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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坏咯,腿歪了!杠咋断啦呢?”

周六一早,正专注如厕的老马稍一用劲,将小凳子踩坏了。怎么办,以后没了小凳子怎么用马桶呢。西北人一辈子用旱厕,忽到南方用起了马桶浑身不自在,得亏桂英家有个闲置的破凳子,老马坐马桶时常常两脚踩在凳子上模仿蹲旱厕的情景,如此才能发力、才可痛快淋漓。这下踩坏了,又得破财了。

上完厕所冲洗时,老马发现马桶也不行了,按了好几下没大反应,尴尬了。老人找来致远教他通马桶的工具,皱着五官弓腰操作,果然奏效——通了。这回舒心的老汉洗完手转身离开卫生间时,回头一扫马桶周边有些灰尘,忍不住擦洗起来。自打致远走后,除了他,这家里还有谁会擦马桶呀。老农民一边蹲地上擦洗一边念叨还是旱厕好,不费事,边上备把铁锨即可。陈年的粪便酿好了还能当上好的化肥使用,有机循环,不必操心。可用了半年马桶的老头回头再审这光滑、洁白、锃亮的坐便器,发觉也不次,干净、舒服还没味儿。

买完早餐回来,一家人吃了早饭,桂英慌忙穿衣收拾,而后出门取车,说是要帮晓星邮寄东西。她前脚刚走,十一点半致远提着好多菜回来了,得知妻子不在心下一叹。两人近来跟玩捉迷藏似的,总有一人藏着一人在找,轮流不歇,无心却纠葛。致远进房跟儿子聊了会儿功课和期末考试,出来后和岳父坐在一处闲聊。

“别急着做饭,俩娃早饭十点才吃,没那么饿!”老马冲女婿说。

“嗯,休息会儿再做。”

“英英给星星搬家去了,说是好些东西要邮回老家,她们打包好了英英开车送到邮局邮寄。”

“哦!这么说……晓星真的要走啊!”

致远惊得双眼大睁,浑身失去了刚到家时的干劲。与钟理晓星家要好了二十年的何致远怅然若失,失落间生出惶惶之惧。包晓星在这里混不下去离开了,自己呢?中年人的危机感顿时压得他胸腔沉重。

“她还把家里的拉杆车拿走了,说是搬东西!在自己家懒得跟猪一样踢都踢不动、叫也叫不醒,哼跑别人家当苦力去了,积极得很!”老马吸着水烟讽刺桂英。

“她俩关系好,历来要好!”

翁婿俩一阵沉默,致远见岳父看电视十分投入,自己一人空落落地去厨房做饭了。

马桂英赶到晓星家以后,打包、装箱、封箱,和包家姊妹说说笑笑干得不亦乐乎。临近午饭,三个女人将大小七箱东西搬上了桂英车里,多是小家电、厨具、日用物等,桂英开车去邮局邮寄,晓星陪同,晓棠在家继续打扫收拾,顺便照看钟学成。在邮局刚付完款、签完字,两人准备离开时,桂英接到了一通电话,一看是王福逸的,心中诧异。

“是他打的!那个人!怎么办?”桂英一脸的慌乱无助,戳着电话小声朝晓星求救。

“你心里没鬼怕啥?去那边公园绿道接吧!”晓星会意,得知是追桂英的那个男人,她果决地替桂英做主,顺便将她拉到安静的公园中。

“喂?”桂英拨通电话。

“诶马大姐呀!现在干什么呢?你中午吃饭没?”王福逸始终如一地温暖柔和。

“啊我在帮我朋友搬家呢,我最好的朋友。”

“哦这样啊,我还说请你去光源氏喝酒呢!那个……您不是爱吃樱桃嘛,我这里刚好有朋友从国外带了五箱,我一大男人不吃这个,再放放坏了。你不喜欢吃嘛,你家人多有孩子,我寻思送给你得了,赶紧地!”那头的王福逸将提前想好的说辞暖洋洋笑眯眯地说了出来。

“我不在家啊!我朋友要离开深圳,我最近一直帮她呢!”桂英望着晓星,一脸犯难。

“我快递给你呗,你家地址我知道——金华福地嘛!去你家好几次了,你家门牌号我还记着呢!”王福逸大气慷慨的言辞背后,满是难以启齿的浓情和卑微。

“我父亲老爱下午带着孩子出去溜达,买菜、逛街、出去吃饭什么的,有可能不在家!领导,要不你送别人吧,我这几天真是忙!”桂英绞尽脑汁地拒绝。

“啧哎呀马大姐你怎么啦?不像你呀!不痛快诶!几箱子樱桃,不值钱的东西,放了好几天了,你让我送谁呀?难不成让我开车给你送过去?”王福逸故作生气,一颗心执意而深沉。

桂英不知如何回答,娇柔又窘迫地望着晓星,满是乞求的眼神。包晓星在旁听了个全,笑呵呵地点头轻言:“收吧收吧!”

