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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无数根油腥的头发,沙发上一堆汗臭的衣服,床边散落几只酸豆角味儿的袜子;拧成疙瘩的条纹床单,好些天没叠过的格子被子,泪湿又干的棉布枕套;窗缝传来轮胎碾压地面的沙沙声,厨房回响着水龙头漏水的滴答声,阳台上一阵阵秋风吹动衣撑子的叮咚声……黑夜的微光中,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她处在这个世界的物理中心,却发现自己跟世界相互隔离。她游离在漆黑的宇宙,每天不停地观察地球上发生了什么,看得眼睛僵硬却始终未找到自己想要的画面。
累吗?似乎也不累,睡不着或是不想睡;不累吗?如果不累为什么一直缩在床上头脑昏沉,连翻身平躺的力气也没有。好像喝了烈酒神志恍惚,自我检测之后,数个官能异常清醒,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或者轻鼾,能体会到自己左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在跳,能看见腹部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肉体处于不生不死的状况,像极了无尽冰冷又规律运动的宇宙。有时候她天真地幻想:当一个人处于某种超脱状态时,也许是出于一种生命需要,也许是出于一种机体必然。因为某种必然所致,肉体和意志必须执行这样的指令才能使自我得以保全。
所以,什么时候这种若明若昧、似梦似醒的状态会结束呢?身体会告诉她,大脑会告诉她。勿悲勿喜、勿焦勿躁是否是应对一切超然状态的妙法,她自问,无果。只清楚当这个问题存在的时候,人已天然地处在一种极端悲喜或极端焦躁的处境了。
她为何而焦躁、为何而悲喜呢?
眼睛干涩,嘴唇皲裂,脸颊微肿。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再到白天。一定是有人给她的生命按了暂停键,很奇怪的体验,她竟舍不得恢复常态。世界上会有人像她一样迷恋痛苦或者寻求一种剖析痛苦的快乐吗?
既然极端快乐使人快乐,那么极端痛苦是否会带给人更大更持久的快乐?心脏笑了。超脱状态中的自己应该是没有判断能力的,因为超脱是一种脱离法律、文明、道德和世俗常识的潜意识状态。
四周可见的东西皆是静态的,包括自己的魂灵。有时候她渴望有什么声音能唤醒她,但那渴望迟迟没有实现。最后她发现能唤醒自己的唯有意志,可惜处在极端负面情绪时,意志在拧巴的床上、湿哒哒的枕上呼呼昏睡。
有时候竟忘了她还在呼吸,好像经常忘掉给手机充电一般。理智上她完全不想给手机充电,因为当手机电量用完的时候,也是她可以休息的时候。而手机电量充满的时候,恰巧是她刚睡醒来的时候。她一直看手机,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手机再次没电。她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和一个破机器绑定起来,即便已经有人将她和手机绑定了——死死地绑定了。她想打破这种赤裸裸的联结,可是意志在昏睡。
巨大空虚。
她想沿袭之前的习惯,在凌晨三点打开窗数对面的楼群,数完后在楼群中寻找一户灯光明亮的人家,然后静静地观赏那户人家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她需要学习,学习正常的、正规的、正确的生活。生活还有正常与反常、正规与冒牌、正确与错误之分吗?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可是他人的、大多数人的答案呢。
生活总有失去规则的时候——她辛苦搭建起来的一条条构建美好未来的规则。她不想倒垃圾,不想做饭也不想洗碗;她不想开门也不想关门,不想说话也不想张嘴;她不想开灯也不想关灯,不想开窗亦不想关窗;她躺在床上不再是头东脚西或头南脚北地睡觉,有时直接睡在地上;她不再省钱、不再花钱也不再赚钱;她不想吃饭、不想让骨头承重也不想让肺腑工作……生活方方面面处于暂停状态,甚至于连上厕所也在等待,等待身体有足够的动力推着那架无灵魂的机器去卫生间。
