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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光未旦,下起了连绵小雨。韩松与采薇坐在一架牛车里,准备出发。不弃说要来送别,但大约是没逃过禁足,终究没出现。韩松固然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孑然一身,但也觉得有一丝寂寞。这时候只见另一辆颇为轻便的小车碌碌从城门另一头驶过来,停在道旁。殷昀掀帘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使女。一人替他撑着一幅大伞,另一人是名少女,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小行囊。她身材矫健,黑发束成短髻,身着出行的窄袖短装,目光十分有神。

韩松要下车,殷昀摇手阻止了。他简洁道:“这是我族中的使女,你一并带去。”

韩松有些惊奇。殷昀道:“她从小熟习骑射,能做你的教习,也能保护你。不可为些洒扫小事使唤她。”

他目光示意一下,那少女便走到韩松面前行礼。韩松谢了殷昀,问她:“你叫什么?”

那劲装少女脆声道:“属下乐徵。”

韩松为她的措辞略微惊讶,但也没有多问。向她示意车厢,说道:“往后还需麻烦你。你先上车吧。”

她又在窗边与殷昀道别,见他在风雨中脸色苍白,忍不住说道:“还请先生保重身体,平日早些休息。”

殷昀闻言扬起眉毛,说道:“多亏仲明,我也算体会过了天伦之乐。”

韩松见他毫不当真,也别无他法。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个瘦长人影从行道上靠近。却是谢冰冒雨走来。他衣冠都非常简朴,身着与昨日一样的灰袍,并未带伞,在细雨中展袖向殷昀行了一礼。

殷昀怡然回礼道:“谢长史。”

谢冰说道:“昨日在堂上遇见时,不知道是潜光先生。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他说得十分谨慎,殷昀语调却很随意,说道:“各为其主,哪里说得上冒犯。谢长史比我年长,更不需称我先生。”

谢冰说道:“在下少时家贫,十五岁才开始学书。成年才有余裕学史。先生在司州学宫,十二岁作的文章流传天下。我们一众成人传抄学习,莫不惭愧叹服。阁下虽然年轻,却做过谢某的老师。叫一声先生也是应当的。”

韩松在一旁听呆了。她知道殷昀是少年天才,没想到他天才到天下闻名的地步。殷昀也不辞让,只笑了笑,说道:“少时不懂得收敛,让君见笑了。”

谢冰又看了韩松一眼,说道:“有殷先生做韩氏小公子的老师。在下提出要代为教导,倒是自不量力了。”

殷昀说道:“韩……”

他也看向韩松。韩松一惊,这才想起来傅易仿佛没有把她的身世告诉殷昀。但见殷昀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道:“谢长史,我们这里暂且不提韩这个字。”

谢冰道:“原来如此,是我莽撞了。”

他又道:“恕在下冒昧发问,先生这样的大才,为什么要为扬威将军幕下之宾?”

殷昀笑道:“谢长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冰说道:“刘将军并非良主,天下尽知。殷先生何必装糊涂。”

他说得如此直白,倒让人难以招架。饶是殷昀也沉默了一下。他语调里流露出一丝防卫的讥诮,说道:“谢长史昨日自己说,邦有道则求直,无道则求曲。大家处境一样,怎么还来问我?”

谢冰说道:“在下这种人,怎敢说处境与殷先生一样?谢某读书二十年,不过争得为府君抄书罢了。先生高门大姓,天纵英才,未及冠便能出入宫廷,与闻国事。如今国家危难,却在这里帮助一方将领筹谋郡县!先帝五将,扬威将军是离司州最近的一位。如能早进京勤王,或许已经消弥大难。纵是现在出兵,也尚未算迟。然而事变以来,刘宗源吞并了三个郡!先生果然别无他选?还是见郁州丰腴无人能守,觉得良机难得,想搏一个开国的功勋?”

即使韩松也看到殷昀脸上闪过讶然。殷昀反唇相讥道:“听谢长史训话,仿佛哪位道德先圣驾临。绵城月余来摇摆不定。如今冒出一个你来,便欲开城门迎进扬威将军的部署。这是段季随自己的主意吗?还是谢长史以为与弑君相比,到底是立国面上好看?阁下果然想为国尽忠,何不去雎阳叩阙?想要牟利,却还要先扭捏作态,搏一个清白名声。倒确实像是足下的作风!”