“那好吧!我待会给我大打个电话,让他在家里等着。谢谢你了老领导!”

“客气啥呀!你把你父亲电话发给我,我马上叫顺丰的快递上门来取。”

“好吧。那我忙了,在邮局邮寄呢!”

“好吧你挂吧。”

“哎——呀!我的爷爷呀!”

挂了电话,马桂英长吁一口气。发完电话号码后,她盯着晓星耸耸肩、摊摊手,尴尬、嘚瑟又诡异地笑。

“英儿,坐这儿歇会吧!”晓星拉桂英去一处公园长椅上。

“哎!我起先真没感觉,现在送五箱樱桃,证明我大说得没错呀!但是怎么可能呢?我比他大几岁,还比他胖几圈,关键咱这身份,娃儿都要高考啦……”马桂英依然不敢相信。

晓星双手抱胸只是低头笑,悠然地笑,恬静地笑。

“你笑什么?”桂英坐在长椅上扭来扭去。

“笑你呢!这看上眼了就是看上眼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呀!人的情情爱爱跟化学反应一样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处处郎才女貌、英雄美人?”

“致远肯定心里有芥蒂,他是那种死活不开口的人,我算算他住在外面的原因里,肯定也有这个!我大能看出来,何况是他呢!”桂英想起致远心情复杂。

“人来一世,该经的迟早得经一经。”

“别呀!星儿你现在说话跟尼姑庵的老尼姑似的,只差个木鱼啦。”桂英撞了下晓星的胳膊肘,两人莞尔一笑,笑完一叹。

“我问下,你对他是……什么感觉?”晓星忽然转身挑起眉问。

“呃……”桂英凝眉望天。

“在我这里,可要说真话哦!”晓星两眼闪着光芒,狠狠地盯着她。

“他……跟我大哥有些像,有求必应的那种,总是在帮我,明里暗里地想要帮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为什么呢。刚开始我们认识时,他是领导我是小兵,他在教我做业务我在认真学习,我们像师生一样。虽然他比我还小,但是明显很有职场经验,特别能干,特别智慧,职场大牛的那种男人,我真挺钦佩他的,经常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呼风唤雨的。后来他离职、力荐我当经理、他创业开公司,再后来他结婚了我们联系变少了,但是每年一到展会他总会出现,出来帮我。今年这次秋展,我也不知怎么地联络又多了起来。关于他离婚,我着实不知,最近才聊起的。”

“你经常给他打电话吗?”

“不经常。但经常会想着接到他的电话,因为他一给我打电话必是好事,我这个人……这么爱占便宜,到手的甜头不捞白不捞,所以,老惦记着他帮我出主意、送客户、走关系、提建议,慢慢地一遇到困难,难免会想起他。最近我跟他……接触很多,特别多,一周打好几次电话见一两次面,常觉着习惯了似的。跟你说句实话,每次跟他见面之后,我老感觉身上有了干劲,做事有了更大的动力,反正挺开心的,怎么说呢?就像见了你和棠儿一样,很开心。”桂英望着绿绿的草地倾诉。

“你会拿这个人跟仔仔他爸比较吗?”

