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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下午五点,晓星收到桂英的短信,说是要带她哥回家,晓星回复了几句,而后在家里转来转去有些手忙脚乱。桂英她二哥很早去了医院,这次这么多人回来,想必家里吃的用的不充足,一番思量,她收拾了几捆大葱、两篓大白菜、一篓白萝卜、干粉条、花生油,还有她前天刚做的白馒头、豆腐包子各搬了一箅子,准备开着她的小三轮去马家屯看看桂英还有她大哥。晚上七点,万事俱备,包晓星将儿子托付给维筹以后,自己开车刚出村,被组长拦住了,说是不让出去。
“我割豆腐呢!”晓星坐在车座上,双手搓着车把。
“割豆腐也不行,村长说了,任何人来也不让进,出去也不行。”
二十多的小伙子刚从外面回来,被分配在村头守着,晓星好说歹说也愣是不让。晓星多年未归,也不知谁家小伙这么拗。
开车回到巷子里,停在自家门口,晓星犯难了。桂英遇到这等大事,她不能不去看看。正愁着手机响了,是一个名为“段家中学八四级一班同学会”的微信小群,里面只有八个人,其中四个人常常不说话。微信群是包晓星回家后才建起来的,群主正是康鸿钧。
“我店铺的斜对门是家卖瓜子的,现在镇上没人了,老哥家上千斤的瓜子压着卖不出去了,你们有人要吗?成本价,一斤三块钱!差一点的两块五块,还有五块一斤的大瓜子!”晚上七点,康鸿钧率先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此消息一发,群里瞬间热闹起来,连平日不漏声色的老同学也出来要瓜子。
“生的熟的?”老同学李建文问。
“肯定是熟的呀!过年卖生的?你咋想的呀老李?”康鸿钧发语音调侃。
“有五香的吗?”老同学马嘉禾问。
“有!五香的最多了。”康鸿钧回复。
“给我留个十斤,不不不十五斤,我今年还没买瓜子呢!”赵炳文发语音。
“行,我记在纸上。还有人要吗?”
“焦糖味儿的有吗?我要个五斤焦糖、五斤五香的。”
“有呐,记下来。”
“现在村里不让进出,你们咋买瓜子呢?”晓星忍不住询问。
“刚说了,老哥开着三轮车去村里送。”康鸿钧高兴,终于等到晓星发言了。
“包家垣不让进出呀!”
“卖瓜子的老哥不用进村,你也不用出村,在村口付了账拿了货就成。”
“这样啊……那卖瓜子的咋能出来呢?”
“镇上没限行呀!镇上主干道的商铺可以自由进出,主要是周边好些小村子没有菜市场,好些人买菜买肉还得去镇上,所以镇上的几排商铺没有F。咋了,你是有啥问题吗?”
“我……诶鸿钧,你能问下卖瓜子的大哥,能帮我带些东西去马家屯吗?”
“行,帮你问问,等会啊。”
没多久,康鸿钧打来电话,晓星也不客套,直接说了自己的难处,谁料康鸿钧热心又多情,半个小时后直接开车开到了包家垣村口。到村口后康鸿钧给村长包棣通打了个电话,村长亲自出来迎接,而后两人去了包晓星家,晓星将东西搬到康鸿钧的车上,两人十来分钟后开车到了马村长家。
在巷子里停好车,康鸿钧为晓星开了车门,一出车之间桂英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里门外挤满了人,全是马村长家的前后街坊、远近亲戚。晓星还当家里没人所以提前过来等着桂英,没想到慢慢朝门口走去,竟发现二三十人窸窸窣窣来来往往,有打扫卫生的、有低头议论的、有看守火盆的、有清理客厅的……
“诶,你是……”刚从渭南市回来的老四马兴波指着走在前的包晓星,一时认不出是谁。
“康总,你咋来了呢?”老五马兴成上前询问握手。
“原来是马村长家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咝诶……那个我送我朋友过来,她来看……诶这里是怎么了?”康鸿钧握着手将老五拉到旁边小声问。
“我是桂英她朋友,我一直在深圳的,刚回来。”包晓星走上前跟老四搭话。
“你是不是包家垣的?”
