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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致远昨日脱下的旧衣服在地上,桂英顺手捡起来扔进房里的脏衣篓,提起衣服绕床一圈,发现衣衣兜里有东西。打开一看,是超市辞退致远的说明。桂英蓦地紧张,赶紧塞进兜里,将衣服仍在原地,擦擦汗,而后假装无事地从衣柜里取出她出差所需的袜子。又到了周一,趁老头送孩子上学的间隙,夫妻俩商量好悄默默收拾出差的箱子,致远拿取日用品,桂英收拾衣服,没想到收拾出了这档子事儿。

老马提着早餐回来了,回到家见箱子立在他们屋门口,知桂英铁定今天要出差。桂英的性子历来刚硬,他懂得。

“致远你原先的工作不错呀,实在不行……动动关系,该送礼送礼,该交际交际,把本职工作捡回来,当老师多好呀。”三人一块吃早餐,老马忽发自肺腑地和平建议。

桂英一听这个,闭眼仰头,啧一声又叹一声,拍着桌子喊道:“让不让人吃饭啦!昨天你让他辞工作他辞了,今天又让他当老师,他是开学校的吗?当老师那么容易吗?”

满嘴肉包子的老马被这么一吼差点呛住,鼓足腮帮子连咳了好几声。平白家常的一句话,又成了导火索。致远忙给老人端了一杯水,而后冲桂英抱怨:“爸随口一说,你干嘛呀!”

“昨天才辞了工作,今天就说找工作,谁受得了呀!让人缓一缓静一静不行吗?”见老头气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桂英转身先溜了。途中想起致远被人辞退慌说自己辞职,心中五味杂陈。

老马刚才那么一呛,差点将满口的包子喷出来,捂着嘴连咳几声,包子大多咽下去了,还有几星几点呛进了鼻子里。老头离桌去卫生间擤鼻涕,待擤出了东西洗了一把脸,叹了一口气方才出来。

致远收拾完桌子进屋了,一进屋悄悄关了门直奔桂英而去,坐在床边略略严肃又故作笑容道:“亲爱的,跟你商量一下。以后爸不管说我什么,你能不能平静地听着,听完了别回嘴,自然会过去。你看刚才爸明明是随口一说,你反应这么大,把他气得那样儿!”

“你在他面前太软弱了!”桂英抱胸生气。

“那……我在你面前强势吗?”致远故作委屈地瞪着桂英。

夫妻俩僵持数秒,桂英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都不气,你气啥呢!”致远做着鬼脸逗妻子,不想她病刚好又着气导致胃里疼痛。

“我正是气你不气!”桂英一叹。

“行啦,正事要紧,还出差不出差?还工作不工作?”致远搂着桂英的肩膀安慰她。

桂英歪头咧了咧嘴,顺气了、完事了夫妻俩继续收拾箱子。

十点半,送快递的电话打到了老马手机上,原来是兴盛寄来了两蛇皮袋子的甜玉米和三小箱冬枣,致远刚用拉杆小车将一百多斤的东西拉上来,兴盛的电话也一齐来了。老马一边翻看寄来的东西,一边听电话。

“装玉米的袋子破了没?”兴盛问父亲。

“没,好着呢。你寄得不少呀,这哪里吃得完!”老马蹲在地上一手剥开了一个玉米,看今年的颗粒是否饱满。

“今年玉米棒子的价钱一般般,我留了好些。包谷带着苞叶,能放几十天,让娃娃们慢慢吃!哎对了,这两天花生的价格又上去了,到四五块了!”

“哦哦,冬枣谁家的?哪儿弄得这么多?”

“兴兴送的,她家今年又种了好几亩的冬枣。前段儿看她婆婆以后她说冬枣熟了拉些过来,给咱家里人尝尝。冬枣昨天一来,我马上往深圳寄。里面还有三四斤晒干的洋槐花,二婶弄的。”

“哦哦瞧见了!哎呦,英英家有吃的人,没有做的人呀!谁会蒸洋槐花呀!”老马搓着干洋槐花发愁。

“不愁,那能放。大,我哥最近给你打电话没?我邮寄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没人接!这两天一直没人接。”兴盛挠着腮帮子纳闷。

“忙吧,哎……你哥把他工厂处理了,忙着收尾呢。”老马眉目耷拉。

“英英病好了没?”