“哈哈!接触多了,偶尔会吧!特别是最近我和仔儿他爸哎……总是吵架,又是分居,再加上我大在中间掺和,我俩个这半年基本没安生过。”桂英忆起这半年发生在她夫妻间的种种糟粕事儿频频摇头。

“你觉得你欠他吗——这个人?”晓星指了指桂英的手机。

“嗯,欠!特别亏欠的那种。他总是在帮我、总是在帮我,记不清帮过多少回了,以前我是口头上感谢他,后来觉得不送他东西请他吃饭真过意不去啦,现在想想哪怕送礼请客也还不完他的人情了。星儿,我真是傻,我一直以为他人好,对大家都这样,最近被我大挑明以后,我才后知后觉!现在晚了,欠他的太多了,我这两天一直想着要是她是女的就好了,我们还能成为好姐妹、好朋友、好的商业伙伴,就像咱俩一样。”

“说你跟他呢,老拽上我干嘛!欠不欠、还不还的别愁,感情这东西历来扯不公平!所以,英儿你现在已经发现了你对他也有感觉咯?”晓星一针见血抱着膝盖问完,半晌盯着桂英,一阵沉默,而后两人坏坏地笑,继而一齐望着前方。

“张爱玲说男人坐拥白玫瑰,又惦记着热情妩媚的红玫瑰,其实女人何尝不是如此?人人皆是如此。一辈子太长了,只和一个人过,多少寡淡腻味,但是失去了你选中的这个人,又觉得活不下去。得了白玫瑰得扔掉红玫瑰,得了红玫瑰必失去白玫瑰,这世上的孽债多少因这个而起呀!”包晓星遥望蓝天叹息。

“你这口气,是在惦记那个开五金店的小伙子吗?”桂英取笑晓星。

“哼哈!不——是!我在想呀,如果当初我选的人不是钟理,那现在的我是什么模样。表面上选的是红白玫瑰,实际上选的是人生路,山路好玩刺激,正道平坦畅通,两个都想走,但你只能选一条。女人嫁鸡是鸡,嫁狗可就是狗了。”

“我从没想过我和远(指何致远)会怎样,我一直想着我俩白头到老挺开心的呀哈哈!只是……王福逸的出现很意外,好比买完东西付款时网站给你推荐了一样爆款产品,你一看发现这东西很好!非常好!特别好!可是你……哎!我这阵子为这整得心特乱!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想不通,又庆幸、又可惜,又舍不得、又怕出事,又觉得道德上自己有污点……只能偷偷说给你,你说说你又要走了……”桂英杂乱地说完,低下了头。晓星拍了拍桂英的手腕,又握了几握。

“我在婚姻里熬了快二十年了,我不相信其他人的婚姻是没有小差的!开小差是必然的,你不必过意不去。这天下好女人好男人多得是,哪怕皇帝也选不完的。任他是圣人贤人,见了这满池子的花花草草也会起贪心的。有时候因为这朵得不到的红玫瑰,有机会做做百日梦、设想设想另一种风景另一种人生也挺好的。生活这么乏味辛苦,咱又这么平凡没用,白日梦刚好用来做调味剂。”

“你想得真开!”桂英调皮地瞪着晓星。

“哼!那是因为我日子苦哇!”

“会好的!我特别看好你这次回家搞承包!”桂英安慰。

晓星摇头苦笑,桂英揽住了她的胳膊。

“有时候婚姻里的重担、矛盾、裂缝,还真需要第三个人帮忙解决。有些入侵的第三者拆散了原本早该散的婚姻,有些入侵者却像胶水一样粘好了原来婚姻里的裂缝;即便插足的第三者没有拆散功能也没有修复功能,但是婚姻里的人跟枕头边的猪八戒过久了,睡着了偶尔梦一梦齐天大圣或者是白骨精——也是美的!”

“王福逸有点像齐天大圣——哈!致远可不是猪八戒,他该是沙僧或者唐僧吧!”桂英说完捂着嘴傻傻地笑。

“嗯哼,仔仔他爸确实有点像唐僧,呵哈……”

两人皆笑,笑完又聊,好似道别一样。这样没有界限的对话,桂英只会说给晓星听,晓星也只会说给桂英听,好似她俩婚前向对方分享彼此对男人的看法一般。

晚上八点半,正在写作业的仔仔忽然觉着眼睛有点累——干涩、微痛、眼睑僵硬。少年停笔推开试题,站起来手插裤兜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出来找人。

“爷爷!爷爷?爷爷?”

“咋?”老马正在漾漾屋里陪漾漾写作业。

“我书桌上的灯有点暗!右眼睛不舒服,疼!”

“嗯?爷瞅下。”

老马慌忙起身,进屋后几次开关灯,然后又捧起仔仔的试题自己隔远了瞄了瞄,果然灯不亮,压根瞧不见小黑字。

“你让眼珠子先歇会儿,桌上有洗好的樱桃和核桃仁,你吃点补补,爷出去给你买灯管去!”老马说着去小衣柜里取外套。

“这个……还没坏,你不嫌浪费?”少年被爷爷的反应惊到了,心头微暖。

“灯管不值钱,你眼睛值钱!等会儿啊,你盯着妹妹,让她把那两行抄完!”