她没有力气,她唤不醒自己,于是,继续昏睡。
当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时,她才晓得自己饿了。她的饥饿不再是受十二点钟或六点钟的时间控制,而是受肉体需求的控制。她喜欢被内在唤醒的动力,因为从这一点来讲,她好像掌控了自己。当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大脑告诉她你饿了,当肉体集结力量化成行动时,大脑会告诉她该醒了。她一直在等待,好像等待火山爆发一样。
可怜的野猫在窗外嚎叫,撕心裂肺,在沙沙的雨中,那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啼哭。蓦地,大泪长流。她在幻想那只猫是自己小孩灵魂的转世,这想法很迷幻,但击中了她昏迷的肉体。她竖耳倾听——可怜的小猫或可怜的小孩。终于,她心中有了悲伤,她再次于黑夜中睁开了双眼。
打开手机一看,正是凌晨三点。不知方才睡着了没,女人关了手机,将枕头翻个过,继续睡。这一次,她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俯视自己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欣赏自己痴醉地表演一段情景剧。而对话的另一方,正是自己渴望的人。
她似乎很享受黎明时分特有的身体的清澈和灵魂的寂静,因为这种状况在常规又正确的生活中很少有。终于到了凌晨四点,好像获得了祈祷后的释然,她终于气息均匀地停止了一切滑稽多情的悲剧。
因为滑稽可笑的画家,因为滑稽可笑的自己,一夜幽怨哀愁,周六包晓棠睡到了中午十一点才醒。
“爷爷,老牛大还是猫头鹰大?”刚醒的小人儿,一开嗓声音特别脆亮。
“当然是牛大啦!牛这么大,猫头鹰才这么大!爷爷家牛可大了,比大象还大呢,比房子还大呢!你要见了爷爷家的牛,爷爷让你睡在牛背上,暖和着呢!”早上八点,老马端着杯热茶,对着床板吹牛皮。
“咦?”小人儿没听懂。
“爷爷家牛天天干活拉货,它要没屋子大它干不动活、整不动庄稼呀!但是嘞!那老牛听爷爷的话,爷叫它朝东它不敢朝西去。”
“爷爷你家有牛吗?”小孩懵得入不了圈套。
“哎呦喂我的孙猴子!爷讲了老大一会儿你听啥呢?牛、猪、狗、公鸡、雀儿、蚂蚁、蜘蛛、瞌头虫……爷爷家啥没有哇!你长大了去爷爷家溜一圈,你想看啥爷给你寻啥!”
“雀儿是鸟吗?”
“雀儿肯定是鸟啦!爷爷家院子里有一棵桐树,几十米高,这么粗!树上全是鸟儿,几百种呢,春天一叫老好听啦!你要来了爷给你整个梯子上去,再给你盖个房子架树上,这样你跟雀儿住在一起,还能天天数桐树花!哦对了,爷爷家天上没有白云,是狗尾草!狗尾草长在天上,东风来了朝西飘,西风来了朝东飘——美着嘞!到了晚上,天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星星,老亮老亮的!爷爷家院子上面,天天有一个大月亮——这么大!明晃晃的,你要来爷爷家了,爷爷给你把月亮和星星全拉下来,搁你边上专门给你看!成不?”
“成。”小人儿躺在床上,两手掰着两脚,好似伸手可抓一轮明月。
“爷爷家门口有个莺歌谷,那里面鸟更多!鸟飞过来时黑压压、乌泱泱的一片,跟晚上的星星似的。你要去莺歌谷的话爷爷给你抓只兔子,再给你摘朵儿打碗碗花。你要是去场(打麦场)上睡觉的话,爷给你把天上的星星连带银河全扫下来——铺你床上当褥子用。”
“好哒!”漾漾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你妈小时候,爷还给她摘过星星呐,谁成想你妈妈贪嘴,把星星吃掉了,然后眼珠子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你瞧现在你妈妈的眼睛像不像星星?”
“像,可像啦。”小人儿笑哈哈地捧场。
“那莺歌谷里还有羊羔和兔子,兔子跟羊一样大,跑起来比牛快,脾气可好啦,最喜欢和小娃儿耍。”
“爷爷,那你可以给我再抓个兔子吗?”
