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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三味居”的一间客房内。
“张明德的父亲叫什么?历任履历?”
“张睿,历任后汉秘书郎、工部令史,后周磁州防御使,五年前去世,终年五十一岁。”
晏宁端坐在椅子上,头戴白色软脚幞头,身穿白色襕衫,目不斜视,满脸书生气。
站在他面前拿着一叠文案的,就是此行的男二号——车夫刘三刀。
此人长得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眼睛细长,大蒜鼻,厚嘴唇。但晏宁可不敢小瞧了他,此人做过二十年的仵作,是探事司中的查案专家,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涉及到军机大事,郑恩就算再信任晏宁的能力,也不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刘三刀竖起大拇指,咂嘴道:“小郎君真是好记性,这么多文案竟然只花了一天就倒背如流!”
晏宁心说,前世大学里应付考试的时候,老子早就练出来了!
晏宁微微一笑,说出一口地道的相州口音官话来:“不是时间紧迫吗?郑司曹只给我们半个月时间,咱们可得抓紧了。”
眼看着到了晌午,刘三刀把文案一丢,大刺刺的仰倒在椅子上,眼睛一眯:“又到了吃午食的时辰,小二,上菜!”
说起“午食”,刘三刀是晏宁在宋朝找到的第一个志同道合者,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日三食被视作浪费奢侈的行为。
在店小二鄙夷嫉妒的目光下,晏宁和刘三刀津津有味的吃完了一顿丰盛的午食。
等到店小二收拾好餐具退出房间,郑恩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人嘴角的油渍:“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可以出发了。”
晏宁和刘三刀赶紧站起来,随着郑恩出了“三味居”的后门,只见门口停了一辆简陋的驴车。
一只灰不溜秋的小毛驴,脖子上套了绳索,后头拉了一个带遮阳棚的木板,底下是两只木轮。
驴的品种和车的样式都是相州特有的,为了在汴梁城内复制这辆驴车,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两人上了车,刘三刀拉起缰绳正要出发,只听郑恩忽然喝道:“晏宁!”
晏宁充耳不闻,过了一会,才转过头茫然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张宁,不叫什么晏宁。”
郑恩满意的笑了:“很好。”说着不动声色的给刘三刀使了个眼色:“你们从宣化门出去,绕城半圈,再从万胜门进城。”
......
等到刘三刀赶着驴车从万胜门再次进入汴梁时,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直到此刻,晏宁才深感古代的交通不便,不仅难受,而且费时费力。
晏宁坐在驴车上,颠的头晕眼花,一路兜兜转转,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了张明德家所在的泥燕巷。
巷子就紧挨着金水河边上,一间间低矮破旧的房舍一字排开,门前的晾衣架上大都挂着短褐,一群光着脚丫的孩童挥舞着竹竿跑来跑去。
泥燕巷之所以得名,缘于巷口的檐角,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泥燕。时代日久,风雨侵蚀,泥燕的样貌虽已模糊不清,但神韵宛然,栩栩如生。
进了巷口,驴车放慢了,车轮碾过青石板,“辚辚”声惊动了河岸边浆洗衣衫的妇人们。
妇人们停下手中的活,纷纷扭头望来,在这泥燕巷,还没听说谁家有驴车这等奢侈物的?
她们大多二三十岁年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袖子高高挽起,一双手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通红。
女子十三即可出嫁,别看她们年纪不大,兴许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晏宁示意刘三刀停下马车,在车板上站定,放下胳膊,深深一揖:“诸位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河岸边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诶呦,好俊俏的小郎君,瞧不出来还是位秀才公呢!”有个胆大的妇人打趣道。
宋初,理学还未兴起,加之战乱频繁,礼仪崩坏,因此女子一样可以抛头露面,上街游玩。
晏宁目不斜视:“这位娘子,莫要开玩笑,我且问你,张令史家在何处?”
妇人迟疑道:“张令史?莫不是说的张穷酸?你一直往前走,走到头,倒数第二家就是了。”
妇人刚想说什么,旁边有人拉了她一把,她马上醒悟过来,低头浆洗衣物,不再多言。
晏宁道了声谢,驴车继续前行,还没到地方。远远望见一户民居门扉大开,里面人声鼎沸,隐约夹杂着一道凄楚哀婉的女声。
小小的庭院里,聚拢了二三十人,分成两拨,相互对峙着,形势岌岌可危。
靠里的那拨人手持着扁担、扫帚,将一个少妇护在中间,向对面怒目而视。
对面站着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穿一身员外袍,学究打扮。只是气质猥琐,一双眼睛总在房舍和少妇之间打转。在他身后,围拢着一伙泼皮无赖,嘴里不干不净的叫骂着。
中年人面色悲戚,哀嚎道:“明德侄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尸骨未寒,这贱婢就伙同外人想把咱家的家产霸占了,简直天理难容!”
身后的泼皮们也帮腔道:“对,你看她那副狐媚样子,保不齐张明德坟头长草!”
“听说她以前就是勾栏里的红倌人,不要脸之极!”
“张明德死的不清不楚,把她抓起来见官!”
