾客笑眯眯地起身道:“足下所言虽有道理,但也是战国时期的老黄历了。帝国若没有一套完整健全册立储君的准则,则会有兄弟阋墙、二世篡位之祸再度重演。立长,是天选;立贤,乃是人选;人选必有其私,因父母皆爱幼子者多;天选则最为公正。”
“此言差矣,”又是一位士子站起,“足下所言虽有一定道理,但是却并不适用本朝。陛下虽严令禁止传播讨论,但天下皆知‘双龙降世’之异象,若按立长说,公子澈和公子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降生,上天岂非为帝国选择了两位储君?足下的意思莫非是破除始皇帝建下的大一统功业,以大江【注1】为界,划江而治么!”
“你!你敢!我何来此意!”那被反驳的士子激动的面红耳赤,举臂相指,结果在众人哄笑声中讪讪坐下。
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士子起身道:“在下倒有一两点浅见,请诸位指点。公子澈乃是卫皇后所生嫡子,在序齿上又与贾美人所生的庶子公子净不分先后,遵循礼法来看选嫡长子赢澈是最没风险的做法,但是如果当今天子也是这么想,那就直接立赢澈为太子了,又何必搞什么官员保举呢?前朝后宫,帝后不和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传闻,公子澈的赢面到底有多大,其实很不好说。那么公子净呢?出身虽然低了一点,但是也是正经的公子,所谓嫡庶,不过就是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关系,如果陛下执意废后立贾美人为后,那赢净就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好刁钻的角度,岳骏德不禁抬眼去看这青年士子。他倒正是说到了点子上,这也正是卫皇后一直以来担心的问题。庄帝和惠帝皆是只有独子传承,但是到了陛下这里,拥有两位储君的候选人,而卫皇后的娘家也已经衰微,说起来是大贵族,但是跟出身舞伎的贾美人比起来同样的无依无靠,一样的有子傍身,谁是赢家还真不好说。
果然这一席话引来了短暂的沉默,但沉默很快被打破。
一个个子虽小但嗓门洪亮的士子道:“足下所言在理。某以为两位公子谁得到更多的门阀支持,谁当选储君的胜算也就最大,考虑到各门阀势力,安陆侯裴氏世代镇守辽东,与中原来往甚少,立场不明;永嘉侯崔氏乃与皇室同源,封地在西北诸郡,虽贵而不富,实力有限;长兴侯薛氏和永昌侯窦氏牢牢掌握着帝国的海岸线,又一向交好,长兴侯的封地又盛产铜矿、铁矿和海盐,富庶无匹。简言之,长兴侯薛彭祖站在哪位公子身后,哪位公子就是太子!”
这一番发言引来了在座宾客的纷纷认同,鼓掌喝彩声频起,宾客们从各个方向向这位嗓门洪亮的士子遥遥敬酒以表认同。看来今日论战堂已有胜出者。
却不料忽有一人哈哈哈大笑,岳骏德随众人环视许久,才发现这笑声乃是从乾位外环的毡垫座位处传来。在座宾客皆不解其意,纷纷交头接耳,似有轻慢之意。少倾,那爽朗的笑声渐止,一个舒朗仿佛玉石之音的男声道:“我看诸君皆大误,这长安伯源楼论战堂,也不过如此而已。”
岳骏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弱冠之龄的青年士子站起身来,他身穿一件白色袍服,大襟宽袖,袍服上印染着一丛墨竹,同色发带束髻飘于身后,更显得此人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不染一丝世事俗尘。周围有人在小声议论询问这白袍士子乃是何人,得到的却均是摇头摆手说不知的答案。
白袍士子拱手一揖,朗声说道:“我有一言,请诸君静听!”
【注1】大江:今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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