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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秋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响亮的说话声:“要不是今儿天晚了,我马上就去镇上兑十两银子给妹夫!”

秋云眉头微皱,将为大家买的东西分给妹妹:“你俩一个往猴淘家送去,让要杂耍的孩儿去他家领去,一个往书院给书生们送去,孩儿给一文跑腿钱,书生给两文。我听这声儿是大舅的,今天赚的钱,半分也不能漏出来,听到没。”两个妹妹点点头,撒丫子分头跑开。

推开门进了屋,屋里坐满了人,坐在父亲床边正说话的是秋云大舅,刘武,一个高头阔脸的庄稼人,蒲扇般的手掌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正起起落落。挨着大舅的是大舅妈,杨氏也生的高高大大,小眼睛大蒜鼻满脸雀斑,眼睛滴溜溜打转,看见什么好东西就像黏上似的。她怀里抱着个正扭动撒泼的男孩儿,六七岁的样子,是大舅的儿子,叫刘旭光,和他爹五官差不离,但那双大眼睛里透出的光却活脱脱是杨氏的血脉,他此刻虽在杨氏怀里乱扭,目光仍四处扫视。离杨氏不远地方坐的是秋云小舅刘文,他白面细长身子,人如其名生的斯斯文文,此刻他手里正忙着编簸箕,十个长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很是熟练,他是石磨村出了名的巧手,编个簸箕不在话下。

刘文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间隙抬头就看见秋云站在门口,笑呵呵打招呼:“云丫头回来啦!”

屋内的人都停下来看向秋云,秋云忙一一打问好。

刘旭光从他娘的怀内挣开,几步小跑到秋云面前,伸手扒拉篮子,“啪啪”清脆两声,刘旭光捂住被秋云打的手涨红了脸,撅起嘴。

“别动,你看是啥,有毒。”秋云掀开竹篮上的布帘,下面躺了条大拇指粗的蛇,虽然已经死透了,但浑身斑斓的花纹还是看的人胆战心惊。刘旭光将提到嗓子眼的哭声憋了下去,大气不敢出,三步两脚噔噔又跑回他娘的怀内,远远的看着秋云,不敢上前。

杨氏拉过儿子的手故意嗔怪道:“就你能,猴爪子挨巴掌了吧,也就你秋云姐,要你秋雨姐能把你脸给挠破了,快去,找你姑姑要点猪油抹上,这手红的。”听到猪油刘旭光舔了下嘴巴,嚷嚷着姑姑进了厨房。

要知道民汉村这样的富村,大家也都只逢年过节吃点猪油。有年遇上地震,一老太婆非要冲进快塌的房子里,就为抢半罐猪油。石磨村光景不行,猪油更是金贵,好多家里过年才能舀点,有几句童谣唱的,富是富穷是穷,油汪汪水当当,木头桌子四个碗,新年就盼猪油汤。由此可见猪油的稀罕。杨氏点名要猪油抹手,纯属占便宜。果然刘旭光从厨房出来,手上油亮亮的。杨氏拉过儿子笑着说:“来,娘给你吹吹手。”

“云丫头,你提的啥?晓得大舅要来还打了酒。”坐在榻上的大舅笑呵呵的说。秋云不耐烦他,只敷衍道:“大夫给我爹开的药酒。”说完,闪身就进了厨房,只剩下刘武在旁干瞪眼。

厨房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裹条灰布围裙正在灶前烧火,她的身量小,顶在头上凌乱的头发显得很大一蓬,扭头见是秋云来了,脸上堆满了笑,眼睛眯成月牙形,露出两颗小虎牙,令人一见亲近。秋云热切的和她打招呼:“我还想怎么只看到小舅,没见小舅妈,原来您在厨房。”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抢烧火棍:“舅妈,您是客,我来。”吴氏侧身躲开,拿烧火棍撵她:“啥客不客的,去帮你娘,她头上还包着布。”“我早好了。”刘氏见有人要抢自己活,赶紧表态,手里的锅铲更利落了。“那行,我把药酒给爹泡上。”秋云将蛇和药材从篮子内拿出,扔进酒罐里,用布包好瓶口后,找根麻绳系上,轻轻放在碗柜角落。