“好了好了,今个儿人家要出差!那性子跟雀儿一样整天胡飞,脾气暴得跟野猪似的,谁管得住她呀!”老马低声嘟囔。

这头老人家拉长脸说完,隔壁伸着耳朵偷听电话的桂英见老父亲用家乡话如此形容自己,蓦地腹内大笑,憋不住赶紧跑去了卫生间,躲在厕所笑了好半晌,直笑到肠胃抽痛不敢笑为止。这一笑,数天的郁结之气瞬间开化了。

上午十点半,鑫辉大楼十三层,窗开正北的大会议室里,长直径达二十米的椭圆桌一周,坐着公司大大小小的领导,东西两边密密麻麻的几排椅子上坐着公司的老员工,南头的空地上站着的全是年轻员工,坐着的、站着的、靠墙的……黑压压二百号人。

今天是第三十八届安科展开幕之前的最后一场全体动员会议。此刻正在讲话的正是Joden,慷慨的演讲落到一群沉默的受众耳中,大家低头的、发呆的、玩笔的、浮想的……个个脸上呈现着不一样的神态。

大会议室南面的架子上,大大小小的格子里摆放着公司自成立以来大大小小的荣誉奖章,那奖章铺满了一整栋墙,此刻全被密实的人群挡住了。荣耀,永远属于过去。

“现在由咱们的蒋总宣布一下最新的展会政策、促展办法,来有请蒋总。”Joden把话筒推给了一个老头,那人是安科展的老将——跟着老钱总征战一生的蒋民义。从三十年前只会做后勤行政工作的小年轻,一路干到了如今的公司副总,公司的内务几乎均要经他的手。

“那么,我介绍下从今天起的促展措施,一个是全员拉展,一个是不限行业。大家知道文博会啊、高新展啊、书博会啊等等这些国家级的展会,皆是综合性的,里面的客户不仅仅是文化行业、高新行业或者是图书行业的企业,还有卖服装的、零食的、花卉的等等等等。那我们今天开的这个会呀,主要就是打破以前的惯例,什么行业均可以进,销售越南咖啡的、销售咖啡机的、销售含咖啡的饮品零食等等不限,凡合法销售的均可参展哈哈……参展的费用呢,跟安科行业的企业一样!”

老蒋咽了咽唾沫,听得囫囵的众人挪了挪屁股,会议室的音响里继续传出老蒋的声音:“你比方说前段儿有个做牙齿美容的公司,他问我他们能不能参加安科展,我说可以啊!没问题啊!现在是多元化时代,人气最旺的文博会人家可以招纳卖丝巾的呀、洗脚盆的呀、牛肉干的呀,为什么我们安科展不能?为什么我们不能灵活应变?这是今天召集大伙儿开会的第一项内容。”

蒋民义远观一圈懵懵的员工,继续伸出食指上上下下地滑动:“第二个内容呢,是关于咱们拉展的人员,不再限于各个部门的销售或业务,杂志的销售可以拉拢杂志客户参展,协会的理事可以带动协会会员参展,咱们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只要有客户,无论什么行业,在展会里卖饮料的个体户也可以!只要能拉展,在提成上,咱们是一视同仁!”

底下的员工们一会看看老蒋摇头晃脑,一会瞅瞅主位上老钱总的平视与沉默、李总双手抱胸低下头、Joden扑闪着明媚的双眸听着老蒋的话时不时点点头。

食指在空中顿了数秒,老蒋继续:“今天是十月的二十一号,咱们的展会是十一月十号正式开展,现在距离展会还有二十天!整整二十天!那我们跟深圳会展中心也联络了,还有展位、还有空间供大家发挥。最新的展位图已经在公司群里发了,大家可以拿着展位图跟客户谈。今年的情况特殊,在今年的这个特殊形势之下,安科展需要大家每一个人的努力……”

