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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马轺车踏着轻快的步伐行进在青石板的道路上。隔着薄薄的车帘可以看见东市街道上往来穿梭的人群,在这初夏的夜里,人们似乎都没有烦恼。
长安的夜是繁华而热闹的,因此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夜里隐藏了多少孤独而悲伤的灵魂。
诺克斯瑞奇公学位于离兰德城半小时马程的诺福克郡,每天到了夜莺时,学院的敲钟人都会在钟楼敲响一百零一声大铜钟,钟声传的整个镇子都能听见,提醒外出的学生们及时返回宿舍休息。当一百零一声敲完,学院的大门就会上锁,整个镇子归于宁静,人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只得早早睡觉。
即便是在首都敦德堡,夜间的娱乐活动也仅限于妓院和酒馆,远航归来的水手们喝着掺了水的淡啤酒,一边开着下流的玩笑,一边在赌局或妓女其中之一花光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铜板,然后在天明时继续踏上不知是否有返航的行程,年复一年。
“我们这是去哪儿?”坐在我对面的杜栩开口问道。
我决定先不回答他。
我的双眼一直望向窗外,却不由得开始琢磨起这个与我已经共事三月,此刻正坐在我对面的同僚。他如此年轻,甚至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相比于我们教授的那几个总角小儿,他才是最顽劣不堪管教的那一个,如果是他带头顽皮捣蛋的话,这世上所有的父母和老师都得被折磨的烦死。我好奇是怎样的环境和家庭塑造了他这样容易快乐、不知愁的性格。我更好奇是怎样的教育才使他能够文武兼修,并且如此年轻就达到了别人半生都难以企及的成就。
我猜想他出身富庶,至少从小到大没有为钱犯愁过。他出手大方,但并不像一些纨绔子弟一样花钱如流水;他出行从简,几身样式简单,颜色古朴大气的宽袖长袍被轮流浆洗,衣料便是坊间常见的衣料,剪裁也是市面上惯用的剪裁,总是干净笔挺地穿在他的身上。但他用来搭配衣服的几顶束发玉冠却绝非凡品,应是祖传所得。
他双亲的年纪应该相差二十岁以上,父亲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或中兴家主),母亲应是续弦之妻,但出身高贵,这对夫妇虽然在世人看来有许多“不般配”之处,但婚后生活却十分和谐。杜栩很有可能是他父亲将近四十岁时才得的老来子,不同于青年父亲对儿子的苛刻要求,杜栩的父亲对他一直是慈爱的面孔,这造就了他对同性,无论是年长的、位高的还是同龄的、年幼的,都能保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平和面容,这种难得的品质源自他幼时就接受到的平等对待,他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够阻抗一切威胁和压力的安全感。我猜想他父亲应该在他未及弱冠时便去世,年轻的母亲很快改嫁,无形中疏远了母子的距离,因此他才离开老家来到长安实现自己的一番抱负。
他应该不是独生子,因为他似乎很擅长处理公子和公主之间的姐弟纠纷,说明要么他做西席的经验丰富,要么是从小有一位明辨是非,一碗水端平的长辈为他和他的兄弟姊妹做出榜样。但看他养尊处优的样子,又似乎不是从小与兄弟争抢竞争着长大(这一点在公子澈和公子净身上体现的非常明显,虽然身份尊贵,但总是在暗中较劲)。因此我判断杜栩应该有一位长兄或者长姐,与他年纪相差五到八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两人从没发生过正面的竞争和冲突,一直是兄(姐)友弟恭的关系。我亦不认为他是幼子,他应该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妹妹,这从他对待泽芝馆的妓女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面对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他内心总是充满欣赏和无意识地保护姿态,可能因为他的妹妹很小就夭折的缘故,这对他的打击十分深远。
很明显,他受过系统的、良好的私人家庭教育至少十年以上,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和母亲的改嫁而离家谋生。
童子之身,甚至连妓院都没怎么去过,他可以喜欢和欣赏所有的女人(哪怕那些看上去一无是处的),但就是无法爱上她们,更确切地说,他只能作为兄长、兄弟和晚辈去倾慕、保护和欣赏女人,但无法像一个男人一样爱上她们。
这么看来,我们又太不一样了。
这就是我没有立刻告诉他我们的目的地是贞芙苑的原因,因为我相信,女人会吓坏他的。
轺车轻轻一拐,驶入西市,很快在一处幽僻所在停下来。
我跳下车,用眼神示意杜栩我们到了。眼前是一座高门大宅,门口的两盏风灯上书写着大大的“贞”字。
泽芝馆虽然是春楼,但是从外观看上去更像是个吃饭饮酒欣赏舞乐的高雅去处,所有肮脏龌龊的交易都含蓄而隐秘地藏在通宵达旦的欢宴之后,伴随着残酒和脂粉,在黎明前描画一抹春梦。泽芝馆把东方的含蓄美做到了极致,但贞芙苑就不同了。贞芙苑才更像是西境妓院的风格。
在西境,可以用很低廉的价格买到性。就在敦德堡泥泞积水的小巷里,脸颊雪白嘴唇血红的低级妓女会向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撩起裙子。她们一点也不羞涩,因为面包和牛奶比矜持更宝贵,人在饥饿面前是没有羞耻之心的。只要三五个铜板,就能在后巷扶着水井来一场交易,包君满意,欢迎再来。而那些衣着考究,妆容精致,举止得体,谈吐优雅,背诵着大文豪沙克斯比尔的十四行诗,引用着古格里克哲学先贤的拗口名言,住在临街高级沙龙里假装名媛淑女的女孩们,本质上干的是同样的事情,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
这就是我欣赏贞芙苑的原因——关起门来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坦坦荡荡地谈欲望,暴露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在这里,王侯、将相、富商、名士、妓女、***……众生平等,各取所需,谁都不用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判他人,就只要消费、闭眼、享受,然后天亮各自说分手。
Pure and simple。
一对侏儒双胞胎迎上来,他们除了一个左眼大右眼小、一个左眼小右眼大,其他地方长得一模一样。
侏儒双胞胎扫了我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向我默默颔首,我便径直向大门走去,我的胃仿佛被一只陌生的手攥住,隐隐疼痛。这一天终于要到来,我有勇气面对我即将见到的这个人吗?
