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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教育局发通知啦——全面禁止春节假期补课!卧*****女儿一放寒假我老婆给报了个芭蕾舞的班,一小时两百呐!”一月二十二日一早,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花海洋冲众城会同仁抱怨。

“截至昨天晚上六点,深圳已经确诊十例了!现在管湘北病毒叫新型冠状病毒,媒体简称新冠病毒!深圳十例确诊了,不知道湘北今天确诊了多少?”众城会业务员张晋问众人。

“湘北已经确诊四百四十例了,昨天才二百一十九例,今天直接翻番!而且已经死了九个人了!这个新冠病毒的传播——相当快呀!”编辑童勇俊回复。

“可不?要不深圳能反应这么大?咱这么多人能被拦在高速路上?市|长昨晚上连夜布局防控疫情,媒体用加黑字体说‘现在把疫情防控工作作为当前头等大事’!加黑啦!还说要‘内防传播,外防输入’!咱是啥?咱现在就是外防的输入!新闻还说,‘要全面做好源头管控’,哎……我看咱这回堵在高速公路上,可不是国庆过年的那种堵呀!”一同前来的行政部经理封子才老封戳着手机跟众人说。

“好在深圳公布了四十九家发热门诊,而且二十四小时值班!我还是相信深圳,提起深圳让人感觉特安全!”众城会会务郭昕比较乐观。

“哎呀……想我家女儿啦,昨晚上她给我打视频电话,我都没来得及接!”曾锦看着女儿的小视频插话。

“现在护目口罩都被抢光了,说是病毒会通过眼睛传染!我的天……还上了热搜,有点魔幻现实主义!”会务余倩尖嗓子惊怪。

“湘北市的感冒药早被抢空了,你看这药店拍的图,跟末日电影科幻电影似的!”花海洋跟余倩说。

……

领头的蒋民义双手抱胸,一夜赶路没合眼的他今早看到高速路上这种情况,眉目不展,听着同事们一句赶着一句地聊病毒,心情更加沉重。

“蒋总,咱们中午饭怎么吃呀?车上算司机总共十五个人,现在剩的没多少了。”坐在大巴车第一排的徐东江跟同样坐在大巴车第一排的蒋民义小声说话。

“你四个……不刚从检查站那边回来嘛,我怕你们还没歇过来,本想着快到饭点的时候叫你们去高速路边上的村子里找一找小超市,随便买些能吃的回来。”蒋民义指着窗外的小村庄说。

“现在快十一点了,我喊下人,看看谁想去。”

“哎……还是我来喊吧。”

蒋民义遂站了起来,朝后面的一行人拍了拍手,而后大声说:“大家停一停,把手机放一下。是这样的,咱们带的干粮不太够了,这不快到午饭的点了嘛,我想着你们年轻人出去找找吃的,晚饭去天黑了,这时候去最好。我在地图上看了看,方圆三公里内有三个村子——西北一个是小塘村,西边一个是上洞村,西南边是圭冲村。我打算啊,咱们组织三个队伍,一块出去找吃的,怎么样?”蒋民义左右问众人。

“可以啊,我也饿了!说不定村里有饭店呢!”余倩说。

“行啊,我们在车里坐了一夜加半天,出去走走吸些新鲜空气!”花海洋举手赞同。

“嗯可以……行……”近处的鲍冲点头。

“那这样,我来定队长——鲍冲一队、徐东江一队、花海洋一队。剩下的人你们自个站队吧,爱跟谁跟谁!十五个人,留我、老封和三个司机在车上守着,其他人都出去吧。哦对了,我算了算,咱们十五个人里有四个人是广东的,我建议这四个广东人最好分开、每队一个,到时候你们跟村里人打交道,有个会说广东话的很方便。三个村子的地图我马上发到群里,你们队长和队员自己选要去的村子!”蒋民义说完,低头在手机上操作。

众人一阵商议,徐东江、郭昕、余倩、高洪这一支大队伍率先下了车;接着是花海洋、张晋、曾锦下了车;最后一队队长鲍冲把剩下的两个领走了——后勤的小吕、编辑童勇俊。年轻人们下车了,蒋民义在大巴车边上掐着嗓子反复强调:“咱不一定非得找到吃的才回来,一看状态不好赶紧回来!安全第一,我再再再强调一遍,安全第一!如果遇见村里的小超市,有啥吃的随便买,回来马上给经费!买的越多越好,方便面就不要了,高速路上没水……”

