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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时,秦珂感觉一切都莫名的熟悉。曲水流觞的石桥,水中半月似的倒影,飘坠的花瓣像苍白的小小指尖……

一群衣着华贵的陌生女子走过石桥,亲热地拉起了她的手:“娘子总算来了,不枉我们等了许久!”

她打量着这群美人画成半圆的蛾翅眉、贴在酒窝处的云母面花、斜飞在眼下好似抓伤的紫红色血痕.....

“都是宫中最时新的妆容呢……”她茫然的脑海中滑过这个想法,随即更迷惑了——“我为什么知道‘宫中'?这又是哪里?”

眼前凭空出现的舞台吸引了她的注意,暗金吴绫的帘幕徐徐开启,几个娇小女郎旋转而出,踏节起舞——可是手肘与脖颈的转动有些微的怪异。

宫妆美女轻笑道:“这是我们用木头人偶为您排演的一出小戏,讲的是本朝本代、此时此刻发生的真事。娘子您可要用心看......”

舞台中心有一位最美艳的人偶。她的舞衣是七彩羽毛结成的绚丽霓裳。台下观舞的她蓦然觉出眉间一阵刺痛,好像有件非想起不可的事。她想向身旁的美人求助,却发现她们的眼光变得幽深,而凑近的姿态也带着游鱼般的粘腻妖艳。

“娘子收了我们的礼,可曾给我们带礼物?”她们从舌尖发出嘶嘶声,手指无礼地抚上她的臂膀,挑起她的红罗衣袖......

“这是做什么?!”她又惊又怒地推开她们冰凉的手指,正要拂袖而去,舞台上的雅乐却突然变调,霓裳人偶被从天而降的白绫缠住脖颈,猛一下吊在了半空!她被这不祥的情节吓住了,而那些肌肤冰冷的美人猛扑向前扣住了她的手腕,伸缩着紫红长舌冷笑道:“为什么害怕?这不正是你故事的终结么——太真娘子的悲惨下场!”

“我,我是……”她的头脑中好像搅动着风暴,但一个格外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对!她没有带来‘那个’!她不是太真娘子!这层皮是假的!”一个美人撕下了她的衣袖,而更多后来者愤怒地尖叫着“假的!假的!”拥上来胡乱抓扯,简直想要把她徒手撕成碎片。

“美人”的妆容正像水洗一般消退,她们的面颊变得尖锐,双眼向上吊起,现出了阴森的一线立瞳,美丽的裙裾下伸出一条条粗大如蟒蛇的长尾……

“不——”她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大叫,一个冷战跌回了现实。

只是……她以为自己在尖叫挣扎,实际上那只是一瞬间的恍惚,面前的男子察觉到了她的神游,挨近了轻轻唤着:“阿珂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被唤为“阿珂”的她皱起了眉,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在刹那间混乱到无以复加,可也只是一刹那而已——像意识清醒后梦境会飞速消逝,那怪异庭院中的一切都褪色、风化,一丝丝淡出了她的回忆,只剩下尘烟般无法成形的残像。

站在梧桐树下细语的一对男女,男的高大英挺,锦衣铁甲,女的则身材纤瘦,皮肤是蜜一般的淡金色。她并不太美,却有点危险的异国风情,像斑斓的豹子或是柔软的蛇,深目削颊的脸上也没施脂粉,而是用朱砂点染出云朵与花。

她看着对面的青年眨了眨眼,找回了飘荡的神智:“我只是……走了一下神,真是怪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白日梦吗?”

披甲青年安慰地抚着她的肩:“阿珂你不要怕,我来找你也真是为了这个。兵荒马乱的,你在御前要事事小心,不要管别人,只要……只要保护好你自己!”

阿珂盯了他一眼,“噗嗤”地笑出了声:“好一个堂堂金吾卫,还来安慰我呢,瞧瞧你都语无伦次了!我不过是陪伴贵妃娘娘的一个小小舞姬罢了,要保护谁啊?又没人要我当侍卫!”