“小杜,湘虹先生说你不能进去哦!”
“小栩,湘虹先生说你不能进去呢!”
杜栩被侏儒双胞胎一左一右地拉住了袖子,我回头,他看上去如此无措。我方才想起,大秦长安的贞芙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因为这里面顶级活色生香的服务,贞芙苑向来是个级别很高的私密性场合。每个要进入贞芙苑的人都需要老资历的熟客担保。杜栩当然进不来。
他开始像个小孩子一样转移重点,指着我说:“你们怎么不管管他呀!”
侏儒双胞胎兄弟同时眨了眨一大一小的双眼,双手环臂异口同声道:“他可以进去。”
杜栩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上前将自己手上那枚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在侏儒双胞胎兄弟面前晃了晃。
双胞胎兄弟立刻放开杜栩的袖子,让出一条道:“小杜,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暗暗欣赏杜栩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然后转身走入贞芙苑的大门。
我猜测身后的杜栩一定充满好奇和腹诽,我一个外国人,怎么就能拥有长安城除永泰宫外私密和安保级别最高的贞芙苑的高级通行证。
这一趟来长安,我原本并不打算造访贞芙苑的。
从格兰德国的南安普敦港登船起航,经历六个月的航程才抵达秦国的南海郡任嚣城。我已多年未长时间的乘船,在途径亚伯拉海域时遭遇了罕见的巨大风暴,同行一共十六条船的船队在风暴中最后只有五条船幸存。我也没有料想自己能够活下来,但事情总是出人意表,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救了一个人。当时我们两个共用一条船帮的浮木,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一夜,没有水,没有吃的,只有寒冷彻骨的海水。我也想不起来我是如何从鲨鱼的鱼腹和惊涛骇浪中坚持下来的,我只记得我仰头看浩瀚的星河,星星晶晶亮的光芒让我想起胡安·马赫沙拉·阿里的眼睛,使我无比平静,我知道我早晚都是要与他重逢的,如果可以的话,那就现在也没关系。
风平浪静后我们被同行其他船的水手营救,那个和我共用一块木板的人表示要在天竺上岸,转道暹罗,问我是否有兴趣同行。我迷恋海上巡航的璀璨夜空,婉拒了邀请。这个与我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便将其手上那枚镶着绿宝石的戒指送给了我,感谢我没有在海上独占浮木,并邀我到长安的话一定要去贞芙苑看一看。
直到我来到长安才知道这枚戒指是贞芙苑最高级别的通行证明,别说带进来一个杜栩,即便就地宣布贞芙苑易主,也绝无一人敢出来反对。
所以,这趟来长安之行充满了巧合和缘分,我越是想要忘记什么,就越是时时刻刻想起,越是想要绕开贞芙苑,却越是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
七拐八拐地穿过抄手游廊,在一处小小的渡口,我跳上早就准备好的木船,见杜栩已经坐稳,便长蒿一撑,向着湖对岸的乘鹤楼而去。
小船在湖面上缓缓而行,除了长蒿划破水面带来的水声,还有隔水传来的丝竹声。杜栩虽然背对着我,但我能想象到他左顾右盼的新鲜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满腹疑问。说来有趣,今日我来拜访一位暌违多年的故人,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妓院。
湖心一点亮处是一处水榭,那里正在上演着贞芙苑的传统保留节目。简单来说就是(不允许描述的一种成年人的游戏)。我目不斜视,余光瞥见杜栩的目光久久难以收回。
正常,我第一次看见这般场景的时候,可没他这么淡定自持。
这种游戏源自于弗朗塞斯国的一种宫廷游戏,然后在社交季迅速地风靡西境大陆上的所有皇室,原本只在宫廷和高级沙龙的圈子里小范围流传,继而不可控地流传到民间,践行的最好的当然是妓院,对此我已司空见惯。
欲望本是天然,与其偷偷摸摸地回避,不如坦坦荡荡地面对。
我听说阿非利加联盟的某些部落会在葬礼上举行集体交合仪式,他们用生命的诞生来祭奠生命的死亡,多么神圣,多么道法自然。
岸边,一点灯火如豆,渐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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