蒋民义罗里吧嗦说了很久,最后三队人下了高速踩着野地朝三个方向走了。

此时的高速路上,有些人出了车在路边的草地上望风,有些人抽着烟和陌生人闲聊,有些人放开音乐在缝隙中跳广场舞锻炼身体……从湘北市出来的人无一例外在车上储备了充足的干粮,像众城会这样十五个人眼见着储备干粮抗不到明天的实属个别。

天气不好,时晴时阴,冷风阵阵,待在车里闷得慌,坐在外面冷得慌。大巴车里的三个司机坐在车门口闲聊,这一趟司机们也是惊心动魄,热情和好奇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有无聊、抱怨和焦躁。老蒋和老封面无表情地坐在路边野草地上,等着年轻人们能带来些好消息。眼下吃住用度充电喝水样样受到威胁,在距离深圳三四百公里鸟不拉屎的地方,众城会十五人的处境不容乐观。

上午十一点半,仔仔发现沉睡不醒的妹妹发烧以后,取来家里的温度计,反复测了三次让爷爷看,皆是三十九度四——爷俩傻眼了。

“爷爷,咱赶紧去社区医院吧!我去取病历本。”

“好。”老马一拍大腿,去粉色衣柜里找漾漾冬天外出包裹的小被子。

十来分钟后爷俩万事俱备,老马抱着裹成球的漾漾,仔仔拿着病历本、钥匙、雨伞等东西跟在爷爷边上。快到小区大门时,爷俩个被一陌生人拦住了。

“你好,没有口罩不能出去。”(注:此时还没有检查体温,因为检测设备不到位。)

“啥?”老马有点懵。

“现在有规定,没有口罩不让进出。”身上裹着塑料防护服、口戴N95口罩、头上裹着塑料防护装置的陌生人拦住老马爷三个不让出去。

“去边上超市买菜也不行吗?”老马指了指小区门口的精品超市。

“可以,但是要戴口罩。”

老马退后几步,抱着漾漾望着天,左挪半步右挪半步。隔了七八分钟,老马大声问那人:“防毒口罩行不?”

检查的人侧头眨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防毒口罩可以。”

“行。仔儿啊,你赶紧回去!去鞋柜最上面……哦爷忘了你没眼镜了,走走走回去吧!”老马扬了下下巴,示意一块回家去。

爷三个回家后,老马将漾漾放在沙发上,然后端了个凳子,七旬老头踩着凳子慢慢吞吞朝鞋柜最上面的格子里摸桂英买的防毒口罩——为发生火灾买的,一共四副。当时老马为漾漾热牛奶,取了牛奶忘了关火,导致家里的警报响了起来。幸亏幸亏桂英之前提了一嘴防毒口罩的事儿,要不这时候真是遭殃了。老马依稀记得如何佩戴,在仔仔头上试验成功后,自己也戴上防毒口罩,临出门前给昏睡的漾漾也像模像样地套了一个。

防毒口罩左右两个滤芯,中间全是皮子的,戴在脸上勒得紧紧的,把鼻子和嘴巴裹得密不透风,还没出电梯老马易经感觉呼吸困难、雾蒙蒙的。为了漾漾,老头抿嘴坚持。出了电梯,爷俩戴着防毒口罩格外显眼,惹得进进出出有戴N95口罩的邻居看傻眼了。到了门口,方才检查的人一看这高级同时带点科幻的装备,赶紧退后一步给爷孙让路。

街上的人很少,十分钟后,爷俩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在社区医院大门口前方十米处,老马先望见了车辆出入管理系统那儿空荡荡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笔、有表格、有消毒液等物,老马抱着孩子还不知怎么办时,社区医院大门口有个浑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护士举着喇叭喊话。

“进来先填表!填了表来这边检查体温,测完体温才能进医院看病。”

“哦哦!”