“嗯。”

摘掉了台灯上原先的灯管,老马装进塑料袋里,换了鞋摸了钥匙,风风火火地出门了。仔仔送走爷爷,端着樱桃进屋来监督妹妹写作业。

“哥哥,我也要吃!”漾漾撂下铅笔伸手抓樱桃。

“不行,你下午吃多了,再吃拉肚子啦!赶紧写作业,别逼我训你哦!”少年佯装发怒。

黑黑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小人儿撅着小嘴继续抄韵母。一个韵母写十秒,写之前凝视十秒,写完了再浏览十秒,跟写毛笔字似的,少年观得贼乐。

不过二十分钟,老马回来了,两袖带火,脚底生风,三下五除二十分麻利地装好了新灯管,数次开关后确定房间明亮了不少,于是叫来仔仔继续写作业。少年懒洋洋地捧着一小盆樱桃,望着新灯管的新灯光,心里也亮堂了不少。

“爷爷你变化好大呀,以前刚来时你是大爷,现在……哎呀你还是大爷!”少年靠在门口哈哈大笑。

“试试,现在眼珠子看字还累不累?”老马指着灯催促,单单怕误了他期末考试的大事。

“再让我歇会儿嘛,五分钟!樱桃还没吃完呢!”

“成吧!”老马收拾旧灯管,帮仔仔清理桌面。

“爷爷你变化真的好大呀!你以前老说我爸爸干这些家务活没出息,可你现在干得比我爸还专业!”少年实话实说。

“嗯?”老马忙碌间听仔仔这么说,有种当头一棒的惊悟。

“爷是担心你眼瞎啦!现在要期末考试了,天天写作业做题目,灯不好光不够眼睛老挤着用,万一近视眼又严重了咋整?”老马急得叹气。

“其实我爸不上班在家里为我俩做这做那的,也是担心我眼睛、担心我成绩、担心漾漾吃不好又生病。”

“知了知了,忙你的吧!你不是说你今晚上做完题到十一点嘛,赶紧麻溜地忙你的吧!”老马出了屋子,将安静明亮的书房重还给仔仔。

“这樱桃不错!哪来这么多呀?”少年见爷爷要收走樱桃,一口塞了五六个。

“你妈说客户送的,送了五箱子,你娃娃家少吃些,这东西火大。”

仔仔进房后,老马替他关上了房门,重回漾漾屋里时狗尾巴草已经自己溜上床了。老马见状又给她收作业收玩具,准备哄她睡觉。

“爷今个儿给你讲个大故事!太阳神的故事!”老马给漾漾盖好被子,双唇沾上唾沫,开始吹牛皮。

“话说呢,上古的时候有一个羲和国,国里面有个女娃子长得特别俊,叫羲和,人说她是金乌神在人间生的女儿。后来羲和嫁给了皇帝俊,住在蓬莱过神仙日子。有一天嘞,羲和突然觉着肚子里有东西在动,那东西一天比一天大!诶!到第十天她给生了,一口气生出十个娃娃来!十个娃儿个个是太阳。”

“嗯?!我妈妈说猪才会生很多个猪宝宝!”童音轻微稚嫩。

“神仙也能生一窝!呃这个……你先听爷讲重点。羲和她妈金乌神知道以后,为了保护这十个娃儿,她从大地神那儿要来一颗种子,种在蓬莱岛上。好家伙!这种子一落地噌地一下,长成上下三百里、南北三百里、东西三百里那——么——大的参天大树!树身那么大可树叶子却只有黑芝麻那么点儿大小,为啥嘞?原来金乌神是要用这大树上密密麻麻厚厚实实的树叶子遮住那十个太阳的光,要是不遮住的话,十个太阳早把地上的人晒死了。那树也是神树,叫扶桑树,今天晒死了明天又活了,就这样,羲和让十个太阳宝宝住在树下,安安生生地不被发现,也不让小太阳宝宝祸害人类。”

“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他既是宝宝又是太阳呢?”小儿拉着轻音求问。

“因为金乌神正是太阳神,金乌神生下来的羲和是太阳神,羲和生的十个宝宝当然也是太阳神啦!她们一家子全是太阳神!”