“是是。”
“我听我英英姐提过你,我是她兄弟,我姐还没回来呢,他们在路上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让走动吗?咋家里这么多人?”包晓星尴尬地问。
“多数是邻家的、自家屋(堂亲)的,有个别是外村的亲戚,不来不行呀!”老四摇头。
一番寒暄,晓星将车里的东西卸了下来,而后和康鸿钧跟老四老五坐在了一处火盆边边聊边等桂英一众人。本不相识的人忽然相逢,相逢便是缘分。这头的马家闹闹哄哄人来人往,几乎整个马家屯都在打听马兴邦的死活、马桂英何时回家、女婿回来没、车祸多严重……那头的马兴才领着司机刚出了西安,被交警拦下了。好在打车证件齐全,可来回交涉费了不少口舌耽搁了不少时间,惹得马建民一老头大冬天地下了车也跟交警掰扯。
致远和兴盛都下去了,大车后车厢里只剩下了马桂英和她大哥,看着大哥喉咙里插着一根粗管子,嘴里啊啊地叫,桂英心疼又麻木,忍不住在大哥耳畔叫了叫声。
“哥?哥!哥……”
微弱的橙光下,马桂英看见大哥的头动了几下,又叫了几声,还拍了几下大哥的肩膀,可这回大哥又没反应了。女人有些失望,继续坐在车里发呆神游。
“哥?哥!哥……”
马兴邦听到有人叫她,迷迷糊糊中不知这人是谁。只晓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眼一看,他的肩膀在哪里呢?兴邦使劲眨了眨眼睛,在俯望自己,只见自己的双肩往下沉,双臂往下沉,双腿也往下沉……他好像把自己的肉身分摊给了大地。他脸上的肉往下流淌,喉咙和生殖器被大地拆解,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朝八方游去,他双腿白色的骨头化成白色的翅膀飞向南天和北天……周身轻盈,鼻子畅通无比,额头多年的淤积渐渐疏散,十指不复存在。他慢慢地深呼吸,觉察到自己的颈椎和肋骨被大地吸食,骨头正在溶解,溶解成碎块、粉末、黑土……
他是一块土疙瘩,沉甸甸的。不,他是一棵空心草,轻飘飘的。他是穿行在油画里的幽灵。他是远方传来的笛声。他是夏日的水流,从天上而来,流到地下,继续流、继续渗……他被土壤包围,温暖实在的土壤紧紧地裹着他,像母亲裹着婴孩一样。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他的灵魂渗进了一块最古老的水晶石里,母亲的爱也在那里。他挣脱时间,不生不死,长青不老。他是远方闪烁的星星,拥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他行走于既宏大又狭小的地方。他悬浮于既吵闹又寂静的空间。
死灭,是安宁的。
时间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为此哭泣。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浊。
风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发。他被路过的人踩来踩去,他是僵死的榕树叶。死亡,不过如此。
他的眼睛还能看到光,橙黄灯泡发射出来的微光。天幸,这个人此时此刻竟有所思。
马兴邦有所期待,期待有人来拯救他,救他脱离僵死之境,期待有智慧之人诚挚地告诉他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哪怕他的存在不那么重要不那么光鲜,但也有胜于无。如果他一睁开眼伺候便生出信念,即便是苦修一生或自我牺牲,他心甘情愿自在其中。苦难成就的伟大,多出于背后强烈的意志。没有意志、执着、远见、博爱、信仰或者强烈的欲望,谁能忍受这世间的苦难?