“诶呦!爷爷家兔子可不好抓,那兔子只生活在爷爷家山沟里,爷爷家山沟那么大——比深圳还大,你把兔子抓过来它怎么活呢?它去哪里吃草呀?下雨了城里又没有山洞洞它住哪里呢?你不能尽着你喜欢害了兔兔,对不?”老马挪开烟嘴俯首一问。
“对哒!”小人儿认真地点头。
“你将来一定要去爷爷家,因为爷爷家的太阳比城里的大,大很多!爷爷家院子比操场还好玩,爷爷家母鸡特别喜欢小孩子,还会给小孩送玩具呢,你让它下蛋它就给你下蛋玩,你让它给你采酸枣它就给你采酸枣。你要想飞到天上,你就跟母鸡说说好话求求它,然后它让你坐它背上带你去天上飞!飞呀飞呀,你想去哪它带你去哪儿!你要跟周周玩它背上还能带个周周一起飞,你想跟方启涛玩它也能载着方启涛飞!上午带你飞到幼儿园,下午带你飞到爷爷家,然后晚上飞到天边再回来。你要是喜欢天边的彩云,它也能给你摘一朵让你耍耍……”
家里门窗开着,正在睡觉的桂英听到老头给漾漾掐着嗓子讲这些,听着听着不觉间笑出了几滴泪。有时候,大人比小孩更需要童话故事。
喝了这么多年酒,桂英自觉酒醉和感冒给身体带来的不适感差不太多,可是人们选择酒后疯癫,而感冒后大睡一场。其实酒后大睡何尝不可,只不过人们太急缺一个魔力开关,好让他们瞬间变成可被接纳的疯子,然后在酒味中风言风语、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桂英靠在枕头上,摸着自己肥胖又褶皱的手背,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如何从漾漾那么点变成现在这么大。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婆(奶奶)在身边陪伴,好似一本活着的《搜神记》,每天为她讲着上古传下来的各种民间故事。桂英曾遗憾在仔仔和漾漾的成长中没有婆这么一个角色,现在听着老头不着边际地、换了个人似的取悦漾漾,她觉得真好。
生活本是虚无,丰满的日子需要自己生产,不可否认,面对没有尽头的时间,桂英很多时候在敷衍自己的生活,敷衍对子女的照顾,敷衍对自己的思考。生活距离死亡太远,导致她不太珍惜,对别人的阔绰日子总是羡慕或围观,对自己的小家却常常忽略、将就或搪塞。
致远一口气撂下家里能出去住二十多天,马桂英其实是羡慕的。人只有与自己和谐相处了才能与他人和谐共处。马桂英自问,她除了会赚钱、想赚钱之外对生活还有其它深刻的想法或追求吗?可怜她作为女人四十岁了,除了赚钱养孩子,真真地找不到第二件能让她提起极大兴趣的事情。身为凡夫俗子,她是一个国家发展的螺丝钉,是一个企业盈利的小兵,是一个家庭绵延的基石,她一直用力扮演着工具角色,但是,她对于她自己呢?她是她活着的工具还是她活着的目的?
见漾漾彻底醒了,睡了三天感冒也快好了,老马为漾漾穿好外套,然后自己出去买早餐。买完早餐见菜市场门口有人吆喝着促销苹果,老马一瞟是陕西的富平红富士——红红的、水灵水灵、个头挺大,一口气买了八个给两孩子吃。买完水果见门口进进出出好些个人,老马探头望向菜市场的主干道,好家伙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来深圳好几个月了,老马几乎没怎么逛过菜市场,一来不会做菜,二来不懂菜性。可这回老马按捺不住,踏进了喧哗如庙会一般的菜市场。
菜市场正面临着一天中批发零售最繁忙、交易量最大的时刻,老马抱好买给娃儿的早餐在人群中慢慢挪步,老怕人多将漾漾爱吃的包子挤烂了。待了几个月,南方的水果几乎脸熟了,什么芒果、火龙果、荔枝、龙眼、菠萝、木瓜、柚子、枇杷、柑橘……这季节还有马齿苋,老马在一家摊位前驻足,端详许久,猜想是大棚种植的吧。老家地里的野生马齿苋七八月鲜甜多汁最是好吃,今年到了深圳一口没吃过,老马咽了口唾沫,问了下马齿苋的价格,掂了掂一斤的量,花大价钱冲动地买了一斤。