“哦!”

“这十个太阳宝宝一生下来阳刚旺盛,好家伙身子烫得很呐!除了金乌神和他妈羲和,没人敢靠近,一靠近立马被烧成灰末末。所以那十个太阳宝宝天天一身的灰,土不拉几的脏得很,跟你的脚丫子一样,黑乎乎的还臭熏熏的。那个大树、神树——扶桑树,树下有个大峡谷,羲和每天早上带着十个宝宝在大峡谷里擦灰、洗澡澡,让他们干干净净的。因为他们是神仙,洗澡的地方时间长了有了神气,大峡谷成了汤谷。汤谷在书上很出名的。”

老马咽了口唾沫继续伸出食指与天对讲:“但是嘞!太阳神离地面太近了会给地上的人带来灾害。有一回,十个宝宝里有一个调皮捣蛋在天上玩,玩得太久了,把地上晒干了——花草晒死了、海水晒没了、人呐动物呐全晒得蔫不拉几的半死不活。这时候有人告状啦,玉皇大帝一听他们还是小娃娃,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但是他妈妈羲和不这么想。从那之后,羲和管她的十个娃娃管得特别严格。一天天上只准出现一个太阳宝宝,而且宝宝在天上玩只能走一条路——就是从东到西。为了让娃娃们按规矩办事,羲和每天拉着一个太阳宝宝驾着马车在天空上走一回,从东海出发,最后再回到东海,人管这叫‘羲和驭日’。”

“我喜欢太阳宝宝!”

“嗯嗯。后来呢,太阳宝宝们长大了,他妈妈老了,也去世了、不在了、死了,这十个长大后的太阳宝宝还是每天按照次序轮流在天上走一圈,世世代代这样。要是哪天太阳宝宝不出来,哎呦地上的人可惨了,黑乎乎的阴冷阴冷的,庄稼树苗也不好好长,所以每天必须得一个太阳出来,而且只能是一个太阳!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嘞,有个坏蛋神仙,在十个太阳宝宝里挑拨离间,结果十兄弟闹矛盾了——跟你和你哥哥一样吵架打架了,十个太阳开始不按规矩办事,一有空兄弟几个在天上闹别扭!这可惨啦呀,地上的人被晒死了——一片一片地被晒死了!这时候呢出现了一个神人,他叫后羿,后羿有射箭的本领。他每天每天追着太阳跑,把十个太阳射死了九个!最后,天上只剩下一个太阳了,就是你天天早上上学时见的那个太阳!”

“那个人真坏!我不喜欢那个人——射箭的!”小孩儿直言。

“但是那个人救了地上的人呀,要不十个太阳早把爷晒死了,哪还有你呀!”老马说完戳了下狗尾巴草的小鼻头。

“嗯——”小不点儿拐着弯儿撒娇,不接受这个解释。

“反正故事讲完了,人管这叫羲和生日、羲和驭日、后羿射日、汤谷涤日,你管这叫太阳宝宝的故事吧!这是爷爷的奶奶给爷爷讲的,爷爷听了好多遍,现在讲给你,你记住了吗?”

“呃……没!我早就忘啦!”小屁孩一本正经。

“哎……没事!明天爷再给你讲一遍吧。”

周日一早九点半,祖孙三代凑齐了,漾漾在啃手指,仔仔拄着脑袋看手机,老马在桌上分拨早餐。

“你妈不在,咱三个吃饭简单多了!来,给我娃儿的包子!”老马递给漾漾一个豆腐包子,完事了自己也坐下来吃水煎包。

“我姨姨家搬家还没完呀!”

“嗯,她那动静大些,以后不来深圳了,走之前肯定要处理好些事情。”

“好奇怪呀!我同学昨天去X港,H·K不让大·-陆人进,关口要检查,还要测体温呢!”少年翻着聊天记录。

“为啥?”

“好像说是有什么病毒,传染病之类的,整得我同学本来去玩没去成,给我带的耳机也没买到,我这个耳机右边那个早没声了。”

“哎呀呀传染病呀!哪的?深圳的吗?”老马瞪眼问。

“不知道,好像不是深圳的,我同学说是哪个城市来着我忘了!”

