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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的上课铃刚打过,文玉走进了学校。
她想起今早去找校长请假的时候,校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那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来,注意地看了文玉好一会儿:“东子那孩子是有点……但人还不错……”
文玉理解老校长的意思,听他说“有点……”,文玉不禁想起老校长和她说起过秦栋初中时候的几件事。
那时老校长还是一名普通的老师,年少有为,是他们学校响当当的教学骨干,他是秦栋的班主任。
有一次,他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班上所有的孩子都交作业了,竟然连秦栋也交了。他很吃惊,就率先翻看起这本来,结果发现那上面只有两行字:一行是题目《我的理想》;另一行是:我的理想,就是什么都不想干!
最初的吃惊,现在已经有点变成愤怒了:这样的调侃,对于一个老师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但继而,他竟有些悲悯起来了,他想起秦栋的父亲——他们集团的局长——将秦栋送来他班的时候,那恳切的眼神和近于谦卑的语言,绝对不是一个管理几万人的国企的大领导,而仅仅是一位焦急的父亲:'孩子被他妈妈惯得有点过分……我常年在外地……拜托老师多多管教啊……于是,他提起笔来,在那“什么都不想干”的后面写了上去:他希望秦栋能够从这种消极颓废中振作起来,像他的爸爸学习,一步一个脚印的从一个农村娃奋斗起来,还着重写了他爸爸对他的期望……
当他停笔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写了满满的两大页!
而这件事,文玉也从秦栋那里得到证实:“老齐(老校长姓齐)写的评语,比我写的作文都多,哈哈……”
还有一件事,就是秦栋当时的着装。
初中生是要求统一穿校服上学的,可是秦栋只是在初三毕业照那天,才给了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一个“面子”,穿了不到十分钟。而取代校服三年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奇装异服。
最让当时的老校长恼火的,有一天秦栋竟然穿着一件女生都不太敢穿的花衬衫,并且烫了个爆炸头来上学了!
在学生们的或者羡慕或者惊诧的喧嚣声中,他实在忍不住,拨通了秦栋妈——我的婆婆的电话,刚一表明来意,电话那头的就甩过来一大堆的理由:“老师啊,孩子就喜欢那些,昨天和我磨了半天,不给,就不吃饭啊!我也是没有办法……要不,就和别的同学解释一下,让他们别看秦栋不就行了吗……”
忍无可忍的老校长第一次拨通了秦栋爸爸的电话,才让这件事平息了下去。
这件事无需谁佐证,就在秦栋妈家客厅上高悬的相框里,文玉亲见了老校长说的那套“行头”:一件撒着粉色的小碎花的鹅黄底子的大翻领衬衫,一个像筐一样的庞大的头发,都簇拥在秦栋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旁——即使今天的审美,这套装扮也够得上“前卫”了——文玉也是老师,如果她的班级有这样的学生,文玉真不敢想象了……
“这孩子还是不错的……”老校长又重复了一句,仿佛想加深感染的力度似的。
“不错?!”这是文玉自从和秦栋认识以来,听得最多的话。
“秦栋家庭条件不错!”“秦栋工作也不错!”“秦栋长得不错”“秦栋本质不错,就是有点少爷脾气”……这最末一句是难得的,对秦栋稍带批评意味的话,刚出口,就如轻烟一样,消散了,代之而起的必定是另外一句:“但是秦栋家庭条件好啊!啥还都能十全十美啊……”
一说到这里,文玉就知道自己得闭嘴了。是的,秦栋的家庭条件。和秦栋认识以后,文玉才知道“家庭影院”“雅马哈摩托”“三室两厅”……
可是,有一样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文玉知道的,就是她和秦栋不能说话。
“你们文化人,说话就是带拐弯!你直接就说“2 ”得了,非得说“1+1=2!”
