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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孩睡得死死的,任打雷下雨也搅不动他们的梦。致远听得哭声,睡不着亦不出来,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等着桂英一块睡。老马憋不住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被女人稀稀拉拉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睡不着觉,他开了台灯,穿好背心短裤,拄着拐杖出来了。七十年来,什么也挡不住老马那颗好奇又多事儿的心。

“谁呀?”老马问桂英。

“爸你别管了,去睡吧!”桂英朝老马摆摆手。

老马站立了片刻,料定有事,好奇驱走了睡意,无奈一人挪步至阳台,点燃了一锅水烟,在烟雾里消磨消磨夜色、偷听偷听八卦。桂英最了解老头了,见他不走,没法子。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桂英问晓棠。

“今年三月,我得了优秀员工奖,他跟我在一桌吃饭。”

“他主动还是你主动?”

“他。他主动加我微信的。”

“你知道她有老婆吗?”

“知道,也猜到了。”

桂英长叹一口气:“孽缘呀。”

少顿,接着问:“他多大了?”

“四十五。”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五月中。”

“你姐知道吗?”

晓棠摇摇头,一阵抽噎。

桂英站起来去取药箱,而后给晓棠脸上的伤口消毒、包扎。

“呐……你明天上班吗?”桂英见她情绪稳定了方问。

“不知道。”

“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呀?在家休息吧!那份工作算了!”

晓棠垂泪不语。

桂英把嘴唇的伤疤包好后,继续劝:“你有会计这本领,在哪不一样地工作?何必在这家公司呢!听姐的,直接离职吧!”

晓棠如十月霜后的秋花一般,寂静不语。

“你为什么不早来呢?我工作你清楚的,可以随时出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去接你!你说你这一整天在哪里待着呀?要出个什么事怎么办?让你姐怎么办?”桂英嗔怪她不早来,不知她蓬头垢面、一身是伤地在哪里藏了大半天。

想到自己在公司的顶楼躲了一天不敢出来,被桂英问也不敢说,包晓棠又低下头,涕泪一番。

桂英见她平缓后问:“那个……今天他在公司吗?”

“在。”

“呐……他老婆打你的时候他出来帮你没?”

晓棠愣住了,继而梨花带雨地又是一波。

“被打成这样,公司也没人帮你吗?你平时那些要好的女同事呢?”

桂英不问还好,一问晓棠哭得更喘了。

老马在远方忍不住地长吁短叹腹内嘟囔,虽不清楚事实,也大致猜到了八九分。想参与又不能参与,急性子的他如同被夹住尾巴的蝎子一样,手脚动个不停,心里一通干着急。

“那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你听我的吧,从那家公司离职,跟那个人断了!你办不了离职手续我替你办!”桂英帮晓星包好伤口,取来冰块为右眼消肿。

那只右眼看不见白眼仁看不见黑眼仁,只有滚烫的泪不住地往外涌。父母不在了,姐姐成家了,像晓棠这样的女子,在外无依无靠的,为营生辗转多年,为感情守候多年,如今怎是这么个结果呢?桂英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当初,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观望眼前的包晓棠,她十分了解她,许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人生一绊,桂英不住地叹气同情。女人到了她这岁数,喜缘也好孽缘也罢,但凡有人疼爱,便把那人当天一般看待。桂英懂她,更可怜她。

一番安慰之后,桂英照看晓棠睡下,顺便拿了几身自己的衣服放在床头,弄完了回屋睡了,老马也睡了。

第二天六点,老马起来。老年人的生物钟简直比日月还准,到点了怎么也睡不着,即便前一晚是凌晨一点多才睡下的。

早饭后他打开超大高清的电视在找台,实际上是等漾漾过来和他争电视。谁想漾漾起床后似乎忘了家里有电视这回事,吃完饭直接回屋了。老马无奈,找不到昨天的《三国演义》,孤家寡人地看起了新闻。漾漾见爷爷十分专注,于是再次偷偷溜进老马屋里,又从箱子里、格子布、鞋帮里抽钱,这次她抽了两张红票子,然后假装没事人一样去找周周玩。

两孩子把昨天的行程成功地再实施了一遍,临近午饭,周周奶奶送漾漾回来,小儿抱着个更大的飞机,美滋滋、傲娇娇地回来了。致远问飞机从哪里来,狡猾的漾漾说是周周的,还添油加醋地刻意补充周周只让她玩几天就送回去,致远信以为真。

老话说跟着裁缝学不成铁匠,跟着屠夫学不成皮匠,老马身上那些许民间流传的小道行,悄无声息地染着了漾漾,以前温柔敦厚的小姑娘,自从老马来了以后悄然精怪起来!曾经虽迷迷糊糊的,但小人儿静如处子一般;如今性如脱兔野猪,到处撒欢。

身揣赃物的漾漾不知如何善后,她偷偷打开自己的屋门,只见自己床上蜷着一个庞大的人。她屏住呼吸东边看看西边瞧瞧,认出是晓棠阿姨。她悄悄扔下玩具,然后将裤兜里大把厚重的零钱扔到床底下,硬币、一块、五块、十块里还夹着一张没用过的红票子。漾漾不管,只用脚把碎钱踢到床里面。