“哎呀不是深圳的就好,吃吧吃吧,别看手机啦,饭凉啦。”

富春小区C栋六楼,一月五号整个一上午,三姐妹起床后一直忙着打包。很多回家后急用的东西,晓星叫了快递上门,直接将紧急物品寄到包家垣大哥家,写了包维筹的电话托他接收。十一点整,穿围裙的晓棠拍了拍两手,忽然冲桂英和她姐开口。

“差不多了吧!我在西华川菜订了一大桌,咱们收拾收拾准备去吃饭吧!桂英姐去接马叔他们,我跟钟叔联系,姐你看……学成的午饭怎么办?”

“啊?”一脸灰溜溜的包晓星有些吃惊。

“给你送别的,前两天我和英英姐商量好的,你直接过去就行,全是自己人,也没几个人。”晓棠解释。

“哎呀!我得赶紧跟他们说下,不行!我得回去啦,换身衣服,顺便把他们带过来。”

三人商议了一会儿,桂英起身离开。回到家匆匆洗完澡换衣服时,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个包裹,拿起一看是婆婆寄来的,肯定是婆婆织给她的毛衣,老头特意放在她衣柜里最显眼的位置。桂英拆开包装,一看是件大红色的宽松毛衣,两边是泡泡袖,下面是灯笼裙的样子。拎着看了半晌,想让自己穿上暖和,又要修饰身材穿着好看,婆婆真是费心了,一定花了不少时间。马桂英有些感动,套上毛衣后在镜前照了照,真喜庆,真合身,特别适合今天穿。

致远接到妻子电话后一番收拾,此时也回家了,和妻小汇合。一家人准备停当,带着两箱樱桃,驱车前往市里面的西华川菜馆。

“你到啦!”老马一进包间,老远指着钟能喊。

“嗯,我中午饭能歇会儿,来!咱俩老的靠墙坐。”钟能缓缓起身,为老马拉椅子。

两家人彼此寒暄后,大小八个人纷纷落座,晓棠催促店员上菜,钟能指着小不点笑哈哈地问:“你漾儿是不是又长高了?脸上肉嘟嘟的,真稀罕!”

“长没长高我没量,长肉了倒是真的,这个月比上个月重了三斤肉!”老马笑眯眯地一脸傲娇。

众人欢笑,桂英却没好气地数落:“少让她吃面,淀粉吃多了增重!多吃些肉,吃肉不长肉,跟你说了好多回了,小孩子也要控制体重的!”

“人爱吃啥吃啥,她爱吃麻食我能咋地?这么点儿小人你还控制体重!”老马浑不当回事,桂英别脸皱眉。

“诶!你俩看我这件红毛衣怎么样?好看吗?”隔了会儿,桂英抖着新毛衣朝包家姐妹卖弄。

“不错,挺厚实的!”晓星摸了摸袖口回答。

“织得这么密,质量不错吧!”晓棠也伸手去摸。

“那当然啦,这是我婆婆给我织的!亲手织的!夏天织了好几个月,赶着我生日给我寄来的!”桂英直起腰版甩着衣服炫耀令她得意的婆媳关系。

“你婆婆真好,有心了!”晓星称赞,晓棠点头。

“你说对啦我婆婆真好!她说她设计样子设计了好几个月,最后才想出这个版型,遮肉、显腰身!看起来挺苗条的,苗条吗?你俩看我穿这个苗条一点没?”桂英憨憨地扭腰,生出滑稽之态。

女人正得意间,只听隔座的仔仔不大不小地嘴里噗了一声,继而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两肩夸张得耸了耸。致远知觉捂嘴偷笑,桂英朝儿子白了一眼,包家姐妹各自轻笑。

众人分拨闲聊,没多久菜上齐了——干锅鸡、铁板鱼、回锅肉、龙眼肉、锅巴三鲜、糯米排骨、水煮牛肉、麻婆豆腐、干煸肥肠、老鸭汤、毛血旺、陈皮兔。晓棠为送姐姐,老小八个人她足足点了十二人的菜,且个个是大菜,众人瞧着大小高低的盘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默默地咽唾沫,每上一盘菜必有七八双眼睛直勾勾盯着。

“菜上得差不错啦,马叔、钟叔、姐夫,你们动筷子吧,漾漾仔仔早饿了!”晓棠笑盈盈地清脆开口。

“吃吧吃吧!”钟能率先提起筷子。

嘻嘻哈哈、吧唧吧唧、赞口不绝地吃了一阵,钟能见晓棠有心,于是主动开口笑问孩子小姨:“棠儿啊,你找到工作了是不?怎么样啊满意不?”