老马让仔仔抱着漾漾,自己准备填表格时发现没带老花镜,纸上的字太小,隔多远也瞅不见。

“诶!你们有感冒发烧的症状吗?”举喇叭的护士见怀里的小孩没动静,于是专门问。

“有!娃发烧啦!三十九度四!”老马对面护士郑重答话。

“啊!发烧啦?赶紧赶紧!这里不接收发烧的,社区医院不接收发烧的!市里规定了,发烧要去发热门诊!这里不接收!赶紧的!”护士举着喇叭摆着手一直喊一直喊,喊得医院里外的人全朝老马看,那眼里的惊恐看得老马也吓住了。

“嗯?”老马瞠目结舌,瞳孔大张。

“社区医院不接收发烧的!发烧要去发热门诊!”护士见老人还不走,于是对着喇叭又一字一字地大声讲了一遍,吓得买菜路过的老太太离开人行道拐大马路上躲这爷三个,吓得医院门口正排队看病的一位年轻父亲病也不看拉着他女儿大步走了。

“发热门诊在哪儿?”老马紧张地问。

“网上查!深圳一共四十九家!”

这句话说完,老马和护士瞪眼瞪了不到三秒,四十多岁的女护士进了医院,将社区医院的玻璃门咣当一下关上了。

“爷爷走吧!人家都关门啦!”仔仔抱着漾漾往家里的方向走了三五步。

老马搓了搓胡子和嘴,又挠着头朝四处看了看,只见往常吃早餐的村子已经用隔音板、铁丝网封了起来。老马心中不解,明明瘟疫在湖南省,怎么整得像在广东省呢。

“爷爷走吧!”仔仔又催,怀里的妹妹不停的往下溜,少年力气不够抱不住。

“给我吧!”老马见状接过了漾漾,一摸漾漾额头,急得心跳加快。

“仔儿啊,发热门诊是什么?”

“就是专门治所有发烧的人吧!”仔仔顾名思义。

“你今早说……深圳确诊了多少例这个新病毒?”老马边走边问。

“深圳市今早报道的是确诊病例二十六例,重症七例,这些人全是去过湖南的人,最后在深圳发热发烧,到医院看病时发现的。”仔仔重复今早的话。

“照这么说……咱不能去发热门诊呀,漾漾是受凉发烧,万一发热门诊有瘟疫,漾漾岂不被传染了?”老马凝眉怒目。

“那她现在烧这么严重怎么办?”仔仔着急。

“先回家!你不说家里有感冒药吗?”

“好吧。”

爷俩带着妹妹一路快走回了家,来不及换鞋,摘了口罩仔仔提来药箱,老马在里面翻找。

“发烧要用退烧药,其他药没用!”没戴眼镜的仔仔提醒爷爷,可哪样药是退烧药他自己又没记住。

“箱子里没退烧药呀!”有点药物常识的老马翻了好几遍。

“不可能!”

“骗你干啥!我来以后漾漾发烧哪回不是直接去医院?医院的退烧药就开那么几片,家里谁没事存发烧的药,更何况是儿童退烧药!”老马又挨个翻药。

“没有退烧药,那物理降温吧!”仔仔总结自己的微薄经验。

“咋物理降温?”

“用湿毛巾敷在额头上、脖子上、大腿上!厚衣服全脱了,只把肚子盖好。”

“大冬天的把湿毛巾盖她身上,你不怕她烧得更厉害!”老马气呼呼白了一眼。

“我初三那年发烧我爸就这么做的!刚开学,二月份,也是冬天呀!”仔仔大喊。

“娃发烧是受凉啦!照你那么做烧到四十多度咋办——脑子早烧坏了!”

“物理降温就是这样的!”

“去去去你别管,按我的方法来!村里娃娃发烧了不都这么做?也没见咋地。”老马把漾漾捂得严严实实,怕脑袋受凉,把脑袋也盖得厚厚实实。村里人对付发烧有一套,那便是捂到出汗,只要发汗了他们认为高烧自然会退。

“你不说村里娃娃活下来的很少吗?你自己亲口说的,在村里感冒发烧也能死个小孩!”仔仔吼完大步离开妹妹房间去客厅里透气。

“去你的那是有大病治不好了!呸呸呸!说什么呢死呀死的!呸呸呸!”老马气得朝门口使劲吐唾沫。

此时爷俩的口气均不太友好。许是因为都愧疚没照顾好漾漾,许是因为都着急上火怕烧坏了漾漾。胳膊扭不过大腿,仔仔说不过爷爷,自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急得落泪,气得摇头哼笑握拳拍手背。老马守在漾漾床边,大手伸进被子里,紧紧地握着漾漾的小手。老人急得心脏突突突地发慌,怎么深呼吸也没用。