绕过两个摊位又看到了香椿,因为太贵了老头努努嘴走开了。出来时碰到了烤红薯,老马给娃儿和桂英各买了一块儿。在东北角的一家水果摊上,老马瞥见了好些家里不常买的果子,只见牌牌上写着——杨桃、释迦果、牛油果、佛手果、椰子……参观完稀有水果,临出菜市场门口时又看到了榴莲。知漾漾爱吃这个,老马咬牙买了半斤多,花了五十三块,回家的路上摇头啧嘴,心疼得好似割了他身上的二两肉。
这顿早餐漾漾吃得很开心,一样一点点吃了五六样,吃完精神大好,在屋里跑跳起来。老马瞧她活脱如坡上奔跑的羊羔,心里也满意。漾漾的感冒药完了,没了安眠药的拘束,小孩家一上午在客厅里疯癫卖傻、唱跳呼喊,老马乐呵的同时又有些气不顺。一来不顺自己好似彻底离不开这个娃娃了,因为他的所有喜乐全围着她转;二来不顺自己好似彻底适应了这座城市,因为他发觉自己近两月吃不吃馒头、种不种地好像都可以。
“你买的这些我不会做!”早饭后,桂英靠着椅背,指着餐桌上的野菜犯了难。
“学一学嘛!马齿菜多好吃,对娃儿肠胃也好,你上网搜下人家咋做。这东西贵着呢,好不容易买了些,不用多可惜!”老马热情地说服。
“哎呀……”桂英挠着蓬乱的头发犹豫。本想中午点个餐糊弄过去,没想到老头不仅买了菜,而且买的菜是有技术门槛的。
“你那些嫂子个个会你不会?你妈你婆都会你不会?一天天懒得很!给你婶婶打个电话问下做法有啥困难的?”老马见桂英抱着手机半天没反应,一不高兴翻了脸,毕竟那袋马齿苋花了他三十三块钱。
“做做做!没说不做呀!中午做!你让我先歇会嘛!我查查方法!”桂英无奈地应承下来,说完回到房里,一上床浑身的骨头立刻消失了。
“还歇!睡到九点、吃到十点还歇!懒得一天天亏先人呐!”老马冲桂英的背影抱怨。
桂英前脚上床,刚打开手机漾漾悄默默跟来了,从被窝里钻进了她怀里,母女俩个亲昵了一会,老马在外面打扫桌面和地面。十一点半,一杯浓咖啡下肚,桂英挽起袖子在厨房忙活,两个小时后饭终于好了。一盘蒸马齿菜,菜太湿、面粉太多,出锅后湿面团一疙瘩一疙瘩的核桃那么大;一盘青椒鸡蛋,炒得太油了,盘子底下一层黄;一盘肉末豆腐,油放少了,糊锅了。只这么三盘菜,因太着急桂英忘了蒸米饭,最后三个人捏着甜面包就着咸咸的菜,算是解决了中午饭。
原本约好两家人本周六去书城玩,午饭后桂英想着作罢,一来天气不好阴沉有雨,二来漾漾感冒初愈不便折腾。出去玩是不指望了,为了不扫兴,桂英在两家住址中间找了家饭店,约好晚饭一块吃。
四点多,午休后的漾漾又来妈妈床上玩,母女玩了会游戏桂英觉没意思不玩了,想起近来她和致远之间总有解不开的疙瘩,女人一时发起呆来。
“哎!漾儿你瞧瞧,咱家一个个地都会离家出走——哥哥出走去同学家、爷爷出走去高铁站、爸爸出走去找宾馆,包阿姨出走了还能来咱家住,你说妈妈怎么没地方出走呢?哎……”女人愁中有怨言。
“一点点龟仙人呐!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一边玩手里的彩色棉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摇头晃脑地拉着音。
“乖儿,你说什么?”桂英没听清楚特别好奇。
“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抬起头大声喊。
“什么话这是?”桂英坐起来又问。
“爷爷说你的,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如鹦鹉学舌。