“啊挺好的哈哈!我现在这个工作,是我来深圳以后找的最好的一个,很满意!”晓棠诚挚回答。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能啊最近干得很诶,我鼻子破了、嘴巴起皮、脚上也起老皮,我以为南方是湿的,没想到燥得很!”老马边吃边抱怨。

“咱北方一年是四季,南方一年只有两季——干季和雨季,冬半年就是干季,连着好几个月不见一滴雨。你这是待得少,还不习惯。”钟能回应。

“深圳最近天气挺好的,天天大太阳,没有雾霾,二十来度,很像北方的春天。”致远笑言。

“嗯,屯里零下二十度,深圳零上二十度,南北的腊月,差了四十度!诶你们家梅梅在哪儿上学来着?娃儿那边冷不冷呀?”老马问。

“梅梅在重庆,也是南方,冬天没有雪,但是比广东冷很多。”包晓星望着马叔回答。

“该期末考试了吧,梅梅在大学学得怎么样?课程难不难?”桂英问晓星。

“没听说课程难,倒是挺忙的,课外活动呀、辅修课啊、社团啊什么的,我跟她打电话还得挑她时间,只有晚上九点以后才有空档呢。”晓星说完难得地微微一笑。

“怕不是忙着谈恋爱吧!”桂英调侃,众人哄笑。

“不会不会!她不会的!次重我梅梅还是分得清的!”

“是啊!次重要分清!别误了学业!”桂英直勾勾盯着仔仔说,话慢而重,指东说西。

“看我干吗!写作业写得灯管废啦——这还叫误了学业?”仔仔白了一眼他妈妈。

众人哼笑一声,致远提醒儿子:“马上期末了,努努力,把名次提上去,有利于你高三分班。”

“知!道!啦!我上大号都在计时呢!”仔仔一脸不耐烦,众人听完又一哄而笑。

“娃儿啥时候期末考试呀?”钟能指着两小只问致远和桂英。

“呃……”桂英夫妇正冥思间,老马指着两心肝宝贝抢答:“漾漾是下周四,幼儿园考一天,然后周五还跳舞、颁奖啥的。仔儿是下下周四,一考考两天,接着放寒假。”

“马叔了不起呀!他俩什么时候考试脱口而出,比英英姐还明白!”晓棠笑着竖大拇指,老马一脸得意。

“我忙死了哪有时间记这个!”桂英耷拉着双眼嘀咕。

“那个……致远你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我听你丈人说你在找工作呐。”钟能含蓄地问何致远。

“呃正在找呢,断断续续的有面试,还没定下来呢。”致远握着水杯侧脸回答。

“慢慢找,入行是大事,急不得!”老马忙替女婿开脱,而后指着晓星问:“呃……星儿啊,现在收拾得怎么样了?啥时候走呀?”

“差不多了!车票买的是后天的,后天一早走。”晓星一边夹菜一边轻声回答,旁边的老汉钟能听得浑身一抖,愣住了,不吱声。

“你想好了没?回去了可难再回来了。”老马调侃。

“呵呵……想好了!马叔你不是一直说村里好村里好嘛,我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去的,我也想建设建设现在的新农村和新农业。”

晓星随口说着,钟能一听“后天一早走”、“铁了心要回去”,早双眼红了,假装低头喝汤。

“好好好!想好了就好,甭管做什么,想好了已经事成一半了。”老马连连点头。

“马叔,你以后没事了空闲了,多找我大聊聊天喝喝酒!”晓星带着谄笑望向桂英父亲。

“诶呀呀!这还用你说,你麻溜地走你的,把你的生活理好顺好、日子过好,我得空了找你大唱戏消遣,过节了直接把你大接过来!还用你吩咐!”老马朝空摆手挤眼。

“嗯嗯嗯,你以后待在深圳,跟我大刚好作伴。”晓星早察到了学成他爷爷含泪的眼。

“钟叔,我姐走了我还在呢!咱一块住在农批市场里,你有啥事了给我打电话呗!这么多年了,你也挺照顾我的!以后你有事了,要绕过了我,我可过意不去!”晓棠笑呵呵、软绵绵、直爽爽地安慰老人。