而秦栋口中的“2”,到后来必定像涓涓小溪归大海一样,归结到这样的话上“找我爸去”“找我妈去”“找我姐去”“找我姐夫去”“找我姑父去”……
而文玉的1+1,原本无非是觉得都结婚了,有些事应该他们自己担起来了……
当文玉把这些道理,像在课堂上给学生传授知识一样讲给秦栋听,特别提到爸爸妈妈有一天会老去的时候,秦栋就大笑说文玉矫情,在秦栋的思想里,他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都会像常青树一样永世不朽的。
所以,为了避免争吵,文玉学会了忍让与静默。
“况且,他们家的家庭条件……”老校长果真也没有逃脱这个藩篱,又叹起气来,挠了挠那斑白的头发,文玉忍不住有些怜悯起老校长来:这所子弟校,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是枝枝蔓蔓,都不好应付啊。
文玉暗自也叹了口气,就走过去,从老校长卓子上拿起热水瓶倒了半杯水,双手捧着递到老校长手边。
兴许是水的热气融化了些什么,老校长的脸柔和了起来:“我是秦栋爸爸一手提拔起来的……我真是真心实意希望你们能过好日子啊!就像我在你们结婚典礼上说的那样。秦栋确实有毛病,那孩子不立事,也是他那家庭惯的……若单轮个人条件,秦栋不如你,但是你的工作……可是人家给调过来的呀……要知道,你公爹调你进来费了多大的劲儿,都找到省厅了,按照规定,非工程局的子弟,早就不允许进入后方机关了。你公爹,最难的时候,都和厅长表态,说宁愿用他这局长的位置换你的一个调入名额呀……五十多岁的人,都落了泪呀……”
老校长虽然吞吞吐吐,但还是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给你调了工作,你可不能放人鸽子,那做人可真有点不地道!调转到艰难,文玉是多少知道一些的:除了老校长说的那些,还有最关键的,她的原工作地和现在的子弟校是跨省的,由乡镇直接调入城市。
是的,明眼人是一眼就可以看到文玉这桩婚姻的支离破碎的,可是他们也都有着“502”——人家给你调工作了呀!要不你不还在农村吃苦你吗?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呀!这成了悬挂在文玉头上七年的紧箍咒,而文玉,也用这个“咒语”时时刻刻的抵抗那难耐的婚后岁月:我得坚持下去,我不能对不起人!
可是,今天,一想到自己的这七年,包括怀着第一个宝宝的时候,秦栋宁愿和他的所谓的朋友在小酒馆里喝扎啤和磕毛豆,都不肯陪着当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的自己去看医生,导致孩子的流产;后来有了逸多,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在下雪天下楼去给秦栋买烟和熏肠,因为秦栋一听她拒绝像以往那样为他跑这买那,竟然就怒了:“哪个女人没怀孩子,就你矫情!还有……
文玉不想再回忆下去了,她知道秦栋对他不好,她也不奢求,但他竟然对孩子也这样的淡漠,就激起了文玉的做母亲的心!他不配做父亲,这是文玉一想起来就要咬牙的。一股忿怒就这样从脚底板儿升起,像蛇一样蜿蜒向上,文玉真想反驳回去:调工作不是卖身契,况且“违约”的不是我!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磨难,让文玉练就了非常的“忍功”。
“校长,不是我提出离婚的,是秦栋……”文玉低下头去,同时一点痉挛似的痛楚就涌了上来,文玉觉得胸口有些发闷,鼻子有些发酸,有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可是文玉又极快地昂起脸来,将那眼泪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什么?!秦栋提出来的?他疯啦?”老校长吃惊地摘下了眼镜问道。
“是的,是人家不要我了!”
“你公公婆婆也同意?!”
“我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
“哎……”
老校长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整个身体突然就软下去,瘫在了椅子上,“瞅着不错的一个孩子,咋就这么作呢……这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哎……”
文玉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对面,看着老校长费了半天力,重新抬起头来,低声对文玉说:“给你一个星期的假,不用担心你的班级和课,我找人安排……”
文玉其实想说,一个星期的时间太多了,她的一百多学生马上就要中考了——但她没有张口,她怕一张嘴,就有嚎啕大哭的危险。
文玉默默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就在她要拉开门把手的时候,她听到老校长的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秦栋配不上你……如果不是他那家庭……还有,文玉,其实是他们家对不起你,有些东西你日久也许会知道,但,还是不知道的好啊!文玉,你也要想开些……”
文玉觉得老校长的话有些奇怪,可是,她已经无力思考和追问。声都没吱,文玉就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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