她的话也对,也不对——大唐天保年间的宫廷,可没人不知道“秦阿珂”的大名。她是个出身蛮族的混血女郎,却是宫中首屈一指的舞者,少有的能与贵妃合演“霓裳羽衣舞”的天才。除了妖艳的舞姿、伶俐的口齿,她还玩得一手和出身一样神秘的幻术戏法,贵妃与皇帝简直一日都离不开这朵解语花。黑夜传播的流言之中,她是贵妃的心腹,也是皇帝的禁脔,也只有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她真正的情郎才显出真容。

这里不是长生殿的清秋玉阶,也不是兴庆宫的花萼楼台,而是长安西郊的一个破败驿站。三日前,北方传来了天翻地覆的消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攻破潼关,直扑长安!大唐皇帝不得不携着爱妃仓皇出逃,把半壁江山和百姓都丢给了未知的命运。

听也没听过名字的“马嵬坡”如今却是天子銮驾的歇脚处——都怪安禄山这天杀的反贼!吃苦受罪的贵人们都在切齿咒骂,都是杨家人造的孽!是奸臣妖妇引来了大祸!

这就是身为金吾卫的独孤元颖所忧心的事,这年轻人似乎在斟酌着字句,生怕吓到了弱不禁风的恋人。

“……外面的事情乱的很……”他压低了声音,“你没看见杨国忠和那三国夫人的排场!这样的情形,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娇纵跋扈,把我们随驾的卫士当狗一样呼来喝去!若不是,若不是,我们早就……”

阿珂目光往下一瞥,按住了他无意中抚上腰刀的手:“你气糊涂了吗?他毕竟是宰相,是贵妃的哥哥!涉及到贵妃怎么办?”

元颖恨恨地咬着牙:“所以我才要你当心,免得糊里糊涂被连累……”

阿珂忽然踮起脚堵住了他的嘴唇,封住了恋人气头上的胡话。小小的气流从两人身畔上升,卷起了静静下落的梧桐叶。就在这弹指之间,她身上的一套月白秋罗裙从肩头转变成了褐中含青的朽叶色,织物的经纬闪着月光的淡银,而袖缘与裙裾就是由落叶连缀而成。她手指一动,从沙沙作响的衣袖中掏出一只红嘴银羽的小鸟,随意放在元颖的肩头,它也不客气地用尖嘴梳理着他的鬓角。

“别这么气呼呼的,世道不太平,我们不寻点开心,日子还怎么过?”阿珂轻捻小鸟的羽毛,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你要是总说这么没意思的事,我下次就不和你见面!”

元颖一时有种无处用力的感觉,只好苦笑道:“你要是总这么刁钻

,我倒是不担心了……总之,你自己事事留意!我先去当值了……”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眼神带点阴郁急迫:“记住我的话——离杨家人远些!”

阿珂走进内室的时候,还在想着恋人那故作老成的神态,不禁微微一笑。这不太合时宜的笑容被桌前斜倚的贵妇看在眼里,却没有发作。她徐徐起身的动作宛若凌波照影,在这局促困窘的田地,她的美貌和气度也没有任何消减。

“阿珂你真是永远都不知愁苦啊……我正想和你说话,刚才跑去哪里了?”

阿珂笑嘻嘻地随口扯着谎:“有几个随驾的粗使宫女没见过我的戏法,央求我让她们开开眼界,所以我就露了一手给她们瞧瞧。”

贵妃摇头苦笑起来,阿珂则不以为意:“娘娘,现在犯愁也没有用啊,军国大事让他们男人去操心就好了,只要陛下身体安康,我们早晚有回长安的一天!”

贵妃往内室瞧瞧,做了个手势让阿珂轻声些:“陛下的精神还好,正在小睡呢……”

“父皇才安歇吗?我来得不巧了……”另一个细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来人长裙曳地,仪容尊贵,眉目间的神态却很是温雅动人。也难怪她可以直入御前。她是皇帝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广宁公主。虽然早已出嫁,却总还像个小女孩一样在父皇膝下承欢。贵妃和她关系也很是亲密。

公主捧着一只青玉盘,盘中是几只甜瓜与秋梨。她细声细气地解释道:“也不知父皇与娘娘晚膳用得好不好,外面吃食衣服什么都缺,我让驸马弄了些生鲜果子,特地来进奉。好歹尝尝,也是我一点心意……”

说起外面的情形,几个女子都有点黯然。贵妃勉强笑笑,拉着广宁公主说起了家常话,阿珂则一刻也闲不住,顺手摘下裙边的银手刀削着瓜果分置在两位贵人面前。怕弄脏衣服,她高高挽起了梧桐叶子连成的袖口,广宁公主的眼神忽然被她上臂佩戴的首饰吸引过去——“这就是传说中的宝物?来自高丽的红玉环?”