吴氏和刘氏都是利索人,不会儿菜端上桌,都是些粗茶淡饭。因为来了客,刘氏挖了勺猪油炒鸡蛋,这道菜刚端上桌,香味扑鼻。刘旭光在旁直吸溜口水。秋月秋雨也回家了,她俩就不爱看刘旭光的模样,邋里邋遢的。

席间大人说话,这才知道,大舅是受姥姥嘱咐来探望秋云他爹,而他小舅听到这个消息,连夜从北回赶来,正好碰到一起。

刘氏娘家在距离民汉村一百里开外的石磨村,那里山多地少,产花岗岩,用这种岩石制作的石磨质量过硬,因此得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村里的山被县里划给商人,村民大多只靠采石为生,加上田地少,无法耕种畜牧,石磨村不如民汉村富有,仅能自给自足。

秋云姥爷祖上都是采石匠,辛辛苦苦置办下十亩田地,三年前姥爷不幸去世,十亩地七三分成,将七亩良田田契和一间祖宅的地契交由秋云姥姥霍老太保管,霍老太归刘武赡养。因父母在,不卖田,刘文将三亩次田赁出去,带上妻子往莫国边境小镇北回做生意。

老娘手里拿着契约刘武不敢不尊,霍老太也是腰杆很硬的人,大儿子一家不中用,她事事过问,将大儿媳妇拿捏的不敢妄动,吃了她不少拐杖头,唯独这个孙子常年和她娘一起,渐渐养歪,与她疏远。霍老太常常叹气,对女儿外孙女很是想念,听闻女婿摔伤,她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即动身前来,奈何路途遥远,车马颠簸,刘武几经劝阻才拦下老太太,老太太扬起拐杖,催促他立刻出发,刘武当天便提上鸡鸭赶往民汉村。

席间刘武高谈阔论,夸耀自己种田的本事,杨氏和刘旭光筷子舞的像飞刀,三五两下便将炒鸡蛋夹光。秋雨咬住筷头瘪嘴望向姐姐,想想白天的糖葫芦和腰带里的钱,又继续埋头吃饭。

“云丫头,去把今儿你买的酒端上来,大舅嘴巴头没味儿。”刘武吃到一半,见秋云还不上酒,厚着脸皮要。“酒已经泡上了,里面有五毒,喝不得,下次来看姥姥准给大舅提上一壶,管够。”秋云往刘武碗内夹了筷子菜,笑着说。用姥姥来压大舅是准准的,果然,听见自己老娘的名字,刘武不做声,斜了眼秋云。这死丫头邪门的很,每次想找她麻烦结果都是自己不痛快。

张勇与刘武说不通,见他终于安静下来,连忙问刘文北回的情况。

“北回现在安定了不少,突乌国的蛮人也少有来犯。托圣上洪福开了互通市,每逢单数便开市同突乌人贸易,贩单价五百文下的东西还不上赋税。突乌人能来咱们莫国买米盐酱醋,金银细软。我们能买突乌国的牛羊铁器。这些东西转手到了内陆就能翻几番,听说水都涟安那边到冬天都能吃上羊肉锅子了,打上突乌的名号至少比国内高两成。突乌人有的吃有的用,欢天喜地,谁成天打打杀杀。圣上此举真是利国利民。听说这都是侯大人向圣上进言的。姐夫你们村真是出了位好官啊。”刘文提到侯逢道语气里满是崇敬:“最厉害的在后头,如今边境安定,侯大人却向圣上进言,仍要常凌霄大将军暗中驻守边关。都知道凌霄大将军骁勇善战,圣上想将他调回南海边境着手对付海盗,但侯大人却执意让将军西守边疆,多次觐见才打消圣虑。上月初突乌国二皇子突然起兵谋反,攻近边界,眼看北回一片放空,却不料凌霄将军从天而降,将突乌国二皇子全线歼灭,突乌国皇帝闻言大惊失色,立刻派大臣前往我国觐见,自愿称臣并求圣上赐封号。”刘文讲话轻声细语,但条理清晰,碗里盛的是汤,他一干而净喝出了酒的气势。吴氏在旁低低的说:“侯大人是个好官。”