韩松看着两人,紧张之余暗自惊奇。不久前殷昀尚且居高临下地评价谢冰为“一介佐吏”。但此刻,在谢冰质问下,他虽然对答如流,气势竟有些退缩了。

此时细雨绵绵,地面湿滑。启程的士卒们正往城外进发,泥水溅到行道上。

殷昀手持一本卷轴站在车架帷幕旁,身后有侍女为他打伞。他面目英朗,衣着韵逸,看起来洒然如神仙中人。而谢冰站在雨幕中,雨水沿着冠带淌下鬓角,带墨迹的粗糙灰衣也逐渐被打湿了。他直视着殷昀,眸光尖锐,面孔如岩石一般冷硬。

最终殷昀先笑了笑,揖道:“谢长史。”

谢冰看他片刻,回道:“殷先生。”

他严谨地回了一礼,转身往城门等待的队伍处走去了。

谢冰走远了。殷昀目送他背影,眉峰蹙起,神情严肃。韩松抓着车厢窗框,不安地看着他。他转过脸来,却面带谐谑,对她说道:“我前几日还寻思,满丹岩道上的小孩儿,怎么偏偏捡一个不听管教的。”

韩松大为窘迫,顿时把谢冰忘到了脑后,道:“我不是故意隐瞒……”

殷昀道:“我少时也学过郁州先生的书贴,你这点才艺眼看要辱没家风了。每旬日额外交两份书法给我。”

韩松沉痛道:“先生!”

殷昀哈哈一笑,手里卷轴敲了敲她前额。他回身踏进车厢里。侍女跟着进去,牛车在车夫吆喝中转向,悠然而去了。

*

据说沿水路顺流而下,从绵城到绵山只需要半日,这就是谢冰何以在消息传递不久后赶到的。但是他们随大部队沿陆路去往绵城却走了四天。韩松第一日与采薇和乐徵坐在同一辆车里。但随后一同出发的岑楚便遣人来找她作伴。仿佛岑楚并不知道她是已故前郁州牧的孙女,却仍感到强烈的患难情谊。两人在车窗边互相依偎着说话,一直相伴到前驱的车队抵达绵城。

绵城依山傍水,他们来到的是依山关隘的那一侧。城墙沿着陡峭山势修建。在雨幕中,满是青苔的砖石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垂直而上,向地面压来。但即使在铺天盖地的水声中,也能听到城墙彼端连绵起伏的人声。韩松在车窗边仰望着这庄严的城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刘氏族学中少年们的夺城之计:刘十九随口说要水淹绵城,确实是孩子才有的傲慢了。在城墙之下,行人车马都仿佛纸糊般单薄。一副渺小的人类身躯里,要有多大的决心,冷酷与暴戾,才能扼杀这样一座巍峨古老,充满生机的大城?

车队靠近,城门并没有放下。但远远能看见一群人在道旁等候。很多人服饰相似,仿佛是一家之中。其中有一个圆脸的小男孩,看起来和韩松差不多年纪,被一位哀容妇人领着。他穿着一身过大的麻布丧服,衣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胆怯地望着车辆驶来。

岑楚唤道:“阿稷!”她掀帘跳到车辕上,不管不顾地跳下车去。泥水飞溅起来。她冲到道旁,把弟弟揽进怀里,失声痛哭。岑稷抓着她的衣袖,也随之大哭起来。这一对失怙的姐弟在雨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岑锦的棺椁也在后面的车队中,缓缓停在他们身边。谢冰目光示意一下。岑家的家人把姐弟俩领走了。韩松觉得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只是过来对纵马上前的傅易说道:“在下去禀报府君。请傅司马在说好的位置布置部下。”

傅易身后有一人大怒说道:“岂有此理!我们远道而来为绵郡平乱,段府君都不让我们进城吗?”

谢冰身后亦有一人冷冷说道:“平郁州匪乱是绵山营分内之事,怎么说得像是刘将军的恩赐?”

傅易身后另一人道:“说什么匪乱,段府君想开城门,又要何三赦的人头来全颜面罢了。眼下这片山里,就是八个何三赦也能找到。等将军大军进了城,你们谁敢如此呼来喝去?”