脆弱的生命即将陨落,冥冥中马兴邦在等待一个奇迹——一阵巨响,一道刺光,一次跌倒……哪怕是重伤或者一记耳光也可以。
马兴邦在呐喊,在地心呐喊。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他挣扎着上浮到地面,他扑腾着下沉到地面——他想方设法拯救自己。他不甘于此。清澈无尽的泪,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他的灵魂掐断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画,堵住笛管。
他唤来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头里带着大地的力量;他召唤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潜藏着来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双腿,那双腿因为飞翔变得健壮有力;他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肩膀、双臂和双腿重新安在他那残缺的肢体上,他吸食最后一口来自地下的力量……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乐,悲哀、缓慢、沉静却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马兴邦穿上肉躯,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他打望这视网膜里的乾坤,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一切如旧……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芸芸众生依然芸芸。他走过一见手术室,手术室里有人再给他的肉体做激烈的检查,他的身子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他路过一处隧道,隧道的灯光投射出宇宙的星光,他欣赏着点点亮白的星光微笑;他看见大树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边叹息;他看见一群狗在说着人话争吵,那声音陌生而熟悉;他路过一面墙,那墙上有人的器官,蝴蝶正在啃食人类残留的细胞;他淌过血粼粼的小溪,看见溪水中现出人脸却没有人身;他听到地里的稻草堆在说话,稻草堆上搁置着狗头和鹿头;他来到一处大洞穴跟前,看见蚂蚁大小的人们正在交配,同一时间数万只小人在交配;他去到骨头堆积的山上,山上铺满了黄金,黄金上流淌着天上来的声音;他张开双臂,不防备自己被一阵风吹起,身体好似气球,轻轻地在风中飘浮……身体的沉重分散于大地上,兴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清醒。
飘飘而上,马兴邦沉浮于宇宙之中,才懂何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的境界。下方黑色是地球的,眼前蓝色的是宇宙。没有缝隙的广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没有动物亦没有植物,那儿寒冷、高峻,但那里是距离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宇宙,从此审视地球之人、微茫人生眼光竟大不相同。
也许宇宙是上帝七天创造的,也许宇宙真是无尽轮回的永恒存在,也许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不过是梵天的梦境衍生,也许银河系与细胞核一样存在于某一个无量大的神圣体中。
眨眼之间,他好像看见了未来的地球——溪水干涸,河水退位,海平面下降了数百米。那时候的地球变大了,也变轻了,人更多了,地球转得更快了,距离太阳更近了……
当眼睛转动时,整个宇宙也在转动。气流推着兴邦去到了一个被蓝紫色或土黄色气体包裹的地方。兴邦不知此地何处,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散步。他被弃之于此,没多久,他接受了这一事实。月球上漆黑一片,到处是土坑,兴邦摩拳擦掌,准备在大坑里载大树、小坑里栽小树,每棵树上挂上彩灯,这样地球上的人某一天开发到月球背面时,会想起他有生之年在这里的耕耘。他计划余生之年可以在月球上种满各色树木,最后在大限来临之前将自己埋在某一刻最爱的大树下面。
一转身,马兴邦到了北极。极目远视,冰雪与天空浑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极无边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于天堂之上。夏天的时候,极地有了海浪,整个半昏半晓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连动物也没有,凤凰也不知何时匿了踪迹,留他一人赏识天地之大、人之卑微。那段时间兴邦自在地游泳、冲浪,仿若自己是整个地球唯一的看守人。何其孤独,何其浪漫。孤独难耐的时候,他会开口跟海水谈心、跟天空对聊,他们聊过生死、聊过生存、聊过生命。回音告诉他,无论在哪里,孤独的人永远孤独。
不知道游行了多久,马兴邦累又累又渴,喉咙肿痛,他想回到初始地方,奈何找不到回去的路。
“哥?哥!哥……”
他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他的耳畔说话,他数次转头却找不到那人在哪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马兴邦浑身一震,意欲睁开眼,奈何怎么也睁不开。他使劲力气眨眼皮、睁眼皮,奈何身体无动于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为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在哪里?他的双脚在哪里?他被人绑架了还是被人迷晕了?马兴邦的头一直在微微地晃动,可惜他已经无法驱使自己的肉体。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后,马兴盛重坐在车里,发现大哥的眉目在动,于是上前呼唤,引得桂英、致远也跟着叫。
兴邦听见了,可惜睁不开眼。他记起了那声音,他知道兄弟妹子和妹夫在身边,他动不了,但是大脑温柔地笑了。
马兴邦开始回忆,自己是如何置身于此的。他记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边人的来救他,其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没错,正是爱人青燕。
青燕见他受了伤,在边上问寒问暖的,兴邦觉着无碍,起身拍了拍尘土,兴奋地拉着青燕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呀?”