她忽地掩住了唇,半羞半惊地望着贵妃:“我太忘形了,冒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贵妃并不在意,笑着抚了抚她的手背:“一家人何必这样严守规矩?”她招手叫过了阿珂:“让公主看一看这对臂环……”

套在她蜜色皮肤上的圆环不是寻常的手镯,而是一对颜色血红暗凝的玉环,玉又分为三段,每段两端都是黄金镶嵌的合页,可以随意打开合上。公主看着那精美绝伦的雕工笑道:“据说这是当年高宗皇帝远征高丽得到的奇宝,一条紫玉带赐给了岐王叔叔,玉臂环赐给了贵妃,最后归了阿珂。我只在你献舞的时候远远看过,还不曾仔细鉴赏过呢。”

“竟然是这么大来头的宝贝吗?”阿珂笑道,“我可不懂这些,只觉得它红得可爱就向贵妃讨要了,贵妃对我真是太好了……”她手腕一转,一只雪梨已经被削成了重瓣莲花的模样,果皮竟一丝未断。她笑盈盈地将梨子递给广宁公主同时与贵妃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又说了谎,这红玉臂环的来历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它背后的小秘密,就只有她与贵妃清楚了……

阿珂不知道自己出身何处。从记事起,她就在一个接一个的杂耍戏班、歌舞乐坊间讨生活。弹琵琶、胡旋舞、变戏法……她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学会了又飞快地厌烦——就像对待那些恋慕着她的男子。

“我就是这样善变的人啊,谁让你喜欢我来着?”她总是这样懒洋洋地拒绝他们,而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会长情不变,是在进宫之后。

阿珂永远记得那场午宴,她跟随长安最顶尖的乐坊去宫中献舞。树荫下白罗夏衣的一群羽林子弟口气轻佻地指点着舞者。而其中最年少英朗的那个,没有附和同伴,而是紧盯着她的每一个旋转,目光炽热如火而又柔情似水。

“宫里也有这样的傻瓜……”她在心里窃笑着,没注意锦帐珠帘之后,也有一双凝望她的眼睛。

一曲舞罢,珠帘徐徐高卷,露出端坐其后的宫妆美人。她伸出缀满珠玉的手臂点向阿珂:“那个深肤色的女孩子,舞技真是出众。”

“我知道。”阿珂仰着下巴一笑,不分尊卑的神态引得众人面面相觑。贵妃却展开了一个艳丽而和煦的笑容:“那就跟我来吧,我正缺一个合舞的同伴。”

是的,她说“同伴”,而不是低微的奴婢。阿珂玩世不恭的心在那一刻被温柔地攥紧了。而在此后成为同伴、知己,乃至无话不谈的密友的岁月中,贵妃偶尔还会露出那样春风中含着轻愁的笑容。

“从前也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孩陪在我身边……”

“她去哪儿了?”阿珂好奇地问,而贵妃的浅笑低语在日影中变得模糊:“她是没办法陪我到最后的……”

阿珂没有那些不知所以的愁绪,她相信歌舞逍遥的时光永无尽头,可宫闱的神仙生活却会突然变成噬人的巨浪。那是个慵懒的春日午后,她正和贵妃琢磨一支新舞曲的编排,忽然有宫监传旨,命贵妃即刻往含凉殿面圣。

轩阔的宫室中香雾低徊,戴着冠冕的皇帝坐在正面宝塌上,神色有些阴郁。而小鸟依人般侍坐在他身边的,正是那个往日占尽风光,今日气不能平的梅妃。贵妃一看到她便是面色一沉,但瞟一瞟皇帝的表情就压住了气,微笑着向前叩拜。起身时不咸不淡地向梅妃笑道:“许久没见姐姐陪侍殿下,今日怎么有空闲出宫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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