“漾漾,赶紧出来!”致远怕小孩打搅晓棠休息,在门外悄悄说。

漾漾提溜着黑黑的眼珠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关上门以后人立马变了,跟吃了唐僧肉的小妖精一样,东西南北地奔走欢呼,就差举个大旗上面写着“我有钱”了。致远当她放假了兴奋,老马以为小儿天性如此。

午饭后,漾漾本应睡午觉的光景,还在客厅里亢奋地学各种动物叫,老马看电视的兴趣也没了,只管睥睨小儿在那儿耍各种把戏、作幺蛾子。致远好不容易劝她午睡,世界才得以清净。老马也安闲地在躺椅上睡了个午觉,补上了昨夜看热闹缺的觉。

午睡起来,漾漾见爸爸在工作,自个跑到客厅里,又开始和爷爷争电视。老马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乐淘淘地赢了,接着看昨天的《三国演义》。漾漾无奈,再次溜进老马屋里,没想到刚溜进去还没作案,被出来上厕所的致远训了出来。无聊至极的小娃娃,极其忧伤地回自己屋里了。

晓棠早醒了,躺着不愿起来。漾漾爬在床边上,不停地呼唤晓棠阿姨。昏暗的房间里,两个美丽的姑娘聊了起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还不起床?我都吃了午饭啦!”

“是吗?”晓棠的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悲伤。

“你的脸怎么了?”漾漾趴在晓棠的脸边,伸出小手指问。

“阿姨摔了一跤……”

“我也摔过,这里,还有这里……”漾漾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戳了戳自己的膝盖。

“那你摔得疼不疼?”晓棠侧躺着面对漾漾,轻声问她。

“嘻嘻嘻嘻……我给忘了!”漾漾喜洋洋地说。

“那你真幸运!”

“晓棠阿姨,你饿不饿?爸爸说如果你饿了让我给你……给你端饭吃……饭在厨房里呢!”

“阿姨不饿。”

“那你的眼睛会不会瞎呢?这只眼睛……”漾漾指着伤得很重的右眼问晓棠。

“已经瞎了!”晓棠脸上泛起复杂的神情。

“那怎么办?以前周周家里的……一只猫,它的一只眼睛瞎了,然后……它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东西!还撞到过我呢!咯咯咯……可笨了它!”漾漾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自个笑得趴在床上扭起了屁股。

“是啊,阿姨也很笨,也撞到了东西上。”晓棠的眼皮一睁一眨之间,已泪花闪闪。

“晓棠阿姨,我有一只苍蝇,特别好玩!你要不要一块玩!”漾漾从地上捡起一只蚕豆大小的塑料苍蝇,然后捏在自己手里把玩。

“你的苍蝇真好看!”

“它现在不会飞了,它断了一只翅膀!我妈妈一脚给踩坏了……她是个大胖子!”漾漾伤感着苍蝇的残缺。

“你从哪儿买的苍蝇?”

“一个大花花上,带着一只苍蝇……”

“花花上为什么会带着苍蝇?”

“买的时候有的呀!我想要苍蝇不想要花,可是爸爸说买了花才能有苍蝇……”

“那花儿呢?”

“你等着,我给你!”漾漾屋里的北墙下全是她的玩具,她从中取来一束塑料杆的大红布花,那是扶桑花。晓棠靠在枕头上,双手捏着这束红艳艳的大红花,眼睛却盯着花心里的小苍蝇。为什么红花不是吸引小王子,而是招惹苍蝇呢。她恍惚间走了神。

“你为什么不喜欢花儿呢?”晓棠问漾漾。

“因为它太红了!”漾漾坐在地上,头也没抬地回答。

晓棠听得若有所思。

“晓棠阿姨,你听过鱼儿唱歌吗?”漾漾从地上铺的软垫子的缝隙中,抠出来一只彩色的塑料小鱼,小手捏着一寸长的鱼儿在地上来回游走。

“没有!你听过吗?”晓棠有气无力。

“我听过!我爸爸说我睡觉了的时候……会听到!”

“那鱼儿唱的是什么歌?”

“呃……这个!我都忘啦!嘿嘿嘿……我爸爸说一般人只能听到鸟儿唱歌,但是只有我可以听到鱼儿唱歌!”

“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了,把鱼儿给吓跑了,所以他们听不到鱼儿唱歌,只能听到……听到那个鸟儿唱歌。”

“那鱼儿唱歌好听吗?”

“嗯……不太好听!跟我爸爸唱的有点儿像……呵呵!”漾漾抬起头冲着晓棠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喜欢你爸爸唱的歌吗?”

“当然啦!我妈妈喜欢,我哥哥喜欢,我也喜欢!”

“他唱得不好听为什么还喜欢?”

“欸……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都喜欢我爸爸……唱的歌呀。”

“鸟儿唱的歌不好听吗?”