一路上燕子不停地问,兴邦只管拉着她走。其实他也不知他们即将要去哪里,只说:“跟我走就成!跟我走就成!”
两口子路过一段儿菜花地,金黄的油菜花正逢盛放;后来他们去了莺歌谷,兴邦带着燕子领略莺歌谷独特的美;离开莺歌谷时,燕子乏力爬不了坡,兴邦喜滋滋地拉着心爱的姑娘出谷。刚一出谷,瞅见两孩子皱着小眉望着他俩。
“妈,回去!”大孩子生气地冲着青燕凶。
“嗯?”兴邦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娃儿!两个都是!”青燕指着两孩子面露难色。
兴邦痴呆,望着两孩子难以置信。
“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等你等不着!”青燕转身流下了泪。
“我……我在……”马兴邦语塞,因为他刹那间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
“妈,回去!我爸等你呐!”七八岁的老二凶巴巴地催促。
“回!回!”燕子点头,回望兴邦满眼为难,两脚不知不觉地朝孩子那边挪去。
兴邦望着他们一步一步地离开,揪心地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眉紧皱,紧皱。
待望不见她们娘三个以后,马兴邦空空地坐在莺歌谷边上,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没多久落芳华来了,她依然窈窕依然妩媚,只是老了一些。芳华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将头靠在他肩上,陪着他静静地看夕阳晚霞。
不知过了多久,兴邦在厂子里忙活,忽然门卫的老头说门口有个孩子找他。正维修机器的马兴邦一身黑油地去门口看。老远瞧见了一姑娘,七八岁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丫头是自己的娃儿,两脚快步上前,走进以后发现模样又不太像,好像是妹子家女儿漾漾,但心里早认定是自己的小孩。兴邦放慢脚步,游移不定。走上前喊她时,小丫头咯咯笑地跑了,跑远了……兴邦小碎步跑出去追,想喊她的名字,一时竟记不起自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愣在原地,痛心不已,彷徨无助,担心小孩子出事,同时恼恨自己记不起孩子的名字。
如此磨蹭了大半天,最后回到厂子里时,父亲也在。兴邦条件反射地提起一颗心,缓缓走上前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开口便开始斥责他、批评他、嗔怪他……兴邦听着老头絮絮叨叨地责骂走了神,转眼看天空时,天上正有一只五彩的大凤凰朝他飞来。他忍不住大喜,盯着凤凰的大眼睛希望凤凰能带他飞一段。凤凰落地,他爬上凤凰背上,留下父亲一人忧伤地望着他。与其两两相看两两生厌,不如远去悠悠,留些好的念想罢了。
兴邦当然不舍父亲,奈何人间悲伤,他徒留无益。他曾听人说,只要离开了人间,那便离开了地狱。一切决定好似前世注定,他身不由己罢了。人们曾说,哪怕是一个人的天堂,也比人间要好。不知在何处,凤凰盘桓远去,他停在没有坐标的荒漠中。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中,兴邦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他窗前朝他微笑,他知道是青燕回来了,他睁开眼张开嘴要说话,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那是妹子桂英,兴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时心怀温暖。
“诶诶诶!哥醒了!”望着大哥犯困的兴盛忽然看见大哥睁开了眼,浑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马兴邦听亲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见自己手脚皆动不了,他忘记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猜到了不好的结局。他尝试了好几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连手指和肩膀也不听使唤。顿时,男人湿了眼角。
“啊……啊……”兴邦说不了话,这才感觉到自己嘴里插着东西。直觉判断,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哥……你认得致远不?你认得他的话挤个眼。”三人各自着急,还是桂英有主意。
马兴邦挤了挤眼,他不知道自己经历什么,只记得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走了数不清的地方,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记得你怎么了嘛?还记得吗?”