“‘一点点龟仙人呐’啥意思……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桂英勃然大笑,笑得漾漾身板后移小眼瞪圆,笑得老马在摇椅上皱眉嗯了一声,笑得对门邻居也听得到。原来,老马嫌桂英做得菜太难吃,白白糟蹋了他花大钱买的好菜,午饭后随口说了几遍“一天天亏先人哩”(陕西方言中骂人的俚语),漾漾听话听多了记住了,谁想一出口学岔了,整得桂英被女儿这句奇奇怪怪的家乡话逗得放声荡笑,那嗓门跟个女妖怪似的。
平凡的生活,掺点世俗的忧伤,掺点荒诞的幽默。
晚上两家聚餐,临行前老马吩咐仔仔去叫他爸,致远不想和桂英再吵拒绝了。六点多桂英带着老小三人先去餐馆找位子,晓星带着晓棠和学成后到,钟能下班后骑共享单车赶了过来。晓星将孩子领到餐馆,菜还没上她先走了,前阵子回家请假太久,现在不好再耽搁工作了。
“我明天和我同学去香港玩。”众人坐定以后,仔仔隔空冲妈妈说。
“那你明天的课呢?”桂英问。
“我让培训中心的同学帮我留着笔记。”
“他们娃娃去,安全吗?”老马问桂英。
“他们小孩家对香港比对深圳还熟呢,他好几个同学每月去香港两三回——去那边购物、爬山、游泳、上艺术课……现在的家长很会玩的,好些直接把老二送到香港上幼儿园呐!”桂英回应。
“哦!那么近啊。”老马吃惊,回头望了望钟能,一副不可企及的神色。
“哎呀!仔仔真去的话给阿姨带点东西呗!我把牌子和那家店的地址发给你!”包晓棠伸出大手在桌上喊。
“记着给妹妹买点钙片和鱼油!”桂英伸出食指隔空点了仔仔一下。
“嗯嗯嗯,我现在用手机记!你们谁还要带东西的赶紧告诉我,我晚上安排一下明天的路程!”仔仔举着手冲众人喊。
“天民现在咋样啊?”钟能问老马。
“诶?你咋知道我去看他啦!”老马惊奇。
“你自己在群里发的呀!忘了?我看你现在微信玩得挺溜啊,还会转发戏曲和文章。”钟能笑指老马。
“哎……娃儿们天天教呢!现在我跟我老二打电话是用微信,给仔仔打零钱也是用微信。”老马戳着手机说。
“什么零钱?”桂英机警。
“没什么!我爷爷要学转账,我帮他操作呢,是我爷爷给我二舅打钱呢!”仔仔火速辩解。
老马端起茶杯笑着吹了吹茶水,喝茶时瞅了眼油滑的少年。
“你那工作现在咋样?上回听你说有条街要开挖重铺,地上是扫不完的土……”老马喝完茶望向钟能。
“一天天站得太长了,我现在膝盖老发软,有时候还抖,太忙了头也晕!累倒不累,就是不太自由,身上得挂个定位器,不自在。早上去太早,也没办法送娃儿。”钟能说完将双眼落在了旁边的学成身上。
“嫑抻着,咱老了,不行带娃去。反正现在你娃儿又没人带。”老马下巴指着学成说。
钟能听此,低头喝茶。好多事儿哪那么容易说出口。
“这个给你!”仔仔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学成。
“什么?”学成大喜,接过盒子和塑料袋,头伸进塑料袋里瞧。
“乐高汽车,我不玩了,送你吧!这个很难拼的,我以前拼了好几天呢!你要是拼好了发个图片给我,让我看看!”仔仔说完摸了摸学成的头发。
“嗯。”小孩接过玩具,两手再也没出过塑料袋。
“你脸色不好啊!”桂英点完菜,抓起一把店家送的瓜子,边嗑边冲晓棠说。
“没睡好,最近太忙了吧。”晓棠不想提昨天的荒唐事。
“一般工作忙睡得更好啊!你……周末还直播吗?准备做什么?哎棠儿,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搞了什么饭——蒸马齿苋!仔儿他爷买的,太难吃啦!我自己做的自己都吃不下去!面粉放多了,跟泥巴一样,成死面了。我的天,端出来瞅一眼就没口味了,更别说下咽!”