张勇笑笑:“侯逢道从小就聪明,我才学会赶车他就上京都读恒馆,等我娶媳妇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在朝做官。他五年前回来过一次,远远观望,浑身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张勇顿了下,像是陷入回忆,随即又嘿嘿笑道:“小时候我还挖过红薯给他吃,谁知道如今他能有这么大的造化。”

刘旭光将嘴上的油用肥爪子胡乱擦了两下,又将手背在裤子上蹭蹭,嘟嘟囔囔的说:“以后我也要当大官。”回头抱住他娘啃了一口:“给我娘买猪蹄吃。”“我的心肝诶。”杨氏高兴的将儿子拥进怀里夸个不停。刘旭光被他娘捂的没法喘气,瓮声瓮气的说:“姑爹,我也想吃红薯。”“姑爹腿不好,让你几个姐姐带你去。”张勇扭头对秋云说:“带弟弟去地里挖点儿红薯,挖多点,明儿让大舅带走。”“好。”秋云下桌,背上竹篓,招呼妹妹过来,站在门口等刘旭光。他扭扭捏捏的走过来,临到秋雨面前,猛推她一把,然后直冲向门外,朝内做鬼脸。秋雨气的直哼哼,暗暗捏紧小拳头。

秋云家的地就村内,此刻天色已晚,四方院落炊烟袅袅,几只飞鸟从天际越过,夕阳横卧原野,暮色沉沉薄雾轻饶,人间烟火清平自乐。

三人在地里忙碌半天挖了一篓子红薯,回头看地里,刘旭光四处踩踏糟践的不成样子,秋雨挽袖子准备收拾他,秋雨却止住,暗暗说:“再等等。”秋雨乐了,看姐姐的神情是要整治这熊孩子,开开心心的去收拾残局。

四人收拾东西往回走,秋云特意绕道经过侯村长家水田。他家田多,田里总是放些鸭子,此时正在田内浮水好不惬意。秋云指着鸭子说:“吃过红烧鸭么?新鲜的芋头,和油爆爆的鸭子在一起红烧,烧到汤汁浓稠起锅,芋儿软糯粉绵,鸭子肥而不腻,再来一勺油亮入味的汤汁泡饭,那真是,馋的神仙下凡。”边说边咂嘴。

刘旭光听到好吃的,喉咙里馋虫直冒,立在田埂上不走,非让秋云下去给她抓鸭子。

“这是别人家的鸭子。”秋云不理他,继续往前。

他可不依顺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四肢齐动,扯着嗓子嚎:“我不管,给我逮鸭子,姑姑姑爹给钱,我就要吃鸭子,就要吃!”

秋云瞥他一眼:“你起不起来?”

他不怕反而声音更高一节,“再问你一次,起不起?”秋云沉下脸来。刘旭光伸手捡个土坷垃朝秋云扔去,正打在她额头上。

“刘旭光你干嘛!”两小姐妹齐齐护住姐姐,一贯好性的秋月也看不下去,出言呵斥。

“让你给我熊!”只听“扑通”一声,刘旭光胖葫芦似的身子沿着田埂咕噜噜的滚到水田里,砸出朵不小的水花。秋云收回脚,冷眼盯着田里扑腾的刘旭光,他满头泥水的钻出来,呜呜咽咽的想爬上岸,嘴里还威胁道:“臭娘们儿,我告我娘去,告我爹去,打死你!”前头句骂人的话是同他娘学的,他倒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不是好话。

眼见他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扑在田埂上,秋云又是一脚:“还敢骂人。”这一脚下去,刘旭光嚎的更厉害,却不敢乱骂,光扯着嗓子哭,将田里的泥巴往岸上抛,三姐妹头脸都是泥点子。他边哭边绕路,想从旁爬起来,倒也不蠢。谁知道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秋云再次将他踹下去。