十来分钟后,仔仔想起了看急诊,于是眯着眼睛在手机上费劲地用语音搜索附近大医院的急诊电话,跟残障人士一样特别费力地得来几个号码,却发现他熟悉的几所大医院的急诊此时也不接收发烧的病人,电话那头同样劝他们去发热门诊。

半小时后,仔仔在小区的物业群里求叔叔阿姨们哪家有退烧药,不说还好,这一说,五百人的大群瞬间冰凉。上下左右的有些邻居清楚他们家老家在湖南,也有知道他父母最近回了老家,邻居们已经开始私下怀疑他家存在新冠病毒的可能,早在另一些群里议论纷纷。可怜的少年还眼巴巴地期盼哪位叔叔阿姨能给他一两颗退烧药救急,而离他家距离近的、心眼多胆子小的邻居早把家里的窗关起来了,此时唯恐避之不及。

湖南省永州市,一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点半,董惠芳和保姆一上午忙忙碌碌做好了一大桌子的饭,端上实木大餐桌以后,却没有人过来吃,喊了好几遍亦复如是。董惠芳咳嗽了两声,有点纳闷。

天有不巧,问题正出在这咳嗽上。

一早起来,董惠芳老觉着嗓子有点涩,拉长音吭了几声还是不舒服,喝了几片家里库存的感冒药以后,病情转移到了鼻子上。恰巧最近家里的油烟机坏了没来得及修理,上午煲排骨汤时厨房一直开着窗,几阵冷风进进出出,董惠芳十点多开始咳嗽。

这一咳嗽,惊坏了老张家父子俩。张明远听咳嗽听了十来声,终于憋不住了,跑到阳台边打着浇花的名义和父亲嘀咕。

“阿姨……一直在咳嗽。”张明远冷脸轻声,跟父亲使眼色。

“我听到了。”老张头心下一叹,然后朝对角的厨房扫了一眼。

“昨天她去了农批市场,敢情是被那个卖豆腐的传染的。我听说那个市场昨天晚上就被封了!”张明远低头盯着一盆万年青说。

父子俩再无话,在阳台上静处了二十多分钟,好些决定不需明言,一个眼神即可。后来,张明远听见豆豆跑去了厨房,慌张地转身离开。

“豆豆!豆豆?过来一下,你看这个玩具怎么了?”张明远压着嗓子故作玩笑地将儿子引到房里,然后踢了床上躺的陈青叶一脚说:“看好儿子!别让他进厨房!厨房里做菜正忙着呢!油腻腻滑到了怎么办?撞到了盘子怎么办?”

没来由地一脸恶狠狠,整得正在看手机刷新闻的陈青叶懵头转向,坐直后望着明远说不出话来。青叶看得出来明远真生气了,因爱生怕的她赶紧拉住豆豆,低头不言。豆豆在家里最怕爸爸,爸爸一个眼色能把豆豆吓到不敢出房子、不说一句话。几分钟后,明远出了一趟房子,最后又回了房间,坐在床头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看墙上的大电视。

十二点整,午饭好了,董惠芳叫了几次人,明远慢悠悠出了房子。见人出来了,董惠芳殷勤地陆续将盘子上扣着保温的大碗挨个拿走。陈青叶和豆豆坐在大饭桌距离厨房最远的椅子上,明远双手插兜站在青叶身后的挂画下,老张头躺在客厅大阳台的小沙发上。任董惠芳怎么叫,老头没有一丝反应。

“豆豆爷,吃饭了,你不会在这儿睡着了吧!”董惠芳说完咳了几声,走过去戳了下豆豆爷爷的肩膀。

老张头闪了下肩膀,不理睬。

“咳咳……吃饭吃饭!再不来那么多菜凉啦!这南北的窗咋开这么大呀,永州今天零下了还开窗!”董惠芳说完去关窗。

青叶想说什么,一看明远脸色不对,一句也不敢说了。

“哎呀你老是咳嗽,可别传染给我!叫你别去菜市场你非得去,这可好,你自己传染了病毒这一家人怎么办?豆豆怎么办?”老张头起身,将董惠芳刚刚关好的窗等她走后重新打开。

董惠芳一听这话,味儿不太对,斜眼凝视老张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

“阿姨,不用关窗,家里通通风挺好,新闻上也说了要通风。”张明远站在另一头的阳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董惠芳万般不解地问老张头。

