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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狂风在残暴地施虐,大雨在嚎啕大哭。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地下,横地下。

街道两边的菩提树看上去种下至少已有十年,比这一片最高的屋头还要高出一个头,从被折断的树梢就能看出,这是一场为极为罕见的暴风雨。

阁楼内,烛火飘摇。

一个花发老叟从捣药缸里仰起头,伸手揉着脖子。他捣拄的是一种晒干了的老树叶。

桌子上和墙边的的架子上堆积满了药材,有些药材已经受潮。这些本该早就捣拄成粉,配制祖传秘药的,但他一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

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何时,他不由地叹了口气,又开始埋头捣药。

他脚边已准备了八个一模一样的黑瓦罐,每一个都至少有一尺高。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老师,有人来找你!”

“不见!”老叟头也不抬。

“可是……”门外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那人很难缠,坚持要见你!”

“不是教过你了吗?”花发老叟抬起头来,一脸不悦地说道,“就说我在替人治病,没空见他!”

“我也这样和那人说的,但一眼就被看穿了!”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到门外说话的人一脸无奈,“他说这场大雨从昨晚一直下到现在,就算有病人,也不可能冒着这场大雨赶过来的。”

“是什么人?”花发老叟双眉紧皱,露出思索的表情,手中杵舂却不曾停下,“这么难缠?”

“不知道。我问了,他不愿意透露。”门外的声音,“不过他说了,只是来问老师你几个和周府有关的问题。”

听到周府这两个字,花发老叟手中的杵舂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坐着,双眸目光内敛。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杵舂起身,盖灭了烛火,朝门外走去。“那人现在在哪里?”

门打开了。

“我让他在医堂等候着。”门外是个十多岁的薄衣少年,看到花发老叟的身影,他随即低下头,一脸恭敬地说道。

门只打开了一条缝,花发老叟从屋内闪身出来,随即关上门。门脚边有条小儿手臂粗的铁索,花发老叟用铁索绕着门把和门框缠了七八圈,才锁上一柄沉重的大铜锁。

2

徐镇站在医堂门前的长廊上,望着从雨水从屋檐上滚滚而下,注入中庭的排水沟中。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这场雨已下了将近十个时辰,从小雨一路熬成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如今正是雨季。

忽然,雨声中传来一串脚步声。他扭头看向侧廊,看到之前那个药童和个花发老叟正大步过来。

只见那老叟身形不高,但走路抬头挺胸,丝毫没有显得矮小佝偻。他的年纪看上去已有五十多将近六十,但走路比那少年药童还要急,步伐又大又快。药童落后他三个身位,勉强能跟上。

徐镇眼含笑意,都说胡又春脾气古怪,性情急躁,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你是什么人,来找我所为何事?”胡又春人还在五丈之外,已先发声询问。

“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前辈。”徐镇看了看一边的药童。

胡又春皱眉,扭头对药童吩咐道:“你先下去,没我的允许不准过来!”

“是!老师!”药童恭敬地说道,随即转身拐入侧边的长廊。

徐镇指了指左边腰侧,表明捕快令藏在这个位置。

胡又春见多识广,与衙门接触颇多,说起来,衙门很多衙役都在他这里买过祖传金疮药。他很快就明白了徐镇的手势。“你是衙门中哪一位捕头?”

徐镇道:“鄙姓徐。”

“原来你就是徐镇!”胡又春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态度缓和了不少,“不知道徐捕头来找草民所为何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话虽如此,徐镇却凝视着他,“三月份的时候,听说周府请过你去为周老爷治病?”

“的确有过此事!”胡又春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似乎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

即便这样,徐镇依旧提出了问题。“听说当时周老爷骨头坏死,其他大夫都诊断是风湿引起的,但好像前辈您不这么认同?”

“那些人懂个屁!”胡又春一脸愤慨地说道,“风湿导致的骨头坏死,根本不是那样子的!”

“哦,当时周老爷的病况如何?”徐镇眯眼,“风湿导致的骨头坏死,病况又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胡又春瞪着徐镇。

“很抱歉,目前还不到对外透露的时机。如果时机成熟了,您自然会知晓。”徐镇一脸歉意地说道,“不过可以告诉透露的是,因为某些需要,要对周老爷的病情做调查。”

“我就知道你们捕快办案向来如此!”胡又春既气愤又无奈地说道,“那姓周的,骨头虽然在坏死,但如果仔细看,腐烂的骨头上还有点点紫斑。”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是正常的风湿骨头坏死,腐烂的骨头上必定是黑斑!”

“所以前辈你认为那是什么造成的呢?”徐镇又问道。

胡又春沉默不语,似乎在权衡什么得失,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你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徐镇跟着胡又春来到一栋阁楼上。

胡又春打开了大铜锁之后,又将铁索从门把中拖出来。由于门把很小,铁索却饶了许多圈的缘故,速度很慢。

徐镇看着都替他难受,估计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然以胡又春的急躁性子,又怎么能忍受这种繁琐。

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满屋子干药材。不过徐镇一样都不认得,也没有什么兴趣。

药架边上有个大柜。胡又春拉开大柜的门掩,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

“去年,我接触到个流浪的病人,也是骨头坏死,我把他坏死的骨头截了下来。”他说着,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卷用白布包裹起来的东西。

由于桌子上已堆积满了药材,胡又春把捣药缸边上的凳子拉到烛火下,这也是整个屋子内唯一一张凳子。

“一开始,我也是那流浪病人也是风湿引起的骨头坏死。那是在流浪客身上常见的疾病。”胡又春将包裹着白布的东西放到凳子上。

他边解边说道:“但我替那人截肢之后,他还是没能活下去。我就开始怀疑其实并不是风湿骨坏。”白布展开后,露出一截带有黑点的骨头。

徐镇凝视着骨头,不时点头,表示他在听。除了这截骨头看上去像是人类的胫骨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听胡又春阐述。

“从那流浪客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在研究这截骨头。”胡又春用镊子夹去骨头,举到徐镇面前,“你看,上面是不是有层淡淡的紫色?”