马兴邦轻微地摇头挤眼。
“你出车祸了,严重得很很……”桂英说着急促地啜泣起来。
马兴邦微微地点了点下巴,该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只有揪心地遗憾。
“你在医院的ICU里躺了七八天,一次也没醒来过,我……明个是除夕,我跟我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
马兴邦挤挤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哥你现在感觉怎样?要是你脑子清洗的话,咱现在回医院继续治疗。我先让车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刚说完便敲车厢内侧的小窗户,叫老三停车。
“啊……呜呜……啊啊……”马兴邦见状一个劲儿地摇头挤眼,嘴里呜呜哇哇地不允许,那声音凄惨得像极了一直发怒嘶吼的大猫。
“哥不让!大哥不让!”兴盛见大哥如此,赶紧制止妹子。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来的这段时间。”致远在旁劝慰。
“这个时候不救?那啥时候能救?”
“呃……呜呜……啊嗯……”马兴邦用力地盯着妹子,拉长音地从嗓子里发出最后的声音。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着大哥的手安抚他,自己早泣不成声,仰头靠着车厢眼泪哗啦哗啦地流。
“哥,你想回家是吗?回马家屯是吗?”何致远凑上前问话。
马兴邦点点下巴挤挤眼表示肯定。
“要回了家,你可没救了呀!哥……”桂英伤心得难以自控。
“哥,你还记得你出车祸的事儿吗?”何致远理智,捡最重要的事情先说。
马兴邦摆头挤眼。
“哥你出车祸是因为车闸坏了,那个车我们查了,有问题!你的车在哪儿买的?过后了我们给你找律师。现在这样,我说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个字母,我说到那个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远重复了两边。
马兴邦听懂以后,激烈地摇头。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吗?”何致远反复确定。
马兴邦再三点头,整得何致远忽然望着妻子和二哥,一时不不知要说什么了。
“啊!拉!哈……”随后,兴邦两眼珠子等着妹子,想要说什么,啊啊啊地说不出来。
“哥你是有啥事交代吗?”桂英哽咽着问。
“啊!拉!哈……”马兴邦嘴里插着管子,发不出大笑的大字,好在兴盛猜到了。
“哥,你是说大吗?”
马兴邦连连点头。
“你放心,大我养,我养!”桂英擦着眼泪低声哽咽。
“哥,你放心,大在深圳待得挺好的。”致远安慰。
“嗯!嗯!嗯……”马兴邦继而用下巴指着兴盛,两眼珠子却看向妹子桂英。
“二哥你也放心,有我呐!”
“嗯,嗯……”兴邦点头,如释重负地点头。
“哥你厂子在哪里?要不要英英给你把厂子料理了?”何致远问。
兴邦连连摇头挤眼。
致远一声长叹,不再提这些事了。
“哥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一股脑说了吧,我全应承。”桂英抓着大哥的胳膊肘询问。
“嗯,嗯……”马兴邦望着妹子,不停地用下巴指着英英,两眼盯着妹子流泪。
“啥意思?你想说啥?”桂英猜不透。
“嗯,嗯……”兴邦指着妹子坚持要说什么,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哥你想让我干什么?”桂英抚摸着大哥的头发问。
兴邦摇头,轻微摇着,摇下了两地浑浊的泪。
“哥你是放心不下英英家两孩子吗?”兴盛猜测。
兴邦依然使劲摇头挤眼。
三人猜不透,急得兴邦直流泪。
大车经过渭南市附近时,因为一路有不少的减震带,导致马兴邦被颠簸得很快睁不开眼哼不出声了,三人怎么叫也叫不醒,而后各自默默抹泪。
马兴邦此刻非常清醒,只是睁不开眼、动不了身罢了。他分明地听见妹子在哭,听见妹夫在叹气,听见兴盛在呜咽。马兴邦清醒地感知到身子在剧烈颠簸,感知到浑身刺骨的疼痛以及失控的麻木。
谁能排练好自己的死亡?谁能演一场完美的谢幕?多少人的结局不是落魄收场?过去轻悠悠不留踪影,天高地阔终归空荡无迹,何必耿耿于怀。马兴邦从自己以及亲人的神色中感知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感谢死亡,它给自己的潦倒一生作了个理智的终结,还那自由的灵魂一个浩瀚的居所。
悲剧的结局,是另一个悲剧。
忧伤和遗憾像开关一样被被自己一次次打开,涌现、蔓延、失控、泛滥。
他怎能这样离开呢?