老蒋啰啰嗦嗦说完后,李玉冰简单说了几句:“现在的展会到了一年中最急迫最关键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今年的展会是历年来最艰难的。不仅仅是咱们安科展,几乎大多数展会公司今年都面临这种环境和压力。年底的钟表展,他们展会从老总到业务、从行政到后勤都在拉展,这一点值得咱们安科展借鉴。安科展是大家的安科展,展会的开办需要所有人众志成城、一起努力。”

李姐说完,老蒋又补充了几点,最后Joden做会议总结。

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了,领导们迈着八字步陆陆续续出去后,员工们互相咧咧嘴、翻翻眼。

“所以,现在我一个做财务的也要出去拉展吗?”财务的小唐小声嘲讽。

“还卖咖啡的!我哥们在商业街上开酒吧,难不成叫他参展?人家问我什么展?我说安科展;人家问我什么是安科展?我说安防科技一类的行业展会。你说我哥们一个卖酒的跑到安科展上干啥?把咱们客户挨个灌醉吗?”协会部的理事孙权取笑今天的新政策。

“非常不看好今年下半年的这场展会,已经全员拉展了!已经不限行业了!我副业是卖包包、裙子和化妆品的,要是公司给我个折扣,我也去参展!”行政的小张私下调侃。

“我业余从香港带货,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咱自己的展会上开个杂货铺子!哈哈哈……”出会议室最晚的小个子李光洁一出口,逗笑了后面的几位员工。

“你走私还敢拿出来参展!不怕被抓吗?”孙权回头取笑李光洁。

“呵呵……”小唐、小张和李光洁一听全捂嘴乐了。

这次没有参加会议的展会部业务经理早知道了会议的内容,一笑了之,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十二点前三个人简单地吃完饭,致远匆匆洗了碗,收拾了东西背个包,准备送桂英出门。老马一直在阳台上斜瞅他俩,心里不乐意桂英出差,脸上却一副爱咋咋地的神色。桂英敷衍地打了个招呼,老马装腔作势没回应。夫妻俩出门后,致远直将桂英送到了车站里。

“要不要我陪你?”等待检票的时候,致远忽然问。

“不用了,多花钱,你照顾好家里就成。”向来独自出差的桂英习惯了。

“但是我已经买票咯!”致远喜滋滋地掏出手机让桂英看他的电子车票。

桂英抓过手机一瞧,大惊道:“你什么时候买的!几个地方的全买了吗?”

致远笑眯眯地嘚瑟:“昨晚你睡着后买的!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但是……你的不能报销呀——亲!”桂英拍着水桶腰,心疼钱。

“我能照顾你呀!你一生病花了上万,你的身体和这点车费——哪个贵?再说只有车票钱,住宿不花钱呀!”

“呃……”桂英摸了摸额头,欢喜又怅然,半晌后笑道:“你怎么跟你岳父交代?”

致远低头,而后抬头努嘴憨笑:“你交代呗!我的衣服也带了,东西在我包里!昨天收拾牙膏牙刷毛巾啥的,我全带的是两人份!”

桂英又惊又喜,一股受宠的感觉侵袭全身,胖女人瞪着眼哈着气,格外可爱。

“快检票了,走吧!”致远推着箱子在前走。

“也不跟我说一声!”桂英嗔怪。

“本来不想去,一想你东西又多又沉,身体没完全好到处拎大箱子抻着身体怎么办?在外面吃得要不好胃病犯了怎么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照顾漾漾,从来没陪你出来过,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想想也激动……再说,这两天……爸对我有意见老看不惯,我出来几天,让他静一静,说不定再回去时他心情会好很多。”致远不痛不痒地解释着,桂英心里听得百感交集。

五年前第一次一个人出差时,老怕别人骗她抢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衣兜全缝住,短短几年的功夫,她习惯了天南地北地跑,早变得到哪儿也不怕了。致远此刻要陪着她——生了老二后第一次出差被他陪着,桂英忽然体验到了两人初恋时她被他宠着捧着的温暖。

“晓星要离婚了,协议书已经写好了。”上了去广州的高铁,约莫半个小时后,桂英突然开口。

致远道:“钟理总是喝酒、动手,这一点真是没法子原谅了。”

“两个人方方面面不对等,时间久了,必然会崩。”桂英叹道。

“嗯。”

沉默半晌,桂英忽问:“你说咱两会离婚吗?”