“你已经属于密切接触人群了,还什么意思?你今天咳成什么样啦!”老张头嫌弃地指了指董惠芳。

“我哪年冬天不咳?我哪年冬天不感冒?怎么今天一咳嗽你就这样子呢?”董惠芳忍着一股扎心的痛。

是呀,最扎心的痛无非是你把别人当自己人,别人却没把你当自己人。

“今年能一样吗!”老张头沙哑着大喊一声,吓坏了众人。

陈青叶至此时也明白了明远刚才为何换了脸,心里忽然有点扭曲难受。

一家人隔着老远聚不到一处,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或坐着喊话。原本在厨房拨了菜舀了汤正吃午饭的保姆,听见外面吼,得知这家的老太太得了病毒,瞬间脸色大变,吓得赶紧把饭菜倒进了垃圾桶。擦了嘴,漱了口,将厨房窗户大开,吐了几口气,然后出厨房和众人说话。

“我一直不好意思说……那个,原本定好我是明天——腊月二十九——走,我儿子刚才打电话说有事,我估摸着今天要提前走了!”保姆朝四分五裂的张家人打望。

一家人无人回应。

良久,张明远心有顾虑,皱着眉说:“王姐,按合同是明天走呀!明天干完了再走吧!”

“你家里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干?你们都害怕传染上病毒难道我不怕?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指着我过日子呢,我要是得病了活不了了谁给我养老人小孩?去!这两天工资我不要了,不要一开口拿合同跟我说事儿!”保姆狠狠地瞪了一眼张明远,然后脱下花哨的围裙,回保姆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保姆手脚并用地收拾完东西,招呼也没打仓皇走了,留下这一家子,如同在雪地里一般。

董惠芳啜泣了一会,而后带着哭腔说:“我去看病,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凉凉地转身,泪眼模糊。

十年如一日,老太太为这个家无私奉献,奉献到忽视了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如今非常时期竟看到张家父子如此面目,难以接受。她不计较老张头对她的使唤和压榨,她不在乎继子对她的忽视和冷淡,她爱老张,爱豆豆,爱永州的这个家,一切皆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但是,今天,她受不了张家父子一着翻脸不认人。

“妈我送你去医院。”陈青叶看不下去,推开豆豆打算自己回房取厚衣服送婆婆。

“不用,我去送!”张明远早想好了对策,只等着董惠芳说离开。

“奶奶去哪儿?”豆豆哀怜地问大人。

“豆豆,回你房里去!”张明远怒目瞪着儿子回了房间,然后穿好厚外套、戴好口罩、拿了车钥匙先一步出门。到地库以后,他给董惠芳打电话说车在门口等着她。

董惠芳泣不成声地胡乱收拾东西,陈青叶慌张地帮忙收拾。过程中董惠芳频频抬头偷瞥老张头,老张头坐在阳台窗边的棉沙发上拄着拐杖,一动不动。董惠芳见他如此狠心,万般不舍,咬着牙离开了这个家。

“你回去!你回去!别你传染了再传给豆豆!”董惠芳戴着口罩,依依不舍地将陈青叶关在门内。青叶红着眼睛回了房间,忽然觉着这个家让人窒息。

下了楼,董惠芳要打车去医院,张明远执意要送。如此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隔老远坐在空间最大的越野车里。当然,这一路上越野车车窗大开。董惠芳受不了这零下几度的冷风,咳得更厉害了,车内的两人心情紧绷如战场,均想着赶紧到医院。

离家最近的社区医院没有开门,这完全在张明远的意料之中。深知老太太胆小不敢去大医院,他打算将老太太送入五星级酒店,但是董惠芳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大过年地住在酒店。两人在社区医院门口干站了一阵子,董惠芳最后决意。