他该怎么挽回呢?
马兴邦想跟自己好好道别,不知从哪里开始,脑海中只剩下唏嘘。终于,他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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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梦又不像做梦,他怀疑自己处在深沉慌乱的梦中,他担心自己永远醒不过来。马兴邦挣扎着要醒来,一切只是一场大梦,都是梦,梦中梦,况且他又不是第一次梦见自己出车祸了。一切都是假的,他渴望极端的绝望能将他从梦中拽醒,水能将他从噩梦中推醒,这一刻,他该呼唤谁的名字?他想要重新启动自己,无论灵魂还是肉体。他用力地瞪大眼睛,为何眼中没有色彩与光影?
是否这是每个人一生必经的阶段——他将呼吸调整到最轻最慢的节奏,然后盯着一个地方全身静止,渐渐地他眼神涣散,继而他大脑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兴邦进入到另一种境界,他蓦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他看见灵魂和身体在频繁互换,他看见自己沉重的身体化成一阵清风空中旋转、跳跃。轻灵的灵魂与身体一起悬浮或伏地,那是一种身心无我的超级释放,又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同时休克,更是一种成佛又成仙的奇妙超脱。一切感觉到了极致皆是美不可言。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马兴邦频繁地进入到这种状态,他很清醒,清醒到自己在失控,清醒到自己可以自如地进入到这种超脱的境界——自由操作、收放自如,以至于此刻他对于这种感觉有些上瘾。他是否已经死了?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但奈何,惊恐使他重新归位。他此时此刻又在恐惧什么?恐惧这辈子没有过好?人生,有对错好坏吗?每个人都截然不同,他为何惶恐自己白活一场?是因为自己死期将至依旧没有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吗?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意义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在生死两端点之间寻找吗?是在徒劳重复的工作中获得吗?是从征服肉体或精神的磨难中凸显而出吗?是为了那执着的优雅而仓惶半生吗?是为了别人的铭记而大费周章吗?还是一道自命题然后自作答的白卷?如果是这样,马兴邦该如何给自己的白卷人生命题呢?
如果认为对抗动物属性上的命运是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顺从传宗接代的命运?如果认为攫取物质财富是绝对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积累精神财富?如果认为拥有幸福与平和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消除残缺和灾难?如果被绝大多数人认证的标准通过了、达到了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放弃世俗眼光通过努力达到自己心里的标准?对某些人来说这些命题的答案很简单,对某些人来说得到并证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兴邦以为,也许经常祈祷、常年隐居、已然耄耋的人才能给出些许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每个人的生命时光皆是有限的,现实社会赋予人们的掌控权更是有限的,关于这些问题,有些人生性浅薄来不及思考,有些人活着尚难没有权利思考,有些人放弃回答永远不会思考。可能马兴邦这样的将死之人才会揪着这些问题拉拉扯扯。
活着不能是为了别人,毕竟那样的使命不足以坚持一生。如果说为了自己,那为了自己的什么——梦想?尊严?富有?还是长寿?除了低级的劳作、虚妄的意志、脆弱的身心、短暂的寿命,凡俗人所剩无几。所以,该拿什么去对抗自己心中那难能可贵的追求?岁月沉重,还能掏出什么东西让自己坚持一生呢?