致远一愣,僵住了,反应过来后缓缓地直面桂英,道:“离婚了谁要你?一百五六十斤,晚上睡觉翻个床嘎吱嘎吱地让邻居误会!你这个人,下面有脚臭、上面有口臭、中间有狐臭、后面有屁响——谁会要你?要这样还有人真心喜欢你,那我火速让位!人间真爱呀!”致远挑起眉毛哈哈大笑。

桂英一听又好气又好乐,猛地抬起两手捶致远的胳膊。夫妻两一通闹腾过后,十指相扣,待高铁钻山洞时,桂英蓦地将头靠在致远肩上,眼角湿润。无论如何,他们的婚姻挺过了十八年。在离婚率接近百分之四十、位居全国最高的国际都市、一线城市——深圳,夫妻俩能携手走过十八年的平凡岁月,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聪明女儿可爱,可喜可贺。无论往后如何,以前的不可反驳地可喜可贺。

见寄来的东西多,几口人吃不完,老马转头给钟能打了个电话,约好时间给他家送一些。

下午接漾漾放学时,老头竟然在人群中瞅见了方启涛那小子,今日的方启涛早非昨日的方启涛。自打漾漾爷爷找他算账以后,原本是班里最嘚瑟最嚣张的方启涛,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开始讨好何一漾。早上主动跟何一漾说话,下午他大胆地送了何一漾一条巧克力。此刻见到漾漾爷爷,他想说话又不敢,欲退后也不敢。

见爷爷瞪着方启涛,漾漾举着巧克力棒说:“爷爷,这是方启涛送我的!”说完指了指方启涛。

老马被那精包装的零食征服了,见方启涛唯唯诺诺有些可怜,主动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方启涛小步子走过来,低下头。

“你还欺负漾漾不?”老马指着大声问。

“不了。”方启涛小声回答。

“你不欺负她、你送她零食——那也不成!还不够!以后要是有别的小孩欺负她,我也找你算账!如果别的小孩打她、掐她,我就打你揍你,听见没!”老马又一次张牙舞爪地威吓。

“听到了,我会保护何一漾的。”方启涛委屈巴巴地承诺。

“这才是好孩子嘛!”老马弯下腰摸了摸方启涛的头发,而后指着他的鼻头补充道:“你保护漾漾,才算个好娃娃,知道不!”

方启涛点点头。

漾漾笑眯眯地望着方启涛,方启涛低头抿嘴也笑了。老马见状,拉起漾漾回家了。一路上漾漾格外高兴,老马带她吃了晚饭,而后用拉杆箱提上大半袋子的玉米和一箱冬枣,坐公交车去找钟能。此时钟能已经下班了,老马直奔农批市场里那家刚倒闭的钟家杂粮铺子。

两老头数天不见,再见面彼此欢喜。钟能快速整了两样凉菜,老马从包里掏出西凤酒,哥俩个划起拳来。被爷爷今天特意接过来的学成带着漾漾在二楼小房里玩他的玩具。三杯酒下肚,两老汉敞开了怀,欢欣的话题转成了哀伤,一个为儿媳妇要离婚伤脑筋,一个为女婿不中用拍大腿。

二老在楼底下起先小声嘀咕,说着喝着、喝着说着早忘了两孩子还在楼上,八岁的学成将妈妈要离婚的事情听了个清清楚楚、完完整整。

下午两点到广州站的桂英夫妇,三点钟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六个半小时以后,夫妻俩到了上海,一出站何致远搬箱子、找出租车、联系宾馆……有个细腻人在路上递药送水,承包一切大小活计,坐了一天车、晚上住进宾馆的桂英果然没那么累,十点后又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你晓得何东家的土豆粉条一斤赚多少?”

“多少?”

“三块!三块!他一天卖掉几百斤的粉条,你瞧瞧这利润!”