除了漾漾和紧挨的老马,这一桌的人早瞥见了钟能默默滴下的泪。

“好好好会的会的!棠儿是个好孩子呀!好孩子!不错不错!不错不错!”钟能连连点头,点着点着,又泪湿一片,怕人笑话他掏出手巾直接擦泪。

“哎呀咱两家以后再聚会,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齐全了!你孙女出去上学了,现在星星又要走,往后我要是回屯了,再聚会不知还剩下几个人……哎……”老马一出口,众人更加沉重,连那不晓事的漾漾好似也学会了别离的悲伤。

“至于嘛!又不是没联络了!一个个搞得……现在交通发达网络更发达,做外贸的天天跟外国人在线上联系,我跟北方的客户谈事情都得靠面聊吗?回个老家怎么啦呀!”桂英摊开手大吼,止住了席上的这股悲伤。

良久,何致远抬头问包晓星:“晓星,学成现在怎么样了?桂英一直念叨着呢,挺担心这孩子的。”

“现在诊断定了,是中度自闭症,在治疗上各家医生的方案不太一样,但是都强调一点——小孩的环境要变一下,我决定回老家,一方面也是为他考虑。村里安逸,我想着更适合他待着……”包晓星说起儿子的病情和以后的治疗,滔滔不绝,满腹的担心、惶恐、压抑、焦虑此刻在餐桌上朝着她信任的人一一吐露出来。

一众人断断续续直聊到午后三点,难言离别却句句不舍。特别是老汉钟能,数次红眼抹泪,真真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宝贝娃儿,一面见不得他小小年纪被钟理拳打脚踢,一面舍不得自此他爷孙俩一南一北难再见。

因担心学成一人在家,晓星不得已第一个提出散场,桂英和包家姐妹回富春小区继续打扫收拾,致远开车先去送学成爷爷上班,然后载着老小回家。

“诶!你咋回来了?”周日晚上九点,老马见桂英回来有些意外。

“她家的网络停了,我上不了网,晚上刚好跟同事谈点事用网呢,再者她家打地铺的旧床垫今天扔了,我没地方睡了,只能回来。漾漾睡了?”累了一天,腰酸背痛,桂英扑通一声倒在了沙发上。

“嗯。”隔了一会儿,老马神叨叨地开口:“哎你说说,我这一来,先是你袁叔死了,再是你樊叔死了,现在星星又要走,你说是不是我碍着他们啦?”

“噗!我的天呢!你是……你是……啊哈哈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啦?人家走不走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咋什么事儿都能跟你扯上呢?我的天呢你这逻辑!”桂英扶着沙发大笑。

“啧!这不闲扯嘛,随口说说!”老马脸发烫。

“跟你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今天帖子上说龙华一小区有住户跳楼、热搜上爆深圳一公司有员工猝死了、本地新闻上还说南山区一街道出车祸了一死一伤,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跟你没关系!我的神呢!你这一天天的!”桂英说完又咯咯咯地笑,老马挠了挠厚脸皮转头看电视。

父女俩顿了好一会儿,桂英笑完了翻手机忙工作,十来分钟忙完后忽抬起头说:“诶今天一体检公司的客服给我打电话,说年终有优惠,我一看挺实惠的,买了个家庭套餐,到时候全家去体检,跟你说一下。我已经在群里说了,数你没回!”

“我不去,我不体检!”老马轻描淡写地看着电视回答。

“我已经买啦!七千多的套餐!”

“管你几千的,我不去!”老马瞅也没瞅桂英,继续一丝不苟地看电视,满脸神的藐视。

“啧我已经买了,退不了了!你从来没做过全面体检,这回来了不做一个?万一有大病呢?”

“我不体检还能多活十年,我一体检怕得是要死在你这儿啦!”老马脸色难看、说话难听。

“啊!啧你是不是又想多了!人家例行性地一年一次体检,你从来没做过,查一查怕什么,你这么健康、这么能吵架、吃得又这么多还怕有病?你放心,一旦查出大病,我马上把你送回去!如你所愿,把你埋在马家屯鸡架(马家屯南面的坡地名字)上!”

“我不体检!”

“啊呀我说你这人……”

正在书桌上做习题的仔仔,又听到妈妈和爷爷吵嘴,耸耸肩摇摇头,一声哼笑,继续做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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