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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严二位管家赶至正院,程夫人已镇定下来,金丝织成的锦裳从未像今天一般沉重,她撑头倚在红木玫瑰椅上,心中掂量,这把椅子该值多少钱。
她仰头审视堂下躬身二位:“京中出事了,老爷蒙冤入狱,少爷正打点,账簿本子都在你们二位手里,我不想被人揣测借此夺权,二位也知道我在院中充其只能算一处景致,同假山顽石没区别,具体事务你们去处理,我知你们是老人,绝无二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烦请把大门钥匙归到我处,我只要钥匙。”
既然无权定夺家财,那便守住人吧。
“各位。”她起身扶起暗中对眼的两位管家,面对廊下两盏灯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这快冥顽不灵的镇山石也该起作用。你们未拿我当夫人,我也未自诩高贵,便请二位珍之重之,我只不过。”
她转身双目含泪:“想替我姐姐做点事,别的我不计较,她那间屋子历来未染尘埃,我得守住。你们要守的东西,竟前所未有的与我同谋了。”
自程渊生母过世后,她生前最后居住的屋子,摆设一致,十年过去,桌上的砚不曾干,案上水仙不曾枯,连她久病卧床留在枕上几缕发丝也原封不动。
程夫人说的力竭说的动人,情动处一双美眸清泪陈流。
“夫人何出此言,是要折煞奴才啊。钥匙我即刻差人送来,请夫人务必珍重身体,后头还有诸多事务要夫人做主啊。”提到先夫人,严管家终是心软。
顾管家也不得不从:“是,奴才这就差人将钥匙一一清点呈来,有劳夫人费神。”
程夫人露出个凄凉的笑:“临危强受命,我一府之母,竟称为有劳。”
说的二人脊背一凉。
“下去吧,今儿除夕,便不过了,老爷在狱中还不知冷热,尔等怎能背他享乐,你们且去清点忙碌,我先静静。”她仿佛已用尽浑身力气,跌坐回椅上,低下头,若枯荷垂盖。
顾严二人早就不耐,匆忙告退,回院中各自操持。
京都家家欢声笑语,阖家团聚。
连狱卒也将问询的案桌做席桌,在上面布置酒水美食,一人一碗热饺子,端起来大嚼。
程渊走在狱中冰冷的石板上,隔着靴子,他仍能感到其坚硬与无情。耳闻两边犯人锁链在石墙上划动的刺耳声,是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用沁人的铁锁记下今夕是除夕。又有细碎的哭声,夹杂城中轰然响亮的烟火声,说不清的凄楚哀怨。
这里不允许任何过分的事,屈服是手段,寂寞是惩罚。连哭也只能吞泪呜咽,还有泪,说明你有委屈。委屈是不服,不服是不悟。
路很短,程渊却觉得过了很久,有多久,像母亲的手从他脸上滑下那样久。
隔着铁铸栏杆,他看见熟悉的身影。
眼前的人头发蓬乱,背对他坐在稻草堆上,窗外月映雪地,投光照着他佝偻身影,已无从前半分风采。
这哪里是那个怒目的父亲。他道,你以为我就不思念你母亲吗?
也不是那个坐在母亲故居前的父亲。他撩拨窗前璎珞,低声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更不是抬头看雪落寒梅枝的父亲。他悠长叹息,昔年有幸,与君共白头。
所有这样的父亲都飘然在岁月中,遥远而唏嘘,凝固成眼前落魄潦倒的身影。
他心头堵的慌,仿佛一开口就会落泪。
到底还是轻轻唤了声:“父亲。”
音节落地四溅开来。
程如是缓缓扭头,仿佛所有慢条斯理的老人,时光一夜之间收回对他的眷顾,在他脸上刻上道道苍老且残忍的皱纹。
被清冷的月光罩着,他少了些潇洒儒雅,多了份清冷萧瑟。
程渊再也忍不了,跪下身手握紧栏杆,想跻身进去,重重唤了声:“父亲!”
后面的狱卒不满道:“嚷什么嚷,我只让你探监,没让你讲话。”
程渊从袖里掏出块银子塞到狱卒手内,哀求道:“官爷,烦你通融通融。”
狱卒暗中掂了掂,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最多不超过五句。”
程如是显得很平静,在双手被拷上的时候,他脑海中想起多年前那个用手绞住他手腕的女子,娇俏明媚的说,我要绑住你一生一世。
“父亲,可否走鹿君的路子?”
“寻仙无路。”
“是冯不是祸?”
“不是祸。”
“父亲,可还有希望?”
“散尽家财,或许。”
“何日转机?”
“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父亲。”
狱卒催促:“这可是最后一句啦。”
“我儿,你听我言。”程如是突然靠近栏杆,他想好好瞧瞧这张肖似自己却又似她的脸。
他终于看清楚,欣慰的笑起来:“吾儿有潘安卫玠之貌。记住,你母亲水仙需用天泉水,两日一换。若父不幸丧命,这便是吾遗言。”
说完他掉头回到窗下,背对程渊,仰起头,盯着寒窗上的冰棱。再也不愿转过来。
狱卒催程渊:“看吧,你老子都不想同你说了,走吧走吧,大过年的。”
程渊叹了两声,只得离去。
出了阴气逼人的牢狱,外头守马的小厮,立刻替他披上大氅,他辔马于雪地,久久踌躇,遥望父亲所在牢前窗雪。
民汉村内张家院中,刘氏和张枫料理一大桌菜,众人皆穿上秋云置办的新衣,围坐桌前。
只见桌上有八大菜红烧蹄髈,糖醋鲤鱼,爆炒腰花,羊肉烩山药,白笋烧鸡,红烧狮子头,香煎小豆腐,羊肉葱炒核桃,有四凉菜凉拌猪头肉,卤香干,凉拌三丝,拍黄瓜,又有二甜食红糖年糕和八宝糯米饭。
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开心。
秋云一人分一个大红包,秋雨吃饱饭不下桌,公然在桌上点红包,遭刘氏一顿说教。
江一流得了红包,可把他感动坏了,又在院里翻无数个跟头,把鸡吓得到四处逃窜。
张氏在碗内倒满醪糟酒,先敬刘氏和张勇:“哥哥嫂嫂,先谢谢你俩,这是妹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
秋雨接话:“这也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晃晃手中红包,得意极了。
张勇喝下酒,说不出的舒畅,嘶气笑道:“敢情我这腿摔对了。咱们家要早让云丫头当家,说不定已经是县里人了。”
刘氏轻拍他掌:“说啥不吉利话,腿都快好了,可别遭菩萨怪罪,快呸。”
张勇嘿嘿笑,顺着老妻的话,假意往地上呸了两下。
张枫又敬秋云:“我儿,姑多亏你提点照料,不然还在那水深火热中拔不出。”
秋云笑着端碗道:“三姑别谢我,圣人说的醒世恒言许多,却要那能听的,是三姑自己的本事。”
说完痛快饮下酒。
江一流不待三姑敬他,自己先跳起来:“我要敬各位叔叔婶婶姐姐妹妹,漂泊许久,我可算是第一次体味到家是什么感觉,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像热乎乎的汤婆子烀在我心上,原来家的感觉这样好,这样温暖。”话毕他一口饮下。
喝罢,见众人皆盯着自己,不好意思的放下碗,挠头。
秋月替他夹了筷肉丸子:“瞧你说的话,大过年的招人哭,哥,你哪天不说这话,咱们就真成了一家人,家,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地儿,每时每刻都在,不必担心跑掉。”
秋云笑:“秋月说的好。”又邀一流碰杯:“以后可别再这样矫情,你瞧三姑和我娘,都让你惹哭了,赶明儿我娘不替你纳鞋底了。”
“说的啥话,我能不给一流纳,院坝翻塌我都得给他纳。”刘氏抹眼角嗔道。
说的众人哈哈大笑,被江一流弄煽情的氛围,一下又热络起来。
吃罢饭,张枫和刘氏去灶间洗碗,秋云扶张勇在院里绕弯。
秋月正在桌上收拾碗筷,见江一流面有难色,问道:“一流哥,还在想家的事儿。”江一流摇摇头,垂头扭捏了会儿,不好意思道:“我想起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在极乐世界还不知道咋样,我想给他弄点吃的,也告诉他老人家徒儿很好,但是,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怕你们膈应。”秋月道:“小事情,要准备什么我去弄。”江一流说:“你帮我端点素菜,我去找几根香,咱们去头给我师傅引引。”秋月点头,江一流又说:“拍黄瓜一定拿上,我师傅最爱。”
秋雨听见也闹着要去,三人到院后菜地,摆盘焚香。
秋雨问:“一流哥,你师傅是光头吗?”
江一流点头:“那肯定,我师傅是寺里的主持。”
秋雨又问:“他真不吃肉。”
江一流弹她脑瓜崩:“我师傅戒律森严,从不破戒。”
秋雨道:“一流哥,可能你师傅就是你爹。”
江一流彻底无语:“我师傅圆寂都八十多岁了。”
秋雨不懂其中奥妙,歪着脑袋:“八十岁就不能做爹?”
江一流满脸嫌弃对秋月道:“这妹子可真够傻的。”
秋月捂嘴笑起来:“妹妹,人家师傅不许乱说,你敢说你夫子么。?”
秋雨赶紧捂嘴摇头:“不敢不敢。”
她松开手,跑到江一流面前,让他蹲下,指他颈上半月状的银坠子问:“哥,这是啥。”
江一流叹口气,看烟已燃尽,也许师傅收到消息,知道他过的不错,也知道这小女娃话真够多的。
“这可能是我亲生爹娘,除了命,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那你要去找他们吗?”
“秋雨!”秋月喝道,她察觉到江一流脸色越来越暗淡。
“姐,哥,我错了,我帮你们提篮子进去,你们再聊会。”秋雨识时务为俊杰,抢过姐姐手中的篮子便跑。
“一流哥,秋雨她,犯人,你别难过,回去我收拾她。”秋月借着月光看见江一流脸上的泪痕。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孩除了开心会翻跟头,伤心了也会流眼泪。
“你能收拾谁。”带着泪痕,他的大眼睛闪烁笑起来:“我自己来。”
“嗯。我帮你逮她。”秋月一本正经的说。
走出两步,江一流突然停下来,呆呆的看着秋月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寻亲生父母,你也会帮我吗?”他问。
秋月不假思索的点头:“当然。”
她点头时鬓边飘下缕胎发,细细柔柔搭在她光洁的额上。
江一流想,色即是空。
他有点后悔不该来给师傅祭祀,师傅一定会打他板子的。
“一流哥,你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
秋月追不上前面手背在头后故作潇洒脚步飞快的江一流。
他暗想,再看一眼,就要伸手去撩拨那缕发丝,便真该挨板子了。
刘氏换过秋云扶张勇的手,朝她怀里塞碗红豆沙:“去,给隔壁侯大人送去。”
侯逢道回乡已久,刘氏和张勇敬他为人,依然尊称大人。
秋云想,娘您可真会,把小羊羔般的女儿送入虎口。
侯逢道若知道一定会说,哪有啥小羊羔,分明是只老狐狸。
“干嘛给他送。我不去。”秋云拒绝。
张勇推她:“快去,快去,爹不要你扶。”
“干嘛不找秋雨去。”秋云瞅了眼正在三姑怀中偷偷接压岁钱的秋雨。
“找她?不说豆沙有没,我这碗估计就得碎了。快去吧,送了回来,咱们正好放炮,对了,能把侯大人拉过来更好。今上午听他说,不去祖宅过年,一个人怪冷清的。”刘氏又把碗朝秋云怀里塞。脸上的笑分明不至让她去送红豆沙这么简单。
这老娘怎么还在替她张罗啊,秋云无语,想起那抹流动婉转的衣角。只能闷头闷脑接过碗。
“快去快回啊。”
她回头看刘氏和张勇在院中朝她挥手,颇有点剩女终于送出去的喜悦感。
天啦,谁知道她才十五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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