“那是因为人家老家开了个粉条厂。”

“你也开一个嘛!你这么能干,将来开个粉条厂,稳稳地赚大钱。”

穿背心的蓬发男听对面的人如此说,哼哧一笑,一脸褶子。

钟理和老陶在一家新开的烧烤店里吃菜喝酒,冲着新店开业首月内的五折优惠,两人前后来了五七次。忙的人忙死,闲的人闲死,此刻已经十二点了,哥俩还在喝酒侃天。

“咋地?瞧不上这生意?我羡慕还来不及呢!你说说我有啥别的门路?咱这条件、这年龄不比你,您是文化人呀!我不行!干苦力的命啊!我就羡慕何东家的粉条生意,要是有他那门路,我也能发达!”老陶拍桌子敲盘子。

“嗯是……”

“要不咱俩合开一个粉条厂!我负责营销,你负责生产调动,咋样?”

“嘿嘿……算了吧!”钟理低头苦笑,挠了挠掉屑的头发。

“那你这……一直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特想跟你天天晚上喝酒,不允许呀,有活儿呀!赚钱还好,不赚啥钱你说干着多憋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嘛!要是咱俩个合伙做事儿,你有管理头脑我有实体营销,想一想也赚大发了!”老陶激动得合掌一拍。

“呵呵……”

“来来来,喝酒!这家的啤酒不错吧!多便宜!三块一瓶,冰镇冰镇喝着多带劲儿!够味儿!干他妈的一瓶子!”知钟理没合伙的意思,老陶不想扫兴,说完一饮而尽,怕浪费还舔了舔瓶嘴。

“前段儿我腰疼、腰酸,晚上睡不着觉!天天晚上搬几百斤的豆子,谁受得了哇,我他爷的快六十了!还得疼惜这条老命呀。我亲戚说现在流行从地里直销水果蔬菜,他种了几亩地的山药,一斤五块地在TAOBAO和PINDUODUO上卖,三个月卖了好几万呀!馋呀!我老家还有地,要寻思我也种个香椿、苹果、茼蒿啥的,啥贵种啥,到时候不也一年赚个七八万!实在不行养猪也行,现在猪肉贵得……哎!奋斗了一辈子,现在一盘猪腰子我都吃不起啦!Cao他妈的不让人活!喝酒喝酒!今天一人喝他个几瓶江·小·白!”两人碰了一杯,将手里的小瓶装白酒喝下去大半。

龙落浅滩被虾戏。

心高气傲的钟理恨老陶狗眼看人低,竟拉拢他去开粉条厂,他钟理——曾经的国企干部——是开粉条厂的人吗?气归气,他又晓得老陶没恶意,今天不过是被媳妇说了难听话过来找他顺顺气罢了。人生煎熬,何必细究计较为难自己。

老陶这个人呐,热情、善良、爽快,奈何格局小,一辈子出不了农批市场,满眼是黄豆、粉条、大蒜、干菇这些事儿。天天叫嚣着要走出去,奈何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一个农民能在鹏城深圳经营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杂粮铺子,已然可贵难得。靠那家打眼一瞧肮脏狭小的小店,他照料着自己泼辣又多病的妻子,靠那家生意时好时坏的小店,他把两个平庸的孩子拉扯大了。

老陶父母早逝,自己娶妻取了个同样父母早逝的妻子;他媳妇动不动一进医院花个七千上万;他儿子出去学技术他说尽了风凉话却给了儿子想要的资金支持;他女儿今年高考他为此多接了一份不赚钱、很辛苦却增加流水的活计……钟理一直在心里瞧不起老陶——土气、没眼色、整天抱怨、异想天开,可是钟理用了二十多年才发现这个在他身边的老伙计身上那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永远白背心、大裤衩、吧嗒着蓝拖鞋的老陶,鄙陋不堪的皮囊之下,深藏坚毅和耐力,对于糟糕苦难的人生,他才是最能抗压的,甚至是伟大的。这半生钟理向往的成功者、名人如泡沫一般一戳即破,光环下藏污纳垢。反观、反思自己,可笑一辈子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却远不如眼前这个自己从来瞧不起的半大老头。

钟理酒中重新审视这些年他一直轻视、忽略甚至常当面嘲笑的老陶,胖胖的、很粗俗却如此可爱。放别人身上早撂挑子的人生路,他却走得很夯实、很有希望。

当钟理身处低谷、泥潭和草丛时,俯首的中年人隐隐约约瞥见了人生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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