“呃……好听,可是……我爸爸说鸟儿唱的歌是给别人唱,鱼儿唱的歌是给自己唱,所以不好听!”

“为什么唱给自己的歌不好听?”

“因为鱼儿在海底很孤独,它看不见阳光……还有花花、小草、小朋友!它很可怜的!”

晓棠咀嚼着这番话,想自己跟那鸟儿一般,只会装点自己给别人唱歌——更是可怜。不觉中她流下泪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流泪呀?你不开心吗?”漾漾放下鱼儿,趴在床棱边观赏女人流泪。

“嗯。”晓棠点点头,腹内彷如吃了黄连籽一般——苦不能提。

“你把你的眼泪当成小星星,你脸上就有彩虹和月亮了……”漾漾转身去取自己的粉色小熊镜子,然后在晓棠面前举着镜子。

“晓棠阿姨,你看到你脸上的小星星……嗯还有彩虹和月亮了吗?”漾漾兴致高昂地问。

晓棠看着镜中的自己,惊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漾漾以为她上当了,笑嘻嘻地放下镜子对晓棠说:“他们说只要一拿镜子让我看小星星和月亮,我立马不哭了……呵呵呵……是不是好神奇呀?”漾漾见晓棠不哭了,又扭起了屁股。

“他们是谁呀?”晓棠拿起镜子,望着里面空洞、可怜又可憎的影子,似要望穿一般。

“我爸爸,还有我妈妈。我哭的时候他们说我脸上有好多好多的小星星,还拿镜子给我看!”

“那你脸上有星星和月亮吗?”

“嘿嘿嘿……”漾漾捂着嘴笑了,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他们是骗我的,我刚才也在骗你呀……”漾漾拉着尾调,指着晓棠憨笑。笑完了见晓棠阿姨面无表情,漾漾自觉没趣,低头坐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晓棠看着继续在地上玩乐的漾漾,独自伤神。

“晓棠阿姨,你知道你是一只什么鸟吗?”

“什么鸟?”

“你是一只麻雀!”

“为什么?”

“因为爸爸早上说……以后你要在我家住……”

“为什么住在你家里我就是一只麻雀?”

“因为麻雀不喜欢……它也……也懒得自己盖屋子,它就借住别人的屋子。老师说麻雀把家安在了雕的大巢里,然后过着舒服的日子,谁也不用怕了……就。”

“嗯。”晓棠点点头。

“因为大伙儿都害怕大雕!所以没人敢欺负麻雀了。”漾漾悄悄说出这一句补充的话来。

“你是麻雀吗?”

“我才不是呢!”漾漾噘嘴仰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住别人的鸟巢,我也不喜欢用棍棍盖房子,我喜欢我自己的屋子,将来我长大了……我……我自己给自己盖一个大屋子,粉色的大屋子……有鱼儿和星星的大屋子……”漾漾比划着自己脑海中的理想居所。

晓棠听得轻轻呜咽起来。

忽然漾漾的电话手表响了,原来是致远出来时听到屋里有对话,估摸晓棠也饿了。

“漾漾,你在哪里呀?”

“我在屋子里!”

“晓棠阿姨醒来没?”

“她醒了,她在哭呢!”

“你过来把饭菜给小阿姨端过去,然后好好哄一哄小阿姨,好不好?”

“好的!”漾漾收到命令,蹭地起身出屋,麻利地去厨房端饭菜。

晓棠这一顿吃得特别踏实。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又偷了两张红票子,本想着出去找周周,结果致远不同意。最后小人儿将钱又扔到床底下。晓棠睡睡醒醒,漾漾自觉孤单,小身板这里窜一窜那里蹭一蹭,最后靠在沙发边儿老马手里的遥控器那儿,站一会儿趴一会儿,中间偷按了几下遥控按键,被老马调回来,见得不来甜头——碎崽娃生气了。挺着身板,双手抱胸,像只鸭子一样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两只小眼气呼呼地瞅着老马。

“这电视机——是你妈给我买的,不是给你买的!”老马冲着发怒的漾漾强调这一事实。

“哼!”水桶里洗澡的小不点儿,生起气来倒挺逼真生动,老马被逗乐了。

平生最烦女人哭,老马怕小娃儿转怒为悲,索性退一步,给她调到老鼠和猫的那个频道上,爷孙两一块看。一会大猫追撵老鼠,一会老鼠挑逗大猫,漾漾坐在地上,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奇音怪调地笑个不停。她在看电视,老马在看她。老鼠往左跑她头往左转,猫朝右追她脸朝右摆,如此来来回回地小嘴儿张了两个小时没合住,一气儿追到九点才罢手。

致远这两天有些忙,一有空躲进自己屋里。桂英回来后先去安慰晓棠,姐两长聊一番,眼见晓棠睡下她才出来。十点钟仔仔回来,老马不动声色地继续收集他的稿纸并监控他的洗澡用水。

自己的大红票子被人偷了三回不知不晓,只一个劲儿地惦记别人扔了多少纸、费了多少水。说来这老老小小着实可爱,各打各的算盘,各念各的经,各施各的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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