少妇听见他们的议论,脸色煞白,气的浑身发抖,踏前一步,纤指一指:“你们住口!我芸娘虽然出身低微,但是自从嫁入张家以来,勤勤恳恳操持家业,从来没有做过一点有违女诫的事儿!”
声音哀婉凄切,掷地有声,让人闻之恻然。
中年人的一双眼睛盯住了少妇那张清丽的脸蛋,贪婪之色一闪而逝。
中年人换上了一副了然的表情,苦口婆心的劝道:“芸娘啊,话不能这么说,明德这一走,你往后的日子咋过?不如把房契交给我,我保证以后只要有我张彪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芸娘面露羞愤之色,正不知怎么开口,身旁的邻里们不干了,纷纷叫嚷起来:“你这老杀才倒打的好主意,想人财两得?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与张家毗邻九年,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张穷酸日子过得苦巴巴的,怎么不见你这个叔伯来接济一二?”
“张家夫妇平日里与我们相处的极好,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欺负芸娘!”
张彪一眯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说得轻巧,往后你们谁养她?夫为妻纲,明德走了,芸娘一个女流能做什么主?我作为明德在汴梁唯一的长辈,给他发丧下葬,少不得要十七八贯,这钱你们出?”
邻里们纷纷低下头去,说到底,他们都是外人。同情归同情,可要他们拿出十七八贯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场间一时陷入沉寂,张彪裂开嘴笑了,房舍,美人都是我的了!
芸娘眼睛一亮:“奴家想起来了,郎君在老家有一子,唤作张宁。一个月前郎君曾经寄回一封书信,要他进京读书,算算日子,他应该快到了。”
芸娘嫁给张明德时日不长,她往日只听说郎君的亡妻遗留下一个儿子,但却从未见过。还曾经担心面对张宁不知该如何自处,此刻却千盼万盼着他能早点到来。
张彪一听这话,脸色一黑,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吗?他原是汴梁城内一泼皮,听说泥燕巷有个姓张的小吏死了,留下一间房舍和一房美妾。因此动了歹念,冒出张氏族人前来接收房产。
却没料到这姓张的还有一个儿子,张彪一咬牙。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此时放弃未免可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破锣嗓子:“小郎君到!”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怯怯的走到门口,四下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没走错呀。”说着探头向门内问道:“打扰则个,这里是张内史家吗?”
有机灵的回答:“对,你可是张宁?”
少年长舒了口气,总算没走错地方,他皱了皱眉:“你们又是何人?我爹爹可在家?”
“小郎君,你来晚了一天,你爹爹已经故去了。”
“什么!”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少年呆呆的站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脸上的表情,似不信,似迷茫,似悲痛。
少年缓慢的向前走着,脚软的厉害,身体如风中杨柳摇摆不定。泼皮无赖们唯恐他出个好歹,赶紧向两边闪避。
走到两拨人中间时,少年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恸:“爹爹,孩儿来晚了!”
趁着跌倒的功夫,晏宁偷偷从袖中摸出一块洋葱,凑到眼睛前捏碎了。这一动作非常隐蔽,没有任何人注意。
“小郎君,请节哀。”随着一声婉转轻柔的娇啼,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的搭在晏宁的胳膊上,将他搀扶起来。
晏宁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来一瞧,近在咫尺的,是一个一身孝服的美丽少妇。年纪约二十三四,清丽秀美,不施粉黛,宛若一朵刚出水的莲花。
还没等细看少妇的姿容,晏宁只听身边一声大喝“贱婢,滚开!”
张彪凑到晏宁身边,一把推开芸娘,拍着胸脯道:“宁儿,我是你堂叔张彪,你别伤心,往后有叔呢!”
芸娘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被晏宁扶住了。
晏宁皱眉望着张彪,这个自称张家长辈的男子十分可疑,书香门第怎么可能出了这么一个粗鄙的玩意儿?
按照常理,从未谋面的侄儿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叙谈家事,问一下老家族人近况。而张彪则不然,他一门心思扑在了遗产上。
晏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迟疑着问道:“你果真是张彪堂叔?来之前,族里的三叔祖还提起你呢,我来了汴梁之后少不得要您照看。”
“哪里话?都是自家人,应该的,应该的。”张彪心中也是打起了小鼓,他哪里知道张明德在老家有什么亲眷?
晏宁看似不经意间,随口问道:“对了,堂叔,你爹张翠山还好吗?”
张彪眉飞色舞道:“好着呢!老人家身子骨可结实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一顿能吃三碗饭。”
张翠山是你爹?你怎么不叫张无忌?
晏宁不动声色,拉着芸娘向后退了两步,一指张彪道:“这个人是假冒的,张家根本就没有人叫张翠山,大家把他抓起来见官!”
邻里们早已被张彪气得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晏宁的指认,更是有一种被愚弄的羞耻。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欺负泥燕巷的人!”
“别放跑了贼人!”
邻里们一用而上,扁担和扫帚泼风一般向一众泼皮的头脸上打去,直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惨叫连连。
张彪机灵,见势不妙,忙夹了一件衣服盖住头脸,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窥了个空,从人群的缝隙间挤出一条生路,夺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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