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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松醒来时,感觉喉咙肿痛,头更是疼得厉害。她勉强睁开眼睛,面前昏黑一片,只能看见身边几个模糊的人影。她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车厢里,在不平的道路上行驶。车身剧烈颠簸着,她的后脑一阵阵地撞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我还活着?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想要摆手,胳膊却抬不起来。身边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只是低声地互相说话。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不会是在事故里伤成了高位截瘫吧?
陈松心里一阵害怕。她全力移动着肢体。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她聚集力气,猛地坐了起来。
她这一起身,首先撞上了什么东西,把前额撞得生疼。身边两人都是一惊,一人惊呼道:
“她醒了!”
“不要吓着她,”身侧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低声说,“让我来。”
这个人又转向她,柔声道:“小七,还记得三姐吗?”
陈松惊得呆住了。她身边有两个女人,都穿着交领系带的深色长裙,跪坐在软垫上。正对她说话的是那位年轻女人。陈松坐在另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怀里,之前她起身时,正是前额撞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坐在那人怀里?
陈松猛地往一旁跳去。那年长女人伸手拉她。陈松条件反射地一挣,用力打在她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一响。三姐给了那人一个眼色,她把陈松放开了。陈松落到地上,向后倒退,后背靠上了震动的木板。她心脏砰砰直跳,全身汗毛直竖,瞪大眼睛看着周围。
她果然身在一个车厢里。但不是什么救护车,而是一辆狭窄的木质马车。车窗被罩住了,只有一线昏暗的天光从前方的垂帘外透进来。隔着那帘子,还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仿佛是驾车的人。
两个女人跪坐在原地,却都比陈松站着要高。陈松感到脑后发凉,她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只见自己层层叠叠裹着好几层衣衫,把身体外形都遮得看不见了。宽大的袖口里伸出半截细白的小手,明显属于一个学龄前的小孩。
那自称三姐的女人语调更柔和了,又说道:“你生了大病,连人都不认得了。爹爹有事忙,顾不上咱们,阿姐带你到外家去。”
她虽然语调低缓,但声音清朗,长相也十分英气,灵动双眼上一副犀利的剑眉。陈松隐约感到她面相亲切。她心中一阵阵茫然。只见三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挂坠,递给陈松看。那是一个亮晶晶的玉坠子,是墨绿色的,雕成几瓣细长的柳叶。
“你乖乖地和英妈妈坐在一起,这个给你玩,好不好?”
陈松冷静下来,一时觉得哭笑不得。她迟疑片刻,伸手把挂坠接住了。旁边的英妈妈见状,松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抱在膝盖上,挂坠系在颈间。又给她加盖上一件深色外袍,把她从双脚捂到了下巴。
陈松任她摆布,脑子里许多念头纷至迭来,乱做一团。她看过一些小说故事,知道大约是这个叫小七的女孩已经在病中死去,被自己转世的灵魂取代了。她生前经历了自己航班坠落的全部过程,已经知道自己在事故中难以幸免,倒没有特别悲伤。但是此刻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还是恍如梦幻,难以置信。尤其是看眼前人的服饰动作,恐怕距自己生活的世界相隔至少有一千年。
只听三姐继续说道:“你前几日烧得厉害,伤了咽喉,暂且不要说话。若要什么,就指给英妈妈看。”
又对英妈妈道:“趁现在七妹妹醒着,给她喝一次药茶。”
这做姐姐的真是十分温柔耐心。陈松上一世没有姐妹,听她絮絮安排,心里竟安定一些。抱着她的英妈妈腾出手来,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瓮,倒出大半盏红褐色的液体,在车辆的颠簸中小心凑到她唇边。
这液体带着清香,提醒了她喉咙里撕扯般的疼痛。陈松张口要喝,忽然又感到疑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抬起头,发现英妈妈神色紧张。而三姐把茶盏凑到唇边,自己啜饮一口,对她眨眨眼睛。
“阿姐替你尝过了,不苦。”
看来这孩子十分难哄。陈松有些窘迫。三姐把茶盏再次凑到她唇边。她顺从地喝下。茶水确实并不好喝,草药气味浓郁,流过灼痛的声道,激起一阵阵酸胀。她不由皱起眉头。三姐一笑,正要说话。此时有人在车厢外低声唤道:“三娘子。”
三姐问道:“何事?”
出声的是帘外驾车的车夫,说道:“前方有一处驿舍,看起来还有灯火,错过怕是找不到了。小人与张王两位护卫商量,今日不如在此处歇息。”
三姐扬眉道:“早先不是说过,今日能到梁城吗?”
她虽然对妹妹柔声细语,但在家中似乎颇为严厉,不好糊弄。那车夫答话十分小心,仔细地解释道:“今日风雪交加,道路泥泞。天色黑得早,马匹也疲乏了。此时已过了日中了,距梁城尚有三十里。若要趁雪赶路,天黑了仍不到,怕有危险。”
三姐沉吟片刻,似乎不好决断。只听又一个男声从旁说道:“女郎君,何九所言不差。即便是到了,城门也已关上。”
陈松悄悄观察,见三姐犹豫不决,脸上颇有一些忧色。她说带妹妹去外祖家,竟然是什么禁不起耽搁的大事吗?难道是这小女孩病得快要死了,需要尽早救治?