“好像有。”徐镇看了好久,才点点头。他也不确定那是不是紫色,但的确泛有一层淡淡的光辉。

见到徐镇这样子,胡又春并不意外,脸色颇为惋惜地轻轻放下骨头。“时间过得太久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你看不出来也正常,当初这层紫色的光辉比现在要明显十倍!”

徐镇不禁想起了林悦铃的尸检报告,不仅仅是骨头呈现紫色,就连血液也泛紫。

如果说这三者中的是同一种毒药,为什么林悦铃当晚就死亡了,而周老爷和流浪客还有治疗的机会?

“周老爷坏死的脚趾骨,也和这截骨头一样吧?”徐镇问道。

“正是因为看到两者的病症一样,所以我断定不是风湿。”胡又春点了点头,一脸笃定地说道,“正常来说,风湿骨坏截肢之后,是不会致命的。”

“除了骨头坏死之外,这两人当时还有没有其他病征?”徐镇凝视着他问道,“例如血液也泛紫,或者其他颜色?”

“没有!”胡又春摇头,随即又露出迷茫之色,“不过,指甲倒是有些黑紫,我不确定是不是积血造成的。”

徐镇缓缓点头。“关于这种病,胡大夫你有什么看法?”

胡又春垂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凝视着徐镇,压低了声音说道:“个人的猜测,这应该是某种毒药。”

“胡大夫为何这样认为呢?”徐镇眯眼,似乎要看穿一切的精光从眼缝中射出。

“只是直觉而已!”胡又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病能让人的骨头泛紫!”

徐镇沉吟着点点头,胡又春这话和仵作韩解说的一模一样,可毒性发作的速度明显不一样,难道只是因为药量的多少吗?

只是林悦铃中的明显是种剧毒,即使只要一点点,也足够以致命。

他感到屋内有些沉闷,走到窗边,发现大雨并没有对着窗户,便推开了窗户,一股冷风倒卷进来。

“那个流浪客是乞丐吗?”徐镇忽然回过头来,“还是游荡各地的那种浪人?”

“是个乞丐。”胡又春点了点头。

“既然是乞丐,应该没有钱治病吧?”这个问题可能会让胡大夫不高兴,不过徐镇还是问了。

“那是因为有人给他垫付了医药费。”胡大夫并没有表现出不悦,仿佛没钱就不要来看病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时他倒在我医馆面前,有个好心富太太陪友人来看病,一时善心大发,就替他垫了钱。”

原来如此,徐镇叹息一声,这样说来那乞丐临死前倒是交了好运,可是好运不会一直眷顾某个人,更多的是时好时坏。

既然此人是个乞丐,那就谈不上有人要害他了。害人又得不到利益的事情,大概还没有人喜欢。

这样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胡大夫,你知不知道药人?”徐镇又问道。

“听说过。”胡又春沉吟着说道,“有些丧心病狂的黑大夫研制出新药之后,往往都会用活人来做试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凝视着徐镇,“徐捕头,你的意思是?”

“我虽然不懂药理,但也知晓毒和药是一个原理。”徐镇也凝视着胡又春,“不排除有人拿那流浪汉做试验的可能。”

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如果他们和林悦铃中的同一种毒,为什么林悦铃当场就死了,他们却没有立即死去。

当然,如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毒药另当别论,但从尸检报告和两人的病症对比看,这种可能性很小。

“的确有这种可能。”胡又春听了,也缓缓点头,随即迷茫地问道:“但听说炼制毒药的大夫,往往都集聚在西南边陲地带。那边毒虫毒草较多,提取毒素很方便。怎么扬州也有了?”

“邪恶是不分地域的。”徐镇说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邪恶的东西。”

胡又春也是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说什么,却表达了赞同的意味。

见要拿到的信息都已完全拿到,但外面暴风雨正烈,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徐镇只好寻思着还要问些什么。

忽然他看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胡大夫也喜欢盆栽吗,下面的墙头上有不少呢?”这栋阁楼外有副墙,沿着墙头摆着一列盆栽,有苏铁,有仙人球,也有银皇帝和银皇后。

“哦,那是内人闲着没事买回来摆着玩的。”胡又春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自家墙头上的确有不少盆栽。他很少去关注过,都忘得差不多了。

“哦,在哪里买的?”徐镇想起了某个有意思的人。

“听说就在外面那条街一直走到尽头,有家专门卖盆栽的。”胡大夫说道,“我没去过那头,内人倒是经常往那边跑。”

徐镇点点头,从这屋子的单调能看出来,胡又春大概是那种痴迷于医学的固执之人,估计经常躲在这阁楼内捣药,除了去医馆坐诊之外,只有需要出诊时才会出门了。

“这几个罐子完全一样,就不怕把药粉混乱了吗?”徐镇看到捣药缸边上的几个大罐子,全都装了不少药粉。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实在无法分辨。

“我自己记得就足够了。”胡大夫起身说道,“我们到其他去说吧。”说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镇不禁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真是个谨慎的老人。

走出阁楼,胡又春又层层缠上铁索,锁上大铜锁之外才与徐镇一起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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