桂英说完这句,突地想起漾漾那句儿歌唱诵式的“一天天亏先人哩”,顿时情绪失控,拍着桌子笑得停不下来。待将此事啊哈哈、呜哇哇、断断续续地讲给众人听后,一桌人个个俯仰大笑。
笑完后几伙人各聊各的,晓棠言归正传:“蒸菜的关键是,菜切完以后要风干,沾一点面粉就好,菜上的水太多的话很吸面粉,做出来还不好吃。明天中午我打算给学成做肉夹馍,要卤点肉,你来吗?”
“算了吧!我展会那会儿忙得透支了,现在累得很,一天天提不起劲。做面膜可以约,做夹馍呃……算了吧!”桂英摆手大笑,笑完凑上前问晓棠:“诶!我们客户公司有个联谊会,你想去吗?对方是上市公司,好多单身男人呢,工资普遍不低。”
“嗯……真没兴趣!”晓棠说完将手搭在了桂英的右手腕上,桂英见此不再开口提这茬子。
待菜上齐以后,七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现代社会中人们不信神也不进教堂,被城市化以后人们不谈祖宗也不攀关系,追求自我的潮流使人们对所处组织的重大喜讯、年会仪式也失去兴趣,所以,人们靠什么维系一种既拢合每个个体又高于家庭的群体关系?可怜只有聚餐吃饭吧。
晚上八点半,董惠芳忽然念起孙女漾漾,给儿子致远打去电话,母子两随意聊了一会儿。致远象征性地询问张叔叔的身体时,董惠芳滔滔不绝,将老张头近来的身体明细一一絮叨一番,讲孙子豆豆近来如何好笑怎样调皮,后提起张明远的工作和陈青叶的生活又是一大段。听着母亲将张家人的生活平面图绘声绘色、有板有眼地铺在眼前,何致远情感上是不平的。他常提醒自己,母亲晚年生活的开心要高于自己对母亲的需要,可每每听见母亲抱怨或炫耀、夸赞或数落张家的某某某时,他心里是揪着的。漾漾几乎忘掉了奶奶的样子,但奶奶却把豆豆的生活照料得井井有条、小心翼翼。
母亲如往常一般唠完张家的家常,后询问自己的近况,何致远不想告诉母亲自己最近找工作的不顺,更不想提自己独自住在外面的事儿,只说这几天漾漾发高烧了,说自己最近比较忙,同时提醒母亲想跟漾漾聊天直接打妻子桂英的电话,如此,便将这通电话打发了。
距离,也许不会拉远血缘,但是会疏远感情。致远和母亲虽远不至此,但自从母亲改嫁后,母亲的心不全在他这里了。为人子女者总想全部夺走父母的爱和关注,哪怕自己已经成年,哪怕自己可以使用理智消除失落或嫉妒。
包晓星晚上从店里回家时学成已经睡下了,妹子停了网课和她聊今晚晚饭上的趣事,说到桂英做的蒸马齿苋时,包晓星不由地愣神了。聊完天忙忙地洗漱睡下后,包晓星又想起了前段儿在老家的见闻。
回老家以前,养儿育女是她的宿命,包晓星认为好母亲三个字已经可以完美地定义她这一辈子了。从老家奔丧回来后,晓星变了,因为她发现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自己与目下成为好母亲的自己并不冲突,并且,那个崭新的自己更有力量,对儿女更具有榜样意义而不只是幕后献身的唯一属性。
回家承包土地的想法并非只是因为故乡空气好、时光慢,从经济上、职业发展上、后半生规划等诸方面来讲,回乡种地无不具有较大的可行性。包晓星从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可近来她已经被这个越圆越满的“地主梦”折磨得几乎夜夜失眠了。如果不是活到了这个岁数,如果不是在这个岁数活到这种窘境,包晓星可能从来不会发觉自己也是一个有雄心的人。服装店和麻辣烫店的工作只是过渡,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建立在他人的门店生意上。不大不小的债务、梅梅四年大学、赡老养小的生活日日压迫着她,绝境催人做出改变,她却迟迟找不到改变的导火线。