“明远你回去吧,我回我家了!”这话说完,董惠芳双行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姨你别记恨,我是担心……万一传染给豆豆……”明远站在两米开外说,他自私,也自愧。

“我知道我知道……你回去吧!回去吧!”董惠芳哭哭啼啼地让明远回家。

“我给你打辆车!”明远站在街上拦出租。

董惠芳的眼泪跟老旧损坏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出租车拦到后,明远内疚地说:“阿姨,等你病好了,我马上把你接过来!”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老太太用语言支撑自己的尊严。

董惠芳在泪水中模模糊糊晃晃荡荡地上了出租车,难过地关了车门,好像刚才难过地离开那个家一样。四十分钟后,老太太艰难地摸着墙喘着气回了一栋老楼里,那是她的家——她和致远父亲当工人时厂子里分配的老房子。老太太急得没带钥匙,无奈敲响了老邻居的门,从老邻居家里要来了备用钥匙。

“芳啊你咋回来了?你哭啥哭?这是怎么了?看你衣服哭得湿成什么样子了呀!是不是那个老张欺负你了?大过年的赶人,这是过不下去了吗?看你提这么多东西……”

“我早跟你说过,那老张头人靠不住靠不住!你偏不听,这么大岁数嫁过去讨了啥便宜?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还白白受这么一场气!还有那老张家儿子一看就是精明人,手上有钱,不拿咱这些人当人……”

邻居的老太太好多疑问、好多蔫酸,董惠芳连哭带喘也好多疑问、好多心酸。老邻居见董惠芳哭得厉害问不出话来,只能没趣地离开,关了家门让她一个人静静待着。

好一间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格子地板不少瑕疵,南墙下的地板缝竟霉黑了;旧沙发罩着白布,白布上一层厚土;阳台外也是一层土,致远父亲早年养的花花草草早死光光了;他们老两口的卧室里光溜溜没一件东西,只剩发黄的结婚照冷冰冰地挂在墙上……董惠芳泪眼环顾这间屋子,又怕又瘆又悲哀,哭得更不像个人。室内十年不住人,冷得如同大街上一般,好在致远的那间房子原封不动,依稀保留着他大学之前的模样。

董惠芳去了儿子房间,取了两条沉重潮湿又泛黄带味的旧被子,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没天没地地大哭。

太委屈!老太太六十多岁了,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这头的老张害怕传染不敢回房间,躲到了客房里取暖午睡。陈青叶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心情难以形容。饿坏了的豆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吃饭桌上还带有余温的黄金豆腐,结果被刚回家的爸爸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饭你都敢吃!”

毫无防备,一巴掌打在脑门上,豆豆哇哇地哭了。青叶提着心火速下床拉走了豆豆,正哄豆豆时,明远让青叶赶紧把那些饭菜处理了扔远些。陈青叶于是找来垃圾袋,一盘一盘地扔菜——明远爱吃的红烧肉、炒腊肉,自己爱吃的麻辣鸡块,豆豆爱吃的麻婆豆腐,公公爱吃的梅菜扣肉、羊肉汤。一家五口生活这么久了,她总记不住婆婆爱吃什么,而婆婆却牢牢记着每个人爱吃的饭菜。

生活的真相有时来得太快,让往日沉浸虚假幻象的善良人一时半会受不了。陈青叶提着沉重的、带着温度的饭菜下楼时,仰望没有阳光的天,心情跟老天一样,阴云一层一层,质疑一重一重。

回来后,年轻的陈青叶看着家里的样子,胸中愤愤不平。不管婆婆是不是感染了湘北病毒,张家人都不应该那么无情地把老太太大冬天地赶出去。陈青叶很清楚婆婆那边的家里多年没有人生活,水电气怕也不齐全,没有充足的生活用品,老太婆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过冬过年?临走时哭成那样又缺了物资,老人精神不好生了大病或者有生命危险谁负责?青叶坐不住了,良心承受不起这种煎熬,于是,她去了婆婆那屋,将婆婆平常用的内外衣服、袜子帽子、日用品、羽绒被、手机充电线、暖风机、常用感冒药、吃的喝的、闲置的锅碗等东西全部拿了一套,一趟一趟地下楼往车里搬。张家父子听见动静默契地没一个吱声,只有豆豆懂事地在边上帮助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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