傅易摆手止住了纠纷,说道:“我们确是来剿匪的。”

谢冰看起来反而有些惊讶,说道:“多谢傅司马谅解。”

傅易笑了笑,说道:“谢长史若是给我看城内布防,我倒要担忧起来。但长史花了这番功夫让扬威将军承诺平乱,想必是知道哪里有乱需平的吧?”

谢冰看着他说道:“确实如此。”

傅易回头吩咐一阵,手下各自领命去了。他自己在马上观察城池,说道:“许謇事变之后,甘露教袭杀官员,掠夺郡县储备,都没能让将军出兵。如今阴差阳错,竟做到了。谢长史可谓能因势利导。”

谢冰勒马在一旁,似乎在观察他,慢慢说道:“郁州陷入匪乱,原本尚可以靠各郡的防卫勉强抵挡。因为扬威将军奉召剿匪,所有兵源钱粮都集中到了刘将军手里。而七个月以来刘将军坐以待时,毫无举动!如今除了绵郡有绵城关隘,和桃源郡国自治之外,没有郡县可以自保。傅司马想靠这点兵力剿匪,可要有回不去的准备。”

傅易说道:“刘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段府君恐怕也不那么好蒙骗。谢长史不会真以为我能陪你在这里剿匪到郁州平靖吧?”

谢冰冷冷道:“有一日算一日。”

傅易把马鞭敲在手心,笑道:“傅某临行前以为演的是一出‘立木取信’,没想到是一出‘舍命陪君子’。”

谢冰在马上向他行了一礼,沉声道:“在下未能示之以诚,想要诓骗傅君,是我失策。但既然话说到这里。冰只能请君尽力而为。”

傅易大笑道:“何必请耳!”

他策马转身,扬鞭指了一下韩松探头的车厢。说道:“但是我女儿要托长史照顾。小家伙看不懂什么防务。长史放她进去吧。”

*

韩松其实愿意跟傅易住在城外营地里。但是她也知道这只是增加麻烦,跟随谢冰进城了。谢冰布置她与岑楚住在一个院落里,又遣了两个妇人照顾生活。过了一日,说请她某时去前厅见谢长史。

韩松以为是要说读书的事。她早去了一刻钟。没想到谢冰已经到了。她让采薇与乐徵在门外等候,自己入内行礼道:“谢先生好。”

谢冰点头致意。韩松先问道:“请问我义父现在在何处了?”

谢冰没有回答,示意她坐下。他看了她一会儿,先问道:“你如今姓傅吗?”

韩松闻言一愣,回答:“不是。义父说只是说与人听的,只等小叔来找我。”

谢冰又道:“他可曾让你为家人致哀?”

这问题过于私人了,似乎还有些攻击性。韩松颇觉不自在。但谢冰面色相当诚恳。她慢慢撩起衣袖,给他看了她别在内侧袖口的一支白色绢花。

对此地的礼节而言,这只算是聊表敬意。但毕竟韩松处境复杂。谢冰点了一下头,仿佛是认可了。韩松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在面对后世一位前来家访的严厉社工。她此时才意识到,谢冰最初提出让她来绵城,并不是想帮傅易解决后顾之忧,而是关心韩松,担心傅易苛待她——无怪乎那天傅易忽然发怒。毕竟,他说的不错:谢冰算是什么人?他和韩松全部的关系,就是那天夜里在船舱听到她说了一番话。

韩松真诚地说道:“多谢先生关心我。”

谢冰点了一下头。她又说道:“但是义父一路保护我,事事为我着想。先生不必担忧。”

谢冰这回却道:“我之前不知道傅司马是西陵侯之子。你祖父若在,恐怕不愿你流落至此。”

他说话真是一视同仁地不看眼色。韩松本该立即反驳,却没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谢冰说道:“十五年前端信王谋反,先西陵侯曾与其书信往来。傅慎之时为世子,向先帝首告其父,以求保留爵位。其父愤而自尽。傅侯却受先帝信重,成为一时显贵。自此天下有德行的士人,都耻于与傅氏相交。”

他语调里没有情绪,只是陈述事实。韩松震惊失语。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这与我义父没有关系。”

谢冰说道:“傅侯逼死父亲,又放言不曾后悔。他的长子难以接受这样的人伦惨剧,不久便郁郁而终。我观傅仲明行事,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但往事如此,性情必然有阴暗之处。你若还有别的亲眷在,不如尽早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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