谁能摆平出生的不平等?谁能逃脱生命时间的束缚?谁能抵抗社会主流的意志?
外在的力量正操控着人类的感知与思考——工业化、智能化、标准化、流程化、官僚化、分工化、反初始化(即远离原始化自然化状态,自创词汇,与网上的定义不同。)……活在这个时代人大抵都会感到奔波动荡。不知时间的人会不会逃脱时间的控制?咿呀小孩、老糊涂、植物人或常年闭关修行的高人,马兴邦认为他们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那么,时间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万事万物通通摆脱不了。
冬夏滚动,春秋交接,世人懵懂,怎知光阴。以前凭借着宗教或者神秘主义的解说,人对时间从哪里来这种瘆人的终极话题有了阶段性的权威答案;今天,人们果断地撇开宗教,迷信科学,崇拜物质,仰仗朝气蓬勃的科学技术与日新月异无所不包的拜物主义,人们对时间的理解理智到只会记录、监控、测量,却无能认识。
时至今日,马兴邦困惑而窘迫。窘迫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徒增烦恼,白白地耗费目下这可以思考的分秒光阴。
神不但创造了天地、光照、空气、水、草木、动物和人类,也创造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这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所以神不需要嘉奖谁的修行也不需要惩罚谁的罪恶;人从尘土中来最后亦要回归尘土,所以神也没必要插手战乱,没必要支持正义。地球只是它脚下的一个玩物,翻过来时地球是人类的天堂,翻过去时地球成了人类的地狱。不要相信谁能救自己,如果还能回来,他希望双脚落地的地方不是地球。
极端的痛苦推着他走到生命的极端。他的双眼看到了太多的愤怒与辛酸,双耳听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每当看到空中的小鸟、树上的虫子、画里的山川,马兴邦常常臆想着要将它们据为己有——收养、命名都可以。占为己有之后,他只想和它们聊聊天,或者将自己的灵魂送给它们。冥冥中注定要离开,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为自己的灵魂寻觅一个好去处。忍辱负重三十年,该解脱了。伤痕累累的肉体再也拖不起这沉重的魂灵了。他们应该相互告别,该是是时候告别了。
一个是愚蠢地活着,一个是忧伤地死去;有时候是一个粗狂地活着,一个抑郁地死去;抑或,一个麻木地活着,一个绝望地求死。所以,肉体与灵魂,到底谁在操控谁、谁在影响谁、睡在干扰谁?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去想这个问题,也许他永远没有机会再想了。命运时常不会给人留任何余地,除了慢慢的遗憾与沉沉的忧伤。
饿了找餐厅、尿急寻厕所、困了要回家,色欲难挡、毒瘾突犯、病痛难熬时大脑会启动紧急预案,往往这个时候,灵魂被肉体牢牢左右,但也有反例。开会时得憋尿、减肥期间要忍饿、禁欲以保持能量、瘾发作时主动寻求外在帮助……这自主的行为,是精神或灵魂凌驾肉体以后的结果。
灵魂具有力量,奇大无比的力量。灵魂可以规定肉体永远保持七十八斤的好身材,灵魂可以鼓励肉体扛过生子或癌症,灵魂可以引导肉体自我训练提升官能,灵魂也可以在某些时候蛊惑肉体自我了断。
但是,大多数时候,灵魂是不可信的。多少人因为别人的背叛失信而疯狂,因为别人的优越、成功而仇恨,因为别人的权威、高贵而虚荣谄媚……这些行径与因为他人的愚蠢、无能、顽固而怒伤自己的五脏一样,与因为糟糕的天气而冲着老天破口大骂一样,与对着板凳、小狗又踢又打一样,可笑至极。带着病毒或信仰邪恶的灵魂令人自我毁灭甚至种族毁灭。