可另一方面,包晓星似乎计划过满、盘算过当、设想太过浪漫。倘若包家垣的地不够她种,其他村的地也可以,哪怕田地离家五里路也无所谓。她喜欢开着地溜子或骑着摩托车去地里干活之前的穿行——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黄土高原上,好像百花仙子下凡来巡视她的大花园,好像不二的天帝俯望他管辖的烟火人间。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果园、土路、老院子、村庄、猪圈、路边的老树、洛河的波纹……包晓星庆幸自己梦中的天堂正是自己的故乡。
乡村不仅仅是一本生物学的百科全书,也是一所完美的启蒙学校。在那片天赐的土地上,它首先用春夏秋冬的轮回和拽耙扶犁的劳作来匡正人,然后用山肴野蔌、葛巾棉服的馈赠充沛人,继而用婚丧嫁娶的礼仪和父父子子的伦常熏陶人,接着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点播人,最后用子子孙孙的传承来回报人、延续人。
这些年她和故乡离得越来越远,远到失去关联,可是故乡偶然间赐予她的力量,强似当年离家时一样。此时此刻的包家垣该是岁暮气寒、天凝地闭,门前巷道上必然无风无雨无人,牛羊蜷在圈里,鸡狗懒得溜街,若无青烟在村落上空袅袅游走,恐怕路过的人还以为村子是空的,亦或怀疑垣中许是山中仙境。
乡里人的日子到了冬月左右不过安宁两字。人们很少出来活动,走动限定在自己院子或邻人之间,碎(小)娃娃们围在炉子边或藏在热炕上。正午太阳暖和时,村里人端着碗出来取取暖、吃吃饭、聊聊闲。大多数时候巷道里是安静的,静得听得着雪落地、枝断裂、叶子被风卷起又落下,静得七公里之外火车路过站台的声音亦听得分明。
包家垣的夜晚神秘而静谧。夜空上铺满了亮晶晶的星星,星星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树影,某一棵树影之下,曾经躲藏着她和妹子棠儿。故乡的黑夜有一种绝对的安宁,这种安宁是城市里永远不会出现的。只有在冬天的夜晚,他乡客的心灵才甘愿永久地蛰伏于故乡。关于故乡,童年时代收藏心底的沉静与安定,哪怕半生在外、此生不归也难以忘怀。
南国近来秋雨绵绵,不知北国故乡今夜何象、今月何风?
水是天赐的礼物,它让人凉爽,它叫人清醒。在南国水多成洪、湿重成瘴,而在故乡水与雨何其匮乏、何其珍贵。一场春雨一场喜,一场夏雨一场爽,一场秋雨一场安,方圆上无人不爱雨水。犹记得有一年开春,年幼的包晓星和母亲夜里去浇地,地头水渠里的水流哗啦啦地淌进了自家麦地里,那水流不大,在黑夜中翻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藏着母亲暖暖的、带着得意的微笑。时光早已消除了母亲在她脑中残留的容颜,但她微笑的嘴角一直雕刻在女人蒙昧之时。
儿时最爱观夏雨。暴雨从天上凝结而下,降落到瓦房上、砖地上、土路里,继而整个村子的水浩浩荡荡朝地势稍低的南面流去——房顶上、树叶上的雨水流到院子里;院子里、巷道上的水汇流至村外;村外四面八方的小溪集合一处,顺着垣上山沟的地缝子,一层一层、汹涌澎湃、呼隆哗啦地朝南流。
八九岁放羊时赶上大雨,她曾躲在崖上树下俯视大雨如洪,许久许久。水从台阶高的地里往下流时白花花一道子,像瀑布一样呼啦啦地巨响,山谷谷底很快形成一条巨流,那几米宽的水流如同一条银黄色的长龙在山腰上盘旋、游走。晓星蹲在崖上,从龙头看到龙尾,痴痴地顾不得自己全身湿透。那场盛大的雨水,一部分渗到地里灌溉庄稼,一部分流到了附近村庄的水塘里渗入地下,一部分汇成眼前那急流。龙浮水、水载龙,龙引水、水送龙,从天而降,一路蜿蜒疾行,从高垣飞奔而下,先行至黄干渠,干渠注入洛河,洛河汇入黄河,黄河归入大海,果有蛟龙入海之气象。
今夜,窗外有雨。
今夜,故乡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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