这下他可再没力气熊啦,他不过七岁的孩子,浑身上下湿透,加之哭嚎浪费力气,勉强起身软坐在水田里,仍抽噎不止。

“我最后问你一次,起还是不起?”秋云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

刘旭光哪见过这种神情,他打小便是家里的宝贝,刘武中年得子,虽然为人粗鄙,但从不打骂儿子,杨氏更是慈母多败儿,宠的无以复加,霍老太倒是存心要管,终究隔代亲,未曾下过重手,每次训诫后反屡屡回哄。

被秋云的阴冷的眼神吓住,刘旭光木木的,只会点头,秋云继续说:“刚才在地里你吃了不少红薯,别说没力气,自己滚上来。”刘旭光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往上爬,衣服吃水犹如负重,他平常就不爱动,使了半天劲儿才上岸,在田埂上双手着低跪下,撑着身子直喘气。

“秋雨,去挖点泥,待会儿他要敢胡言乱语,就把他嘴给我封上。”秋云仍盯着刘旭光。

刘旭光又是一哆嗦,望向秋云的目光带着胆怯,想往外涌的泪水硬是收住。秋雨捂住嘴吃吃的笑,找块叶子兜了捧泥,耀武扬威的端在刘旭光面前,跟在姐姐身后。

四人刚走到门口,走中间的刘旭光便越过向前,拔腿朝屋内冲去,边跑边哭喊着:“娘!爹!”屋内的人此刻正在闲聊,听到喊声全都出来,看见泥人般的刘旭光,身后三姐妹也浑身邋遢,一时面面相觑。

杨氏率先惊呼:“光儿,你这是咋了?”说着却用手支住刘旭光扑过来的泥身子,不让他靠近:“咦,别弄脏娘的衣裳。”“娘。”刘旭光干脆就地打滚:“秋云姐欺负我,踹我下田。”还想多说,却忌惮秋云说要封他嘴巴,只哇哇大哭。

“胡说八道!”秋云卸下肩上的背篓,捋捋头发,缓缓走过来怒道:“表弟也太混了些,走过田里,见人家鸭子非要我去给他逮。别人家的便算了,乡里乡亲的,过后给钱也不是难事儿。那是侯村长家的鸭,小舅,就是您说的侯大人他家,大舅,您敢去么?好言好语劝他回家,他非不听,在田埂上犯浑,喏,就现在这样,田埂几步宽,他滚来滚去不小心就跌田里。抓他上来还乐意,闹的我们浑身是泥,你瞧瞧我们几个。后来还是我们合力将他拉起来。折腾秋雨给他捧泥,说是待会捏泥娃。娘,我一个姑娘家弄成这样,今天在车上已经被人瞎编排,如今被外人瞧见,还不知道怎么扯呢。”说到最后秋云眼圈微红。

刘氏微蹙眉,女儿的婚事可是她头等重事,嘴上没说啥,心里却不高兴。刘氏拉过女儿说:“走,娘去给你烧水。”吴氏连忙叫过另外两个:“去灶间暖和些。”

刘文走过来,给了刘旭光后脑勺一巴掌:“成天尽惹事儿。”他是小叔,倒也打的。抬头又对哥哥说:“旭光也该送去学堂了,我赁出去的三亩田,钱都尽数给娘吧。”

说完背着手进屋知会张勇,他不能下地,担心的很。

刘武站在院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抬手准备扇儿子两耳光,见他稀脏的身子红肿的眼睛,手在半空中收住,顿脚骂了声:“混账东西。”指住杨氏:“你不去给他淘洗在这里杵着干嘛!”

杨氏回过神,忙咋咋呼呼进屋:“大姐,多烧点水,旭光还得洗衣服。”只刘旭光一人愣在原地,旁边洗衣板上放着秋雨端的泥巴,他打个冷颤,自此突然有了惧意。

第二日,大舅一家收拾完东西便启程回石磨村,刘旭光呆愣楞躲在他娘怀内,人也不唤。刘氏到底疼爱他,煮了几个鸡蛋让他拿上,他接过时,正对上秋云的冷冰冰的眼神,抖抖肩,包住汪眼泪,规规矩矩的跟姑姑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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