生而为善且品质纯净的灵魂太少太少,古今中外、悠悠历史,尽是不完美的人,死去的是,未来的也是。所以,肉体与灵魂两套班子两套管理,但多数时候,灵魂任由身体僭越、感官放肆、肉欲蛮横。有些人善于驾驭自己的灵魂,有些人则服从于自己的肉体,这一点,可能上瘾。戒瘾,或者说如何训练、驱使、支配自己的大脑,是一个人综合实力的最佳体现。
马兴邦哭笑不得,妄他思路清晰,可惜这一辈子始终在被各种各样的瘾所操控——茶瘾、烟瘾、晚睡的瘾、自w的瘾、不回家的瘾、沉默寡言的瘾、逃避的瘾、失败的瘾、虚伪的瘾、虚荣的瘾、堕落的瘾、抑郁的瘾……所有的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正是躯壳与灵魂。灵魂的无能致使自己被外物牵制,浪费了一生。
正因为如此,灵魂才感到孤独。
饥饿、疼痛、麻木、迷糊……当大脑一直以频率为4-7Hz的θ波运行时,灵魂还在絮絮叨叨,一会抱怨一会痛哭,一会求生一会欲死……马兴邦绷不住的时候真想咬舌自尽,或者将左右大脑掰开扔掉,这样世界便彻底安静了,他也不必清醒地接受自己车祸瘫痪、即将死亡的事实。
死亡,在永生之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灵魂与肉体去一处永生的地方活下去。
人类对地球的探索尚浅,不应过早斩钉截铁地断定一切未知状态的有无或不可能。地球的大气层厚约数百公里,在这其中生活着多少未知形式的物种,人类应该保持审慎,仅是偶然拍到的“飞棍”便困扰了人们十来年,何况是其它更异类的生物。或许未知物种生存在非可见光的波段里,鸟类或许看得见它们。科学家已发现鸟类看到的电磁波波段不同于人类。如同四肢动物和鱼类的差别一样,大气生物较之陆地生物与海底生物又是一番新景象。宇宙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永生的未知物种,它们不需要四条腿,也不需要沉重的身体,不必用鳃呼吸,不必太庞大,不必需要太多食物;可能永生物种有很多个翅膀、有超长的身体、中空的球形腹部、单薄透明的皮囊、轻盈紧凑的器官、极小的脑袋……随着探索的深入,宇宙会慢慢地向人类铺开。任何生物想要活下来,不需要太智慧,也不需要太全能,任何一样绝技皆可以维持它们的物种存活在地球上,比如扇贝的贝壳、麻雀的翅膀,豹子的速度、蛇的毒液、蚂蚁的社会化、变色龙的皮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马兴邦相信无所不能无所不造的宇宙最高意志,它一定是永生永动的,一定是至简至繁的,一定是无形五象的,一定是高于智慧同时低于智慧的。
人类所谓的有和无,建立在自以为确信的证据之上。如果没有证据那便意味着不存在。地球磁场在地球形成后便有了,只是人类社会运行到十七世纪才发现;脑电波在人有智慧之前就存在,只是人类的先知十九世纪才得到印证。人所有的质疑来源于自身狭隘的身体和头脑,所有的确定无不建立在身体和大脑的理解之内。说到底,人类最大的局限在于人之为人。
马兴邦只恍恍思索中,不防备大车停了下来。咣当一下身子一闪,兴邦再次睁开眼睛。在繁杂吵扰的声音中,他看见大车车厢门开了,妹子妹夫下了车,堂弟们抬着他下了车。他从车上被抬到家门口,继而是屋内小院、山水画的客厅、他的房间、他的大土炕……这短短一路上,他看见了二婶三婶、堂弟的媳妇们孩子们、堂妹兴兴兴华、左邻的小婷、右邻的留青、对门的翡翠嫂子、后巷的苍娃叔、南头的小筑、西边的格格、跟他要好的小山、村领导流丹、小学同学玉树、求他帮忙的金露……这短短一路上,他听到了人们哭他的、跟他说话的、问他身体的、议论车祸的、给他铺床的、为他调整呼吸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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