她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叫苦:遭劫换了个身体,只换来更加缓慢的病死,未免有些好笑吧?但是她舒展舒展手脚,又觉得除了咽喉肿痛之外,没有什么大毛病。
此时听到三姐说道:“既然如此,就歇在这里。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天亮便出发。”
她话音刚落,辘辘的车轮滚动声便慢慢地放缓。陈松听到外间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不久之后,车辆停下了。英妈妈把陈松抱起来,又加盖了几层衣袍,不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把她整个脑袋都罩在了衣服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几人下车落地的吱呀声。风雪声瞬间变得响亮粗犷了,看来天气确实十分糟糕。
她伸手拨开一点遮住脸的衣料,雪白的天光与冷气同时袭来,呛得她一个激灵。在纷飞的雪花里,她看见面前一座木质大门,门前挂着一个木匾,写着几个汉字,字体出奇地古拙。陈松一瞥之下,只认出其中一个是个“川”字。
英妈妈发现了她揭开衣服,立即伸手按了回去。陈松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昏暗。她听到三姐在与人说话,但是混杂在风雪里,只隐约听到“韩”“梁”之类的词句。英妈妈抱着她向前走去,突然,大约是走进了室内,风雪声消失了,清晰地听到了三姐与旁人的对话。
“女郎君,不是小人与你为难。”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只是我辛川邮驿之设,原本是为了保障军政文书通传。如今的情况,女郎也看见了。沿途驿舍,十亭荒废了七亭。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匹快马。小人勉强维持,只剩这两匹驿马。芜县离辛川有九十里,传到我处,已是马力极限了。万一有大事,消息岂不是断在我这里!韩女郎有宫中令牌,但终究不过是家事。若要吃住,小人倾力招待,但这马匹是万万是不能借与你的。”
三姐冷然道:“张缄大军将至,全天下都知道,还能有什么大事。即便是到了,也是自北向南而来。你辛川在梁城南门,能通传什么消息。”
但她如此说了,似乎也自觉无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我只借你一匹快马,在日落前传递书信到梁城。当晚便可返回,你看如何?”
那驿站官吏还在争辩,英妈妈已经抱着陈松往一边走去。陈松从厚重的衣袍里探出头来,还想听更多信息,却听到一旁有人大声嚷道:“阿兄你骗我,这一家不正是女郎当家出行!”
陈松转过身来,只见面前有个不小的厅堂。依次摆着八面竹席,席上放着木几和软垫。其中三张席面上坐着有人。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一张圆脸,双眼灵动,穿着皮面的夹袄,领口卷着一圈白色毛边,看起来十分健康。
那女孩转过来看到陈松,面露喜色,说道:“小妹妹生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她身边不远处坐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深色皮肤,面色无奈,应该就是她口中的阿兄。此时三姐从后方走来,这男子在席面上直起身来,欠身拱手遥遥行了一礼,说道:“小妹不通礼仪,女郎莫要见怪。”
他妹妹却不服道:“我如何不通礼仪?”说罢从席面上跳起来,也拱起手来,对陈松一板一眼地说道:“小娘子,在下姓裘,名叫阿布,请问如何称呼你?”
陈松一阵茫然:她又哪里知道什么礼仪!何况病中说不出话!于是也犹犹豫豫地举起手来,学着阿布,对她拱了拱手。
厅中有七八人,见两个小孩说话,本都往这边望来。此时见了陈松的动作,似乎觉得有趣,竟都面上含笑。陈松回头望去,见三姐也掩唇而笑。只有英妈妈面色发窘,低声说道:“小七娘子,女郎不是这样行礼的。”大约她是照顾孩子的乳母,也有教导日常规矩的责任。
三姐双手合按在身侧,屈身行了一礼,说道:“舍妹自幼体弱,养在家中,不晓得事情。也要请各位包涵。”厅中人亦纷纷回礼。陈松看了一圈,众人都只是长身坐直,拱手而已。大概之前阿布的兄长欠身行礼,是因为妹妹冒犯在先,所以更为严肃。
而阿布起身离席再行礼,又是一种更庄重的礼节,只不过错在她把自己当作男孩子了。
英妈妈为她脱下鞋子,把她放在席面上。自己向后退去了。陈松估摸这厅堂中的席位只有主人家可以坐。她跟在三姐身边,学着她面对几案跪坐下来。看见上面摆了茶碗。阿布坐在她隔壁席上,似乎也知道尴尬犯丑,脸颊晕红。但眼睛炯炯有神,仍看着陈松。
她是要问陈松叫什么名字,可陈松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叫什么。好在三姐也见了,含笑说道:“小妹身体有恙,暂时不能说话。她在我韩家排行第七。”
又顿一顿,说道:“韩某也常觉得,女子身在世间,已经有诸多不便,若要事事与男子相区别,更是徒费心力。裘小娘子年纪还小,世间礼法当然要领会,但若是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她虽是对阿布说话,但并未避讳旁人。陈松听了不由颇感意外,觉得这位新得的姐姐恐怕也是当世一位奇女子。那裘家的兄长也循声望来。他张口还未说话。另有一人从厅中一角遥遥问道:“女郎姓韩,莫非是郁州先生家的女郎君吗?北方形势危如累卵,雎阳贵胄纷纷南